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彪 王茂娟
在“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中,“豎子”到底指誰?
人教版普通高中課標語文課本①(必修)注釋為:“豎子:罵人的話,相當于‘小子’,這里指項羽?!?/p>
北京大學《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對這句話的注釋為:“豎子:罵人的話,猶言‘奴才’、‘小子’。日人瀧川資言說:‘豎子,斥項莊輩,而暗譏項羽也。若以為直斥項羽,則下文‘項王’二字不可解。 ’”(中華書局1962年8月版,109頁)王伯祥先生在《史記選》中亦注釋為:“豎子不足與謀,猶言這小子不配跟他商量。范增明罵項莊,實在是暗恨項羽的寡斷?!保ㄈ嗣裎膶W出版社1982年10月版,45頁)
周振甫先生說:“《漢書》里把‘豎子不足與謀’這句刪了。這句表面上指斥項莊,骨子里是指斥項羽。因為范增要項莊在席前舞劍,擊殺沛公。項莊聽從了,是在席前舞劍,可是項伯也拔劍起舞,保護劉邦,使項莊不能擊劉邦,這不是項莊的過錯,范增不該指斥他。范增要指責的是項羽,范增三次舉玉玦要項羽下決心殺劉邦,項羽不應(yīng),所以這句骨子里是指斥項羽。這當跟后來項羽疏遠范增有關(guān)。像這樣的話,既顯示范增的性格,又寫出項羽跟范增的關(guān)系?!保ā对鯓訉W古文二十五講》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年12月版,151頁)
因此,課本注釋“豎子”指項羽,并不準確,這里的“豎子”當指項莊,這是范增借罵項莊來罵項羽。這樣理解,才符合人物的地位和性格。
《鴻門宴》中寫道:“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guān)破秦,得復(fù)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p>
劉邦在鴻門見到項羽時,為何自己顯得很謙卑,向項羽稱臣呢?
馮其庸先生說:“劉邦是一個善于斗智,能夠屈身待時而又有點流氓習氣的人物,因此作者抓住他的這種性格特征,通過一系列的具體事件,對他進行了很好的刻畫。例如鴻門宴時,他的實力與項羽大相懸殊,無法與項羽對抗,因此他就對項羽卑辭厚禮,表現(xiàn)得十分恭順,對著項羽口口聲聲自稱是‘臣’。說:‘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诙潭痰囊欢卧捓?,連續(xù)三次向?qū)Ψ阶苑Q是‘臣’,使對方感到他毫沒有與自己爭霸之心,這樣就松懈了項羽對他的戒心,再加上其他一些人的作用,后來終于推遲了楚漢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自己贏得了準備戰(zhàn)爭的時間。”(《名家品史記》中國華僑出版社2009年1月版,209頁)
原來,劉邦在項羽面前稱臣,并非心甘情愿,而是大有玄機。
《鴻門宴》前,“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在張良的謀劃下,劉邦見到項伯,“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guān),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薄而欓T宴》中,樊噲又說:“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p>
劉邦果真“秋毫無犯”嗎?
周振甫先生在《史記集評中》說:“梁玉繩《史記志疑》引本紀‘珍寶盡有之’,附按:范增曰:‘沛公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而曹無傷‘珍寶盡有’之語……但《蕭相國世家》云:‘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粍t曹無傷之言,未盡虛妄。謝項羽之玉璧與(范增)之玉斗,高祖何從得之,可知非毫無所取也。”(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年12月版,37頁)
這也就是說,劉邦進入咸陽,并非“秋毫無犯”,而是有所取,其部下更是“爭而有之”。范增、劉邦和樊噲的話,只是找一個借口,為了說服對方而已。
《鴻門宴》中,“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我們也常常說,項羽在鴻門宴上,沒有殺劉邦,是一種婦人之仁。
項羽為人,是否真的“為人不忍”呢?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項羽本紀》中說:“按《高祖本紀》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妒賢疾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陳丞相世家》陳平曰:‘項羽為人恭敬愛人……’《淮陰侯列傳》韓信曰:‘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惡叱咤,千人皆廢……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俄椨鸨炯o》歷記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降卒二十余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滑賊,諸所過無不殘滅?!哉Z嘔嘔’與‘喑惡叱咤’,‘恭敬慈愛’與‘僄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疾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刓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史記》寫人物性格,無復(fù)綜如此者?!保ㄉ睢ぷx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6月版,450—451頁)
如此說來,項羽這個人物有著復(fù)雜的性格,不能簡單的認為項羽是一個“為人不忍”、有著“婦人之仁”的人。
《鴻門宴》中,險象環(huán)生,劉邦借故“如廁”,逃離鴻門。那么,劉邦一行數(shù)十人,又是如何從衛(wèi)兵的眼皮底下逃離的呢?
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項羽本紀》中說:“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考證》:‘董份曰:必有禁衛(wèi)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疾出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良、噲三人俱出良久,何為竟不一問?……矧(shěn,況且)范增欲擊沛公,惟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史固難盡信哉!’按董氏獻疑送難,入情合理?!侗炯o》言:‘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則項羽固未嘗‘竟不一問’。然平如‘趙老送燈臺,一去更不來’,一似未復(fù)命者,亦漏筆也。 ”(同上,451頁)
董份認為,劉邦一行出走,一定會有守衛(wèi)營門的兵士盤查訊問,而且走了二十里路,需要一些時間,劉邦、張良和樊噲外出良久,項羽怎會不過問呢?況且,范增正欲擊殺沛公,惟恐失去機會,豈容劉邦在外許久?這樣描寫,不能令人盡信。錢先生肯定了董份的質(zhì)疑,但同時又指出,項羽曾叫陳平前去召回沛公,并非沒有過問,只是陳平“一去更不來”罷了。
顯然,司馬遷雖是大手筆,但在描寫劉邦逃離鴻門這一細節(jié)上卻出現(xiàn)了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