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禮

朱熹與狐仙傳說的文化源頭及倫理意蘊

林振禮

（泉州師范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福建 泉州 362000）

朱熹與狐仙的傳說，流布于閩北武夷山與贛南鵝湖、白鹿洞書院等地。然而，傳說并非空穴來風(fēng)，其引發(fā)之文化源頭是朱熹于乾道三年（1167年）冬，由湘入贛之歸閩途中的“毛女洞”奇遇；其助推之文化源頭是淳熙九年（1182年）朱熹提舉浙東，因彈劾唐仲友發(fā)生文學(xué)史上所謂“岳霖判案，才妓作詞”的哀艷故事。通過考訂相關(guān)的記載，厘清傳說與故事在歷史過程中的文化源頭與流變，闡釋傳說與戲曲故事的倫理意蘊。

朱熹；狐仙；洪邁；嚴蕊；倫理

流傳于閩北贛南地區(qū)的朱熹與狐仙傳說，其狐仙原型乃屬事出有因：先是由“毛女”移植，后又“層累地”、“慢慢地”、“逐步逐步地”演化、添加、拉長起來?！皩嵲凇钡臍v史或原生態(tài)歷史即使有也不可知，人們所能確知的只是“經(jīng)驗”層面上的“歷史”，亦即被記錄下來進入研究者視野的“歷史”。我們難以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原始“實在”的狀況。但是，我們可以探索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因此，與其臨淵慕魚，莫如退而結(jié)網(wǎng)。與其探討不易把握的真相，莫如退而考定相關(guān)記載，即所謂“不立一真，唯窮流變”[1]。朱子傳說研究由已故哲學(xué)史家、美籍華人陳榮捷（1901-1994）開其端[2]174-181。然而，陳先生于耄耋之年偶赴大陸，來不及深入其間。本文在長時間披閱文獻與親訪其地田野調(diào)查的基礎(chǔ)上，鉤沉發(fā)隱，進一步揭示與闡釋傳說故事的文化源頭及倫理意蘊。

一、引發(fā)傳說的文化源頭：“毛女洞”中野狐精，幻化美女侍朱熹

武夷山地方志有一則《狐夫人》這樣記載：

朱子筑精舍于武夷山中，治學(xué)甚勤。夜間，輒有婦人自外來，容儀修整，侍朱子讀書，夜深始去以為常。一日平林渡渡夫問朱子曰：“曩常見婦人入精舍，有之乎？”朱子曰：“然！”渡夫曰：“此狐也。狐之元精如玉箸，先生之元精如玉碗。狐欲吸取先生之玉碗以配玉箸，宜慎之。”朱子曰：“奈何？”渡夫曰：“狐來時宜振作精神，俟其倦然后如此圖之，可以入圣而延年?！敝熳尤缙浣?，狐果倦。隱幾而臥，鼻涕流出，雙管瑩然如碧玉，朱子亟吸而吞之。狐醒凄然曰：“甚哉！渡夫陷我也。渡夫本龜精，嘗調(diào)我，我不從，遂至如此數(shù)也！”語畢而死。朱子葬之武夷山中，題其碣曰：“狐夫人墓?！痹兌煞蛞咽赱3]卷181。

經(jīng)考察求證發(fā)現(xiàn)，引發(fā)《狐夫人》傳說的文化源頭，當(dāng)起于朱熹自湖湘歸閩途中之贛南萍鄉(xiāng)的“毛女洞”。----“我行二千里，訪子南山陰?！盵4]卷5,211乾道三年（1167），38歲的朱熹偕林擇之往湖南長沙訪張栻歸來，由湘入閩，行經(jīng)贛南梅溪，宿胡氏客館，因感嘆“衣袂涴清流”之君胡詮（1102-1180）因沉迷于美色而有失士大夫氣度，進而以詩譏諷：

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卻有情。

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4]卷5，214。

南宋初著名政治家胡銓，廬陵（今江西吉安）人。紹興八年（1138），胡銓以樞密院編修官上疏反對秦檜主和，憤然表示“不與檜等共戴天”，乞斬王倫、秦檜、孫近，謂“愿斬三人頭竿之藁街”，并主張“羈留虜使，責(zé)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5]卷2。其文一出，群臣振奮，奸佞失色。秦檜對其一再迫害，先貶昭州，轉(zhuǎn)側(cè)新州，再謫移吉陽軍（今海南島）。胡銓“十年浮?！庇诤Ｄ系牧鞣派?，使“瓊海人士有奇緣”，即繼李德裕、李綱、趙鼎、李光之后，又一次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谑薪翊婕o念包括胡銓的“五公祠”。然而，這樣一位被民間視為大英雄的主戰(zhàn)派胡銓，與朱熹本為同道，朱熹何以寫詩諷刺其人呢？原來，胡銓自海南北歸之日，曾飲于湘潭胡氏園，耽于酒色，與侍妓黎倩兩情繾綣，自謂：“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微渦”[6]卷12。這在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為了探究“已發(fā)”“未發(fā)”，允執(zhí)厥中的心法而遠走湖湘的朱熹看來，時金人南侵，國難當(dāng)頭，作為血性男兒的主戰(zhàn)派理應(yīng)長英雄氣，消兒女情，怎能為了博得美人一笑酒渦頓見，而拜倒于石榴裙下，豈不是沉緬于“直把杭州當(dāng)汴州”的醉生夢死？因此，朱熹對于“歸對黎渦卻有情”的胡銓，視同覬覦有夫之婦的“衣袂涴清流”之輩，都是出于非份之想的“人欲”，發(fā)出“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的概嘆。

然而，朱熹詩刺胡銓時值冬至之前，而冬至之夜，朱熹與林擇之住宿于距萍鄉(xiāng)西30余里的黃花渡口客舍，有和宋享伯詩云：“安穩(wěn)三更睡，清明一氣存”[4]卷5,215。極具戲劇性的是，就在朱熹于客舍靜夜獨處，屏去外部物欲之翌日，與林擇之行至毛山鋪，十分有趣的“毛女洞”奇遇發(fā)生了。

毛女洞原在華山主峰西北毛女峰上，為一天然石龕，供毛女彩繪坐像一尊。據(jù)《列仙傳》記：“毛女字玉姜，在華陰山中，山客獵師世世見之，形體生毛，自言始皇宮人，秦亡入山，食松葉遂不饑寒。”[7]卷34后來，毛女的傳說逐步演化，或說她因避驪山殉葬之禍，負琴逃入華山，經(jīng)道士指點，食松不饑，體生綠毛而不寒，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毛女洞傳出如泣如訴的琴聲。毛女的事跡幾經(jīng)流變，又被移植于贛南，那哀怨的琴聲也演變?yōu)榇┩敢箍盏挠崎L簫聲。毛女的由來，在山間驛站郵童的口碑中，則成為修煉千年的狐貍精。朱熹《二十七日過毛山鋪，壁間題詩者皆言有毛女洞在山絕頂，問之驛吏，云狐魅所為耳，因作此詩》道是：

人言毛女住青冥，散發(fā)吹簫夜夜聲。卻是郵童解端的，向儂說是野狐精[4]卷5,215。

自此，朱熹奇遇“毛女”的事跡，先是在門人弟子中流傳（《語類》卷138陳淳記朱子謂：“獸中，狐最為精怪”）。后來，野狐精的幽靈則慢慢地幻化為陪伴朱子的千古狐魂。淳熙三年（1176）三月至七月，朱熹與蔡元定遠走婺源。十一月十三日，其妻劉清四因長期勞累，患病去世。淳熙六年（1179），年屆天命的朱熹帶著十歲的第三子朱在出知南康軍。淳熙十年（1183）春，朱熹辭官歸武夷山，筑武夷精舍于五曲溪畔。時海內(nèi)外學(xué)者尊信益眾，朱熹與門人弟子挾書講誦其間，留必數(shù)日。此時的朱熹，已喪妻多年，不再“幼累滿前”，又暫時遠離政治漩渦，成為在野的民間學(xué)術(shù)素王,正是鬼狐移植附會的極佳環(huán)境與機會。于是，就產(chǎn)生了《狐夫人》傳說。

狐夫人長眠的狐貍洞，位于武夷隱屏峰半山南溟靖，這里既是道家修煉之地，也是民間崇祀之所。江淮以南民間淫祀妖怪，古已有之。正如朱熹的門人陳淳（漳州人）所指出：“大抵妖由人興，凡諸般鬼神之旺，都是人心興之?！薄吧w鬼神幽陰乃藉人之精神發(fā)揮，隨人知識所至，便見妖非由人不可?！盵8]54在深受朱熹教化與惠政的閩贛浙湘等地的民眾心目中，朱子既學(xué)貫天人，又體恤百姓，堪稱道巍德尊。然而，朱熹一生命途多舛，早年喪父（1143年朱松病逝），中年喪妻（1176年劉清四病逝），晚年失子（1191年長子朱塾去世），繼而又遭“慶元學(xué)禁”的政治迫害。平民百姓祈望朱熹在為“生民立命”而遍注群經(jīng)，著述千萬言的清苦生涯中不再孤寂，藉千古之狐魂理想幻化為善良美女，侍朱熹于青燈黃卷之側(cè)，使其“修葺小文字，以待后世庶有小補于天地之間”[4]卷25，1072。這是朱熹與狐仙傳說產(chǎn)生的重要社會原因，而“毛女洞”則是引發(fā)傳說的文化源頭。

二、助推傳說的文化源頭：弄臣洪邁舞文墨，才妓幽靈謔圣賢

朱熹與狐仙傳說在流布過程中，起推助作用的文化源頭，其始作傭者為朱熹的同時代人洪邁（1123-1202）。《宋史》說洪邁“受知孝宗”，“所修《欽宗紀》多本之孫覿，附耿南仲，惡李綱，所紀多失實”。這受到朱熹尖銳的譴責(zé)：“故朱熹舉王允之論，言佞臣不可使執(zhí)筆，以為不當(dāng)取覿所紀云?！盵9]卷373,11574此外，由于洪邁竄改周敦頤《太極圖說》首句，受到朱熹的責(zé)備，[10]使洪邁懷恨在心。就在朱熹提舉浙東10多年后，即朱熹受政治迫害最嚴重的“慶元黨禁”之際，反道學(xué)新貴為了打擊異已，以文字誣人，有關(guān)朱熹的謗文讒書為反道學(xué)的采風(fēng)者信手拈得。洪邁在其晚年所著《夷堅志》第10卷“吳淑姬嚴蕊”條,炮制了“才妓作詞，岳霖判案”的凄美故事：

臺州官奴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提舉浙東，按部發(fā)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伯行杖輕。復(fù)押至?xí)僬摏Q。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卿提點刑獄，因疏決至臺，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yīng)聲口占云：“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ㄩ_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痹兰磁袕牧糩11]卷10,1217。

洪邁稱這則嚴蕊冤案得自“景裴”（洪邁字景盧，景裴為其昆仲），則這一才妓艷聞的收集編造，正是洪氏兄弟詆毀朱熹政聲人品的共同杰作。洪邁乘人之危而報復(fù)宿怨之用心，不是昭然若揭嗎？而營妓嚴蕊經(jīng)過洪邁的妝點美化，成為令人同情的風(fēng)塵才女。淳熙八年至十年根本沒有浙東提刑仕績的岳霖，被憑空捏造為發(fā)落嚴蕊從良的“東君主”?！秾殤c續(xù)會稽志》中前后相接地詳列從乾道到慶元任浙東提刑的人名和罷除時間，根本沒有岳霖。其中淳熙八年到十年的浙東提刑：

傅琪，淳熙八年九月以朝請大夫至任，淳熙九年九月改浙西提刑。

張詔，淳熙九年十一月以武經(jīng)大夫到任，淳熙十年五月改江東提刑[12]739。

岳霖是岳飛之子，岳珂之父，與反對議和的主戰(zhàn)派朱熹、張栻一班理學(xué)家關(guān)系至密。因此，宰相王淮絕不可能選中岳霖這樣崇仰道學(xué)、與朱熹有交誼的人來浙東接任并審理臺州案子。然而，宋末元初人周密（1232-1298），對于朱熹彈劾唐仲友公案，又據(jù)上引洪邁《夷堅志》材料，加上傳聞捏合而載入其所著的《齊東野語》第20卷之中。

明季，凌濛初（1580-1644）編刊的《二刻拍案驚奇》中的一篇小說《硬堪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成為朱熹彈劾臺州知州唐仲友而涉天臺營妓嚴蕊流傳最廣的故事。小說繪聲繪色地描寫朱熹受人挑撥，偏狹狠毒，再三彈劾無辜的唐仲友，殃及嚴蕊：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當(dāng)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jiān)，要問他與太守通奸情狀?；掴值朗侵儆扬L(fēng)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捶百拷，只說：“循分供唱, 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晦庵也沒奈他何, 只得糊涂做了“不合盅惑上官”，狠毒將他痛了杖了一頓, 發(fā)去紹興，另加堪問?！氖窃郎糖洌?。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應(yīng)。……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qū)λ溃骸奥勀汩L于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眹廊镱I(lǐng)命，略不構(gòu)思，應(yīng)聲口占《卜算子》道：“不是愛風(fēng)塵……”商卿聽罷，大加稱賞。……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小說中，在儒雅風(fēng)流的郡守和風(fēng)塵薄命的才女對照下，朱熹被丑化成為一個偏執(zhí)卑劣暴虐的小人。人們不能要求小說的人物形象完全符合歷史的原型，但也不可忽視通俗小說毀譽的社會效果。更令人費解的是，直至20世紀80、90年代問世的一些詞論著作，對《卜算子〈不是愛風(fēng)塵〉》一詞的詮釋，與小說也持同樣的觀點。諸如唐圭璋《宋詞紀事》，王洪《唐宋詞百科大辭典》，胡云翼《唐宋詞一百首》，鄭孟彤《唐宋詞賞析》，徐育民、趙慧文《歷代詞賞析》，張璋、黃畬《歷代詞萃》等等，概莫能外[13]。其所產(chǎn)生的社會影響，則遠非消閑小說之可比。因此，800年來流傳的一闕小詞《卜算子》，掛名嚴蕊，伴隨著一串指責(zé)朱熹人品格調(diào)的故事，竟為當(dāng)今詞論家作為信史，或編注詮釋，或欣賞分析，且廣為傳播[13]。

然而，所謂岳霖判案，才妓作詞，純屬虛構(gòu)。而被朱熹究辦的營妓嚴蕊，依仗唐仲友的庇護，逢迎官場，招權(quán)納賄，助紂為虐。那闕《卜算子》，是在淳熙九年五月十六日唐仲友張羅為她脫籍而設(shè)筵時，唐仲友的表弟高宣教即席所制。這在朱熹《按唐仲友第四狀》中敘述得十分清楚：

……追到嚴蕊，據(jù)供：每遇仲友筵會，嚴蕊進入宅堂，因此密熟，出入無間，上下合千人，并無阻節(jié)。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宴會，夜深仲友因與嚴蕊逾濫，欲行落籍，遣歸婺州永康縣親戚家。說與嚴蕊：“如在彼處不好，卻來投奔我?！?/p>

至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盵4]卷19,746

這是嚴蕊被捕后的供詞，既有“后一段”，當(dāng)然還有上段。那么，《卜算子》系高宣教填制。高宣教以嚴蕊為抒情描寫對象，調(diào)侃她當(dāng)時的處境和心情：去住兩難，希望設(shè)筵的“東君主”唐仲友盡快替她脫籍。這種描寫，完全不符合嚴蕊以后被捕待罪的景況?！恫匪阕印芬辉~的作者，是高宣教而非嚴蕊，不是明明白白的嗎？這個高宣教本是一名乘轎出入娼家的放浪子弟，專為唐仲友交通關(guān)節(jié)。由于高宣教深知唐仲友對嚴蕊的虛情玩弄，則以這首《卜算子》，效法柳永的才筆為娼家子弟傾訴艷情。

上引武夷山地方志中關(guān)于《狐夫人》的簡略記載，歷經(jīng)民間口碑之傳承，揉合了各種文化元素與情感訴求，逐漸演化出以《狐夫人》為藍本，更為生動且具人性化的新版?zhèn)髡f《朱熹與麗娘》，成為當(dāng)代武夷九曲溪漂流旅游的話語主題，經(jīng)導(dǎo)游、排工的合理想象，日復(fù)一日繪聲繪色地向游客講述，愈傳愈廣。

20世紀80年代，根據(jù)林之行閩劇《武夷狐疑》改編、由安徽電視臺攝制的黃梅戲音樂電視連續(xù)劇《朱熹與麗娘》（獲第九屆全國電視劇“飛天獎”獎），以《卜算子·不是愛風(fēng)塵》為主題曲，才妓嚴蕊成為揮之不去的幽靈，從而拓展了朱熹與狐仙傳說的話語空間。該電視劇圍繞朱熹與“節(jié)婦”胡麗娘（化名“莫問奴”）的愛情糾葛展開。朱熹大談其“存天理，滅人欲”之教，卻被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弟子給迷惑了。這位姑娘就是被朱熹譽為“婦德楷模”、“貞烈可風(fēng)”的節(jié)婦即嚴蕊的女兒胡麗娘。她不甘當(dāng)封建禮教的殉葬品，找朱熹尋隙復(fù)仇，以她的美色和才藝來引誘朱熹。忠于自己所創(chuàng)立理學(xué)的朱熹，雖再三克制，但不知不覺地燃起了桃色的青春之火，胡麗娘也逐漸轉(zhuǎn)恨為愛，二人共浴愛河，并生下兒子?？蛇@段愛情卻被朱熹自己所極力倡導(dǎo)并維護的“天理”給葬送了，致使朱夫子飲恨終生。劇作者借胡麗娘之口，對圣賢朱熹極盡戲謔調(diào)侃之能事，將朱熹理性與情感相矛盾的民間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三、傳說的倫理意蘊：反叛禮教，折射人們深層的婚姻文化心理與價值訴求

從閩北贛南關(guān)于朱子與狐仙傳說的諸多版本看，其中既有十分復(fù)雜的地域性差異，又是一個歷經(jīng)長期演變的過程。它既是武夷山百姓對朱夫子之感情藉千古狐魂的理想泛化，也是明清時代怨女曠夫消解性寂寞的精神藥劑；既是宋元以降失意士人對科舉制度的情緒反彈，也是縱逸之輩放浪形骸的辯護談資；既是贛南萍鄉(xiāng)“毛女洞”中山野之狐的轉(zhuǎn)換移植，又是人們深層婚姻文化心理及倫理價值取向的折射反射[14]。

隨著時光的流逝，尊朱的社會土壤貧瘠了。然而，貶斥朱熹，同情嚴蕊的才妓艷聞因迎合某種社會心理還尚有市場。自20世紀初葉王國維先生著《人間詞話》提出“《卜算子》系高宣教作，《齊東野語》所記朱唐公案，恐不可信”的異議以來，對此有過深入研究且作出令人信服結(jié)論的也不乏其人，據(jù)我所知，有如束景南、余兆鵬、湯興中諸學(xué)者。但是，洪邁、周密、凌濛初所造成的影響，至今遠遠未能消除（如網(wǎng)上長期播放電視劇《朱熹與麗娘》）。因此，從以下幾個層面進一步分析朱子與狐仙傳說的倫理意涵，仍然有其學(xué)理與現(xiàn)實意義。

首先，程朱理學(xué)以“夫死再嫁”為婦女失節(jié)，“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為后世所詬病。賀麟認為，伊川的錯誤，僅在于誤認婦女于夫死后再嫁為失節(jié)[15]192。然而，在社會保障極其低下的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由于涉及諸如孩子、老人的贍養(yǎng)與財產(chǎn)的歸屬諸問題，“婦女守節(jié)”自有其合理性。如若沒有與之相適應(yīng)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土壤，程頤、朱熹的話力量再大也產(chǎn)生不了宋元以降數(shù)百年的風(fēng)俗禮教。竊以為，要求婦女謹守貞操是從家庭、家族的利益出發(fā)，是生產(chǎn)方式單一，生產(chǎn)力低下的超穩(wěn)定的農(nóng)業(yè)社會與宗法制度的產(chǎn)物。隨著社會經(jīng)濟亦即工業(yè)化和商品交換的發(fā)展，產(chǎn)生這種倫理需求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已不復(fù)存在，貞節(jié)牌坊就會成為供人憑吊的文化遺跡了。就在朱子學(xué)的發(fā)源地崇安縣（今武夷山市），方志所載入傳記的節(jié)婦烈女，明清兩代多達190人（其中夫死毀容、自殺者不勝枚舉）。然而，也就是在這朱子長期居住、講學(xué)的崇安縣，清初茶市漸興，娼妓亦至：

娼妓一業(yè)，明以前無可考見，清初茶市漸興，娼妓亦隨之至。清末赤石一隅多至七十余家。夕陽初下，鶯燕交飛，遍地笙歌，聲聞數(shù)里?？芍^極一時之盛。然此輩均贛籍，茶市一過，則風(fēng)流云散矣[3]166。

由此可見，生產(chǎn)與交換方式?jīng)Q定社會風(fēng)俗。穩(wěn)定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婦女守節(jié)；人口流動的茶市，貞操也成為商品了。就在武夷山下——朱子長期居住、講學(xué)的地方，與血淚凝成且冰冷無情的貞節(jié)牌坊為鄰，鶯燕交飛，遍地笙歌，賣淫嫖娼，清季僅赤石一隅，則“多至七十余家”，這相對于節(jié)婦烈女之悲壯，豈非莫大之諷刺！

其次，800年前的朱熹之世，官宦娶妾并不違規(guī)，況且朱熹夫人劉清四病卒于淳熙三年（1176），朱熹時年僅47歲，妻死（孩子年幼）再娶本也無可厚非，人們何以如此“無中生有”來苛求朱熹呢？原因在于朱熹極力倡導(dǎo)“存天理，滅人欲”之說教。然而，朱熹理欲之辨實質(zhì)是綜羅了先儒的義利、公私之辨提出的修養(yǎng)準則，其初衷在于規(guī)諫統(tǒng)治階級，不能竭澤而漁，以利社會和諧。朱熹曾以飲食為例，說明理欲分際：“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盵16]卷412世紀的南宋國運日衰，災(zāi)害頻仍，勞動人民談何美味，理欲之辨實際所指是奢侈無度的皇室統(tǒng)治者與官吏。然而，歷史的發(fā)展往往出現(xiàn)事已愿違的背反，即統(tǒng)治階級順手接來，使“存天理，滅人欲”由道德修養(yǎng)向內(nèi)工夫轉(zhuǎn)化成為奴役勞動人民的工具。因此，朱熹“存理滅欲”的原始意涵與統(tǒng)治者利用這一理論，玩弄“理欲之辨”于股掌之上的治人之術(shù)有著質(zhì)的區(qū)別。清代戴震（1724-1777）所抨擊的“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17]542，正是這種對于被統(tǒng)治者具有禁欲色彩的后期理學(xué)。至于800年前朱熹的“理欲之辨”是否存在著過分強調(diào)理欲之對立，而忽視兩者之統(tǒng)一的理論缺失，則有待學(xué)界深入探討。

再次，以理性原則制約感性原則，當(dāng)為普世倫理所認同。然而，為什么人們要使傳說故事以及戲曲中出現(xiàn)理性與情感相矛盾的朱熹形象，而當(dāng)理性倫理與生命需求發(fā)生沖突之際，作出情感駕馭理性的價值選擇呢？究其深層原因，即隨著歷史的演進、時間的推移，既有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與現(xiàn)實不相適應(yīng)，人們要求沖破舊道德亦即封建禮教的樊籬，創(chuàng)建提升個性價值的新倫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不斷翻新的朱子傳說及戲曲影視，其心理軌跡可作這樣的解讀：既然創(chuàng)立禮教的朱夫子都已背棄那壓抑人性的禮教了，生活于不同時代的人們難道還要枯守身殉嗎！？因此，《朱熹與麗娘》隱寓著人們批判舊道德——封建禮教，整合創(chuàng)建新文化的倫理價值訴求，與魯迅先生批判吃人禮教的《祝?！樊惽?，殊途而同歸。

[1] 王學(xué)典，李揚眉.“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J].中國社會科學(xué)文摘,2004(1):100.

[2] 陳榮捷.朱子新探索[M].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8.

[3] 劉超然.崇安縣新志[M].南平:武夷山市志編纂委員會,1944.

[4] 朱熹集[4].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

[5] 胡銓.澹庵集·上高宗封事[M].四庫全書本.

[6]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四庫全書本.

[7] 古今事文類聚·前集·“毛女食松”[M］.四庫全書本.

[8] 陳淳.北溪字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9] 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0] 束景南.周敦頤《太極圖說》新考[J].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8(2):87-98.

[11] 洪邁.夷堅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2] 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

[13] 湯興中,林振禮.宋詞《卜算子·不是愛風(fēng)塵》作者補正[J].泉州師專學(xué)報,1994(2):49-51

[14] 林振禮.朱熹與狐仙怪異傳說探索[J].泉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1(3):62-68.

[15] 賀麟.文化與人生[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8.

[16] 御纂朱子全書[M].四庫全書本.

[17] 蒙培元.理學(xué)的演變——從朱熹到王夫之戴震[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The Origin and Ethic Connotation of the Tale of Zhu-xi and the Fairy Fox

LIN Zhen-li

(Quanzhou normal university, Quanzhou, Fujian, 362000,China)

The tale of Zhu-xi and the fairy fox is well-known in the north Fujian of Wuyi Mountain, the Swan Lake of the south Jiangxi, and the culture college of White Deer Cave. Nevertheless, the tale is not without any reasoning: the cultural origin of its forming set in during the winter of the third year of Qiandao (1167) when Zhu-xi adventured the “hairy-girl” cave while entering Jiangxi province from Hunan province in his returning journey to Fujian. And the time of its cultural origin facilitation is the ninth year of Cunxi (1167) when Zhu-xi was an official ranked as “Tiju” in east Zhejiang province, during which time due to the impeachment of Tang zhong-you there occurred the story of a woeful beauty known literary historically as “Ye-lin judging, talent quean poetizing”. This paper, based upon verifying relevant recordation, makes clear this tale in historical process in terms of cultural origin and transformation, whereby to illustrate their ethic connotation.

Zhu-xi; the fairy fox; Hong-mai；Yan-rui; ethics

（責(zé)任編輯：馬圳煒）

2012－03－12

福建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項目（2008B2063）階段性成果。

林振禮（1951—），男，福建南安人，副主編，編審，中國朱子學(xué)會理事，碩士生導(dǎo)師。

B244.7

A

1673-1417（2012）02-003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