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賀南

楊國才教授積累多年、撰修數載的《少數民族婦女的知識和文化——民族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及服飾》一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于2011年12月出版。該書的面世，使女性學學術園地又增佳作，可喜可賀！

一、學術背景

20世紀60—70年代以來，女性主義作為一股頗具批判力、創(chuàng)造力的學術力量，異軍突起。從學理方面來看，女性主義認識論（知識論）是女性主義學術的邏輯起點，而女性主義認識論又源于人們對女性現(xiàn)實生存狀況的深切關注。女性主義認為，知識再生產著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實，要推動性別平等必得改造知識。與一般的知識論關注“知識究竟是什么的問題”[1]1不同，女性主義認識論關注誰是知識的主體，誰擁有知識，誰的知識可以成為知識等問題，注重知識背后的權力關系，包括權力對知識生產的影響和知識對權力關系的建構，質疑現(xiàn)存知識的真理性。女性主義認為現(xiàn)存知識存在系統(tǒng)的偏頗。因為，傳統(tǒng)的知識是以男性為主體建構的，缺乏女性的立場和經驗。女性主義的學術目標，就是要挑戰(zhàn)傳統(tǒng)，建立一個平等、公正、和諧的社會。

因此，女性主義學術秉承社會平等的價值觀，使它無論在學理上還是在實踐中，都注重性別與階級、民族和種族的“結盟”，或將性別、階級、民族作為分析社會的重要范疇，關注它們之間紛雜交錯的關系，強調社會變革中各個社會群體在社會中的位置，致力于促進社會平等。

中國婦女學產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在學理上，主要承秉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傳統(tǒng)。同時，借鑒在中國重建的社會學以及心理學、教育學、法學等理論；在實踐上回應中國改革開放中凸顯的性別歧視問題。20世紀90年代初，社會性別（Gender）概念傳入中國，20世紀90年代中葉（’95世界婦女大會）以來，社會性別成為婦女/性別研究的重要分析框架與范疇，女權主義理論成為中國女性學（20世紀90年代以后多使用女性學概念）的重要理論來源之一，女權/女性主義學術逐漸在中國學術界嶄露頭角。楊國才教授的《少數民族婦女的知識和文化——民族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及服飾》一書，就是中國女性學和女性主義學術力量孕育的成果，是中國女性學和女性主義學術研究的結晶，也是少數民族文化研究學術園地的絢麗奇葩。

二、作者其人

《少數民族婦女的知識和文化——民族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及服飾》一書作者楊國才教授，20世紀50年代中期，出生于云南大理蒼山腳下，洱海之濱白族之家。大理美麗的自然風光，厚重的民族文化滋養(yǎng)了她濃烈的民族感情和熱情奔放的個性。除良好的家教、學校教育以外，豐富的社會實踐積淀了她的學術素養(yǎng)。她在后記中寫道：“父親從小讓我讀書，教育我‘打鐵要本身硬’，讓我讀書要刻苦、做事要認真、做人要誠實?！盵2]7多年以來，她一直保持白族女性熱情、大方、誠懇、厚道、勤勞的風格，關注少數民族女性的生存與發(fā)展狀況。她也正是在回到少數民族婦女中去推動少數民族婦女脫貧的實踐過程中，逐漸認識到少數民族婦女的傳統(tǒng)手工藝和織繡產品走向市場的經驗，進一步看到少數民族婦女工藝的精湛和作品的精美；正是在與少數民族婦女共同參與的社會性別培訓中，她深切地感受到少數民族婦女的知識和文化。并且，她不斷為少數民族婦女的智慧與創(chuàng)造而感動，從而萌生起通過研究少數民族婦女的傳統(tǒng)手工藝與服飾，探究其豐富的知識與悠久的文化之動機。

在學理層面上，她致力于少數民族女性學的建構與發(fā)展，理論積累與豐富的社會實踐是她完成這部優(yōu)秀成果的堅實基礎。此外，作者歷任云南省第九、十、十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人大常委會委員，使她具有促進性別平等、社會平等的責任感：作為少數民族女性知識分子代表，“人民代表為人民”是她義不容辭的義務；作為少數民族的女兒，她把為少數民族和婦女，尤其是少數民族婦女代言作為她參政議政的任務；作為一名少數民族女性，她懷著深厚的民族感情與民族文化的自覺，把記錄、搶救、保護少數民族女性的知識和文化，作為責無旁貸的責任和孜孜不倦的追求，這些都是該著作誕生的重要原因。

就學術積累而言，楊國才教授善于借鑒先進理論與方法，勤于尋找各種資源。20世紀80—90年代，她涉獵的研究領域頗為寬泛，主要有少數民族哲學、婦女的生產與生活，逐漸進入對少數民族地區(qū)婦女的生存與發(fā)展、倫理道德、生育健康、教育、權益保護等問題的研究。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她不斷轉變觀念，更新方法，不再把少數民族女性作為變量，而是作為主體。她回到少數民族女性之中，傾聽少數民族姐妹們的心聲，記錄她們的知識和經驗，著力于少數民族婦女口述史的研究，在田野調查中收集了大量的實物資料，為完成此書作了重要的準備。

三、內容與觀點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命脈，是一個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基礎?！渡贁得褡鍕D女的知識和文化——民族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及服飾》一書，首次提出少數民族婦女有自己的知識經驗和文化。她們的知識和文化就是傳統(tǒng)手工藝及服飾的圖案。該書主要闡釋了少數民族女性知識的緣起和發(fā)展；少數民族女性文化知識的內涵；少數民族女性文化中的技藝知識；少數民族女性文化的多樣性；少數民族女性文化的多元性與共生。關于本書選題的背景，作者開篇即言，并且在文中著力強調，由于深遠的性別不平等的歷史和文化原因，歷史中缺少婦女的文化知識和經驗的記載，少數民族女性更是在史書、教科書和其他文獻資料中“缺席”與“失聲”。而事實上，各民族女性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都“在場”。作者以婦女的知識證明：在中國這樣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中，人們所說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由各民族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的，其中當然包含女性文化和少數民族文化。而少數民族文化是由少數民族男女兩性共同創(chuàng)造的。少數民族女性是少數民族文化知識的創(chuàng)造主體，她們的知識與文化是少數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少數民族女性的文化知識，是其“生產、生活方式及其創(chuàng)造和積淀”[2]7，“它不僅存在于少數民族過去的傳統(tǒng)社會，而且在今天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仍然存在，并伴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化?！盵2]7作者強調，“女性有文化知識，少數民族女性也有文化知識，這種文化和知識，具體表現(xiàn)在由女性創(chuàng)造和傳承的女性民族民間手工藝和服飾上，這種文化，女性穿在身上，戴在頭上，用在生產生活中?！盵2]7本書正是要在搶救、再現(xiàn)、保護、傳承少數民族女性文化知識方面，發(fā)出女性的聲音。

該書是在文化多樣性與并存共生、漢民族文化與少數民族文化差異性的視角下，探究少數民族女性知識和文化的。作者認為，縱觀歷史，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漢族儒家文化為主體，而儒家文化又以父權制、宗法家族制為核心，是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父權文化。儒家文化奉行封建宗法制的“三綱五?！?、“三從四德”，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上沒有地位，是男子的附庸，女性文化被遮蔽，少數民族女性文化更被隱沒。與漢民族儒家文化相比，少數民族文化具有鮮明的特性。在儒家文化傳入少數民族聚居區(qū)之前，少數民族社會大都保留了母系文化的特點和遺跡。許多少數民族婦女生活在一個男女平等或者比較平等的平權社會，少數民族女性和男子一樣是本民族社會生產生活的主體，她們有權決定家庭生產生活中的重大事情，有的甚至是家庭生產生活的掌控者。作者認為少數民族女性及其文化在少數民族文化構成中占據著重要位置。強調少數民族文化的獨特性是建立在少數民族女性鮮明的主體性、個性、開放性基礎之上的。少數民族婦女是本民族文化的開拓者和傳承者。少數民族婦女文化的載體就是民族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和服飾。它凝聚著豐富的文化，是經典的文化符號，是少數民族文化的瑰寶。它具有歷史的、社會的、習俗的、宗教的內涵，反映了各個歷史時期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它是各民族社會不同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的標志，是各民族社會生活的再現(xiàn)，它記錄并傳承著少數民族歷史和文化的多樣性。諸如，長期以來，將少數民族社會中的古歌、史詩、創(chuàng)世神話等，以手工藝和服飾的形式在民間傳承和傳播，它是民族歷史文化得以延續(xù)的重要形式。

四、特色與價值

該書具有鮮明的特色，主要表現(xiàn)為視角獨特、內容豐富、方法別致、圖文并茂等特點。

首先，本書運用了女性主義的視角。所謂女性主義視角，不僅指該書彰顯少數民族女性的知識與文化，填補歷史文化中關于少數民族女性知識與文化的空缺，而且突出體現(xiàn)為，發(fā)掘女性創(chuàng)造、記載歷史與文化的特殊方式，從而揭示女性文化與男性文化的差異性。具體說來，人們通常以為，歷史學家主要運用文字工具，以史書、傳記以及各種文獻資料形式記錄歷史，這才堪為歷史科學與知識。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創(chuàng)造與記錄歷史的方式與男性具有相同性，也有很大的差異性。這是因為女性具有與男性不同的生命體驗、生活經歷與經驗。該書發(fā)掘各民族女性織繡、軋染、印染在手工藝品和服飾上的無字的歷史與文化，體現(xiàn)了女性主義看待歷史的立場與方法。其女性主義視角主要體現(xiàn)為，一方面，確認“無字”的織繡與服飾可以看作是具有價值的知識與文化，是對歷史的記錄，這是對女性創(chuàng)造歷史與文化的“承認”，承認既是對女性在歷史與文化中的主體性的認同，也是對“文化生產領域”“社會等級”的挑戰(zhàn)；[3]9另一方面，這也是對女性記錄歷史與文化獨特方式的認可，即是說，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與服飾是女性記錄歷史與文化的特殊方式。因此，該書的理論指導是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在一定程度上，該書的學理支撐具有女性主義認識論的因素。

其次，該書的內容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對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與服飾的闡釋方面，著力于技術與文化的交融。一方面，作者力圖詳盡地說明各民族傳統(tǒng)手工藝與服飾的制作程序與技術，另一方面著力闡釋文化含義。例如該書關于苗族婦女百褶裙、背牌技術與文化解讀，可窺見一斑。首先，作者詳細描述百褶裙的樣態(tài)，包括面料、顏色、尺寸、工藝等。文中談到：“通常裙邊及腰均有2厘米寬的蠟染幾何紋，二者之間為大面積白地，蠟染內邊各加0.5厘米寬的布條，紅黑各半。白地有上下兩組四環(huán)繩辮紋和四組紅黑二色布條的平行線段，第三組為兩段，第二、四組為三段。每段長約18厘米。中部三段紅黃相間，疊壓并行的布條從上而下依次代表黃河（上朗）、平原（布點）、長江（下朗），白地象征潔凈的天空?！盵2]52這樣細致入微的描述再配以清晰的圖案，就較為完整地保存了它的樣態(tài)。同時，再加以解釋它的圖案（符號）象征意義，進一步闡釋了它的民族歷史文化內涵。作者如是說：“一條裙子，就是一幅表示苗族田園山川河流的地圖?！睂ζ錃v史意義的解釋，作者引用了苗族的古歌：

我們的姑娘聰明又智慧，

我們織出漂亮的裙子，

像平坦的澤國水鄉(xiāng)，

像望不到邊的田埂。

道路寬敞四通八達，

我們裙子上的條條花紋，

就是我們原來的田園，

那阡陌縱橫的田地，

那流水清清好插秧的地方。[4]77

該書關于少數民族婦女的民間手工藝和服飾的文化解釋，常常采取“互文”的方式，即將民間藝術與服飾結合起來，將民間藝術與服飾文化的各個文化單位（文化質點）聯(lián)系起來，這是本書在寫作方法上的特色。比如，將苗族婦女的百褶裙與背牌的文化意義結合起來呈現(xiàn)。書中寫道：苗族婦女的背牌，有的認為其象征城池，有的則認為象征苗王蚩尤的大印。[2]52關于符號象征意義的由來，作者談道：“這是因為，苗族歷史上遷徙途中戰(zhàn)事頻繁，隊伍容易混亂，為了避免錯殺自己人，苗王就在人們背上蓋上苗王大印以作標記，便于識別?！盵2]52背牌的制作，是用白、紅、綠、黃、橙、藍、紫多色絲線挑刺而成，黑布底，四方形幾何圖案。前后兩塊背牌，用布或綢緞連接，胸前一塊略小。背上的背牌由三塊不同圖案拼成，中間一塊為背牌心，四方形，中央是三角形，八角星。也有“井”字形的，還有兩個四方形呈交叉角的，儼若一方印鑒。將苗族婦女百褶裙、背牌的技術與文化內涵聯(lián)系起來考慮，可以看到更為豐富的意義，諸如，在民族生存與發(fā)展過程中，關于戰(zhàn)爭、地域、民族認同等一系列問題。從而，開啟通過實物文化研究向文化系統(tǒng)拓進的渠道。

該書的主要價值有兩方面，一是學術價值，二是實踐價值。該書的主要學術價值在于：其一，它探究了少數民族女性民間工藝與服飾的歷史文化意義，彰顯少數民族女性的知識與文化，糾正這一知識領域關于少數民族女性知識的偏差；其二，探討了少數民族女性文化知識在少數民族文化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發(fā)現(xiàn)少數民族女性文化與知識是少數民族文化的基礎成分，是少數民族文化特色的核心元素。主要依據是少數民族女性民間工藝與服飾是在生產生活中的創(chuàng)造，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人們衣食住行等物質資料的生產是人類歷史的第一活動，基于這“第一活動”的文化選擇是文化體系中的基礎成分。同時，少數民族女性民間工藝與服飾所承載的厚樸、絢麗、多樣等文化個性，集中體現(xiàn)了少數民族文化的獨特性與多樣性等特征。該書的實踐價值主要在于，其在保護、傳承、弘揚民族文化，尤其是女性知識與文化方面有著重要作用。如前所言，本書較為詳盡地記載了民間工藝與服飾的技術、符號意義，歷史傳承，所涉及的其他文化形式，諸如神話故事、古詩、古歌、宗教信仰等等。更為重要的是，少數民族女性傳統(tǒng)手工藝和服飾，就是各民族社會不同時期生產生活的體現(xiàn)。它反映了人類意識的發(fā)展，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變化，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關系的變遷；它是各民族某種自然靈物崇拜或宗教信仰的“遺留”，蘊藏著各少數民族的審美情趣、審美理想、審美追求；它以不同的符號表現(xiàn)不同民族在過去時代的生活影像，反映了進入階級社會以后各民族的等級差別和財產觀念；它是民族性格、心理的折射。這些都是具有重要價值的文化遺產，對它的搶救和保留價值無量。

該書呈現(xiàn)了許多具有經典文化意義的圖片，堪稱圖文并茂，首次系統(tǒng)地展示了我國少數民族女性的知識和文化，是一本集學術性、可讀性于一體的著作。

然而，少數民族女性民間工藝與服飾所承載的文化可謂豐厚悠遠，余韻無窮。許多文化符號的解釋有待進一步深入，尤其是需要拓展新的方法論與方法，從而進一步形成文化系統(tǒng)意義上的解釋。關于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民族文化的異同，有些觀點見仁見智，莫衷一是。本書所承載的內容已夠豐厚，不忍求全責備，唯待學者讀者諸君共同努力，豐富女性學學術園地！以此恭賀共勉！

[1]金岳霖.知識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

[2]楊國才.少數民族婦女的知識和文化——民族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及服飾[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3]張意.文化與符號權力——布迪厄的文化社會學導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4]潘光華.苗族古歌[J].民間文學論壇,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