葉之秋

廖立是個牛人。當年劉備奪取荊州南部四郡（長沙、零陵、桂陽、武陵）時，毫無背景的廖立竟然受到劉備的親自邀請，并做了劉備手上僅有的這四個郡中最富庶、戰(zhàn)略地位最重要的長沙郡的太守，可見其受信任的程度。孫劉聯合，孫權擔心劉備太弱，會被曹操一口吞下，諸葛亮哈哈一笑，說有龐統(tǒng)和廖立與自己一起輔佐劉備，必能成就大業(yè)。在諸葛亮口中，廖立、龐統(tǒng)和自己，是并列的蜀漢三杰。

可是，諸葛亮后來成為蜀漢丞相，龐統(tǒng)是劉備奪取益州的首功之臣，唯獨廖立只做到侍中，功業(yè)沒有一樣可以稱道。一顆閃耀在蜀漢政壇的新星，為何剛剛升起就迅速隕落了呢？

一切，都源自牛人廖立的非主流。

牛人有點非主流也很正常。諸葛亮就很非主流，多少名士才子整天高唱歸隱，一旦聽到君王高官召喚還不是屁顛屁顛地前往趨附，可諸葛亮卻高臥隆中，非等劉皇叔一而再再而三地親自上門邀請，才肯出山。龐統(tǒng)也很非主流，諸葛亮一開始就給他寫了介紹信，可龐統(tǒng)不屑于走后門，結果被當成普通人隨便打發(fā)了，就牛脾氣發(fā)作，工作也不干了，整天喝酒睡覺。

可是，三顧茅廬之后，諸葛亮處處以劉備為尊，時刻把劉備的事業(yè)放在首位，再也沒有擺牛人的架子，即便劉備臨終前留下了諸葛亮可以成為蜀漢之主的遺詔，諸葛亮也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為劉禪的江山辛苦打拼。龐統(tǒng)也同樣明白分寸，得知自己撒酒瘋的行為引起劉備的注意之后，他一天就解決掉了幾個月積壓的公事，其為政之果斷迅捷，讓劉備大喜過望。

其實，牛人之所以成為牛人，不但因為其本身有著過人的才能，更因為其具有過人的修養(yǎng)和德行。牛人如果不能好好把握自己的牛氣，任其發(fā)展，牛氣就會變成傲氣，一旦有了傲氣，牛人就會蛻變成狂人，從人人尊敬變成人人厭棄了。

多數人喜歡非主流，但也不過是穿個復古裝，搞點行為藝術，或者說點離經叛道抨擊前賢的言論而已。廖立則不然。他的非主流是各種非主流中最糟糕的：他尤其喜歡非議君主，以貶低領導來突顯自己的高大偉岸。

公元215年，劉備和劉璋的益州爭奪戰(zhàn)剛剛落下帷幕，昔日的好兄弟孫權忽然出兵索取荊州。身為長沙太守，廖立處在抵抗東吳的最前線。然而他不但沒有精心組織抵抗，反而在長沙危急的時刻率先逃跑，以致長沙不戰(zhàn)而降。一旦荊南兵力最強、地勢最重要的長沙降吳，桂陽和零陵也隨即崩潰。劉備急忙回到荊州，親自指揮和東吳的三郡爭奪戰(zhàn)?？勺罱K因為曹操的勢力已經威脅到益州，劉備不得不放棄廝殺，再次和孫權聯手。

許多人指責廖立嚴重瀆職，有負劉備重托。廖立本人卻認為，自己撤離完全是一種戰(zhàn)略撤退。在他看來，劉備奪取益州之后，應該快速進兵，占據漢中，這樣就可以突進中原，以高擊下，事半功倍。可是，劉備卻放棄了消滅漢中勢力的大好時機，把精銳兵力調到荊南，來和盟友孫權爭奪三郡，最終無功而返，反倒被曹操奪取了漢中要地。

廖立的非議確實有一定道理，但是這番言論若在劉備出兵荊南之前說出，必然讓世人贊賞；可事實卻是廖立在臨陣脫逃之后說出了這番話，這就難免讓人覺得他有點忘恩負義寡廉鮮恥了。

劉備對廖立倒是有情有義。長沙失守之后，劉備不但沒過于責備廖立，反倒在奪取三巴（巴郡、巴東、巴西）之后，任命廖立為巴郡太守（當時張飛也不過是巴西太守）。很遺憾，牛人廖立在任職期間碌碌無為，毫無建樹，等劉備即任漢中王時，廖立被征召回到劉備身邊，擔任了侍中，這也是他一生仕途的頂點。

當時，蜀漢剛剛取得了漢中大勝，勢力處于巔峰?？呻S即關羽失去荊州、敗走麥城，最后身死，劉備傾國遠征，也被陸遜擊潰。對這兩次大敗，廖立同樣有著非主流的見解。

在蜀漢主流輿論看來，關羽敗亡當然要歸罪于東吳盟友的背叛，于是劉備才會對東吳復仇。這是蜀漢全國上下的一致意見，至少也是君主劉備給關羽敗亡定下的基調。可是，廖立卻認為，事件首要責任人是關羽自己。廖立在荊州輔佐關羽多年，清楚關羽的性格，關羽倚仗自己的勇武，作戰(zhàn)不講究章法，只知一味意氣用事，結果才導致荊州陷落。

不僅如此，蜀漢民眾一直認為劉備和關羽之間的感情很好，正因為二人“恩若父子”，劉備才會為了關羽而發(fā)動一場滅國大戰(zhàn)。廖立卻大唱反調，認為在關羽對曹魏的防守反擊戰(zhàn)中，劉備竟然沒有一兵一卒的支援，而派給關羽的助手糜芳等人又一向與關羽不和，正是由于劉備的不作為，使得關羽失去了反擊的重要機會，最終導致關羽的敗亡和上庸等地的喪失，劉備其實是導致關羽敗亡的第二號兇手。

這番言論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劉備以復仇為口號、大力宣揚東吳才是荊州失守的兇手時，廖立的言論不僅不合時宜，甚至十分危險。

廖立處在風口浪尖上還不知收斂，在劉備去世、諸葛亮執(zhí)政之初，他就去拜訪諸葛亮，不是談治國策略，而是抱怨諸葛亮僅僅給自己一個長水校尉的低等軍銜。諸葛亮忍無可忍，直截了當地告訴廖立，他根本沒有資格擔任尚書令一類的高官，他現在能擔任長水校尉，也是因為劉禪登基遍賞群臣才幸運升官的。廖立聽后備受打擊，從此對諸葛亮怨言頗多。

廖立心中憋屈，但他不知韜晦，非要發(fā)作出來。丞相府的屬官、諸葛亮的心腹蔣琬和李邵去看廖立，廖立就發(fā)牢騷，批評王連、向朗等人。在他看來，這幾人都是庸庸碌碌、只會和稀泥的缺少見識之輩，卻擔任了國務院辦公廳主任（丞相府長史）一類的官職，而自己卻長期受到打壓，諸葛亮實在是沒有眼光，正是由于諸葛亮治國無方、任用庸才，蜀漢立國十來年才會國力衰弱，諸葛亮自己多次出征才連番失敗。

這番話有沒有道理呢？也許有。但他應不應該說出來呢？不應該，至少不應該把這些非主流的評論當著主流高官的面說。

結果，蔣琬、李邵將廖立的原話轉告了諸葛亮。諸葛亮自然很生氣。諸葛亮不是不能容人，但廖立的言行犯下了兩個嚴重的忌諱：第一個是誹謗先帝。對劉備一生的功業(yè)，蜀漢群臣心中都有數。劉備征吳大敗，使得蜀漢國力大虧，這點有目共睹。但是，劉備在世人面前一貫以仁德為旗幟，為關羽發(fā)動征吳更是大義之舉。廖立公開散布關羽與劉備不和的言論，有損劉備的光輝形象，會造成蜀漢內部矛盾。第二個是疵毀眾臣。廖立公開宣揚朝廷（諸葛亮）不能夠任用賢達（他自己）而重用一些庸碌的官員，看不起朝廷百官，就算是對蜀漢第一名將關羽也嘲諷有加。世人都說蜀漢軍隊紀律嚴明、官場風氣很好，唯獨廖立一臉鄙夷。在諸葛亮看來，非主流的廖立，顯然就是一只害群之馬，不除之不能夠正官場風氣。于是，諸葛亮上表劉禪，將廖立罷黜為民，發(fā)配到汶山種田。

幾年后，諸葛亮死了，姜維奉命去調查廖立的思想動態(tài)。一番談話之后，姜維稟報劉禪，說廖立風采不減當年，說話和以前一樣。這并非贊美，姜維是在告訴劉禪，廖立那個非主流的毛病一點兒沒改。沒幾年之后，廖立老死山野，昔日的牛人只落得慘淡收場。

編 輯/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