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已成村莊,國界卻未消亡。中國何以成為中國?因為有一種專屬于中國人的心靈、情感、思維和生活方式。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市場經(jīng)濟,五千年對五百年。遙想當年,古人活得有滋有味,而在以“數(shù)字”和“速度”為衡量指標的今天,多數(shù)人喪失了快樂生活的能力。逃出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開辟一個自己的桃花源,享受清靜的自由和富足的閑暇,那些前半生深陷詭譎商場看盡現(xiàn)世繁華的企業(yè)家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回歸到雅致、安逸的古典生活里。他們避開了俗世凡塵,辟林而居,飲茶聽曲,遠離了現(xiàn)實的欲望和喧囂,回歸到自我世界的精神樂園里,將日常生活過得雅致脫俗、詩意盎然。
花開水流、鳥鳴石靜,
快慢生活之間的緩沖地帶
舊時的蘇杭士大夫們,做了官或賺了錢以后,終極的理想就是造自己的私家園林,用一堵高墻將園林與塵世隔開,自此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過著舉杯淺飲、雅集彈唱、東園載酒西園醉的退隱生活。
陳金根的靜思園就位于江蘇省吳江縣,距離曾經(jīng)江南最大的私家園林退思園僅3里之隔,退思園取自《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之意,所以當年陳金根曾想將自己的園子命名為“進思園”,但后來請費孝通題寫園名的時候,老先生想了想說,還是叫“靜思園”吧,取意寧靜致遠。
靜思園面積極大,占地150畝,即便擱在古代,縱是將相王侯也難出此大手筆,更何況在寸士寸金的當下。園子從1993年始建,2003年落成,雖是由現(xiàn)代人建造,但包括雕花長窗、楠木屋梁、磚雕門樓、斗拱梁柱,都是主人由收集到的明清古物搭建而成,甚至有整座的古宅從異地遷徙至此,奇石、古樹、磚雕、盆景更是不可計數(shù)。陳金根愛石,尤愛靈壁石,所以,這大片園林仿若一個大型的靈壁石博物館。亭臺、樓閣、水榭、石橋、旁山湖,還原了地道的姑蘇園林的韻味。
陳金根是在8歲那年隨父親去蘇州的拙政園游玩,被園中風雅的景致所吸引,遂對父親說出要建自己的私家園林的夢話,此后,經(jīng)過了數(shù)十年的打拼,已成為江蘇省吳江新興玻璃鋼有限公司董事長的他終于可以如愿以償。靜思園是他為自己的退休生活安排的一方樂土,而事實上,對于現(xiàn)在仍忙于事業(yè)的他來講,這里也是他在快慢生活之間的緩沖地帶。作為一個企業(yè)家,要應(yīng)對市場的瞬息萬變,要為底下的幾百號員工負責,要應(yīng)酬相干或不相干的各色人等,每天都感覺到自己繃著一根弦。但現(xiàn)在,每當工作中遇到了煩心事,他就會來到這片后花園里靜坐半晌,看花開水流、鳥鳴石靜,心緒得到了舒展,再回到工作中,自然就可以更清醒地做出決策與判斷。
距離陳金根的退休日程尚遠,而蘇州名士葉放,卻早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實踐著理想中的古典生活。10年前,他與5位朋友花200萬買下了蘇州十全街一排聯(lián)體別墅,推掉院墻,引水造湖,生生地造出了一個私家園林,有水榭,有太湖石疊山。
葉放小時候一直跟外公住,他總記得家里院子的墻上是竹子的剪影,廳堂里傳來的是昆班堂會的笛簫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水磨腔。所以在他的理想中,有了園林后,還要配上昆曲,才是“原應(yīng)如此”的生活方式。
昆曲原本就出自于居住在昆山古典園林中的一群文人雅士、清唱曲家之口,后來富貴人家造了園子后,就組了家班自娛自樂蔚為一時的風潮,這樣的出身就注定昆曲不可能成為大眾的消遣。它的特點就在于慢、小、細、軟和雅,它的‘慢’代表了當時士大夫的審美取向,需要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群去欣賞。
自建園后,葉放便常常舉辦“和曲雅集”,邀來三五志趣相投者,一起聽曲之余,還找來相關(guān)的好物件一同鑒賞,如桃花塢的戲文、年畫和明代何壁校刻的《西廂記》;牡丹梨園扇、蘭花清供和姑蘇繁華圖手卷等。也會自娛自樂,清唱昆曲和尺譜寫作。在飽了眼福和耳福之后,還會取曲牌之名、曲詞之意選材、加工、創(chuàng)造菜品供好友們大飽口福,如《鵲橋仙》“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是由藕和豬肉糜演繹,鱖魚應(yīng)了《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金花菜則暗合了《懶畫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之后的余興節(jié)目還有斗茶,各色名茶一一擺開,挨個品斗。
烹茶、品茶,疲憊緊張感的舒緩排練
葉放的好友中有國學(xué)大師于丹,于丹愛茶。
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的一樣精髓,被視為飲中君子。古時的富貴人家不可一日無茶,因茶是養(yǎng)性妙品,富有淡然悠遠、苦后回甘的雅韻。一葉茶,匯聚了山川之靈秀,日月之精華,更貫通了儒釋道三家思想,奧妙無窮,根繁葉茂。喝茶先入口、再入心、后入神,其實是和自然融為一體。而為烹茶所進行的一系列程序,看似繁瑣,實則是將日常行為美化、程式化后反復(fù)排練,在耐心的等待與細心的操持中,心性得以調(diào)養(yǎng),修養(yǎng)從而提升,諸般疲憊緊張也由此被滌蕩殆盡。身處喧囂熙攘的塵世生活之中,正需一盞清茶助己凝神靜氣。而茶最大的魅力,是不同的茶有不同的香味,就算相同的茶在每一泡的時候,茶湯的變化跟香氣的變化都是非常微妙的。只有把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個點上的時候,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樂趣,這其實是一個禪機,即當下的力量。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當下的時候,每一刻其實都是美妙的。
宋人黃庭堅就說過:“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漢字中品茶的“品”字就是三個“口”的疊加,活脫脫描畫出三人圍爐而坐的生動場景。至交好友,燈下品茗,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最好寫照。
于丹是在30歲以后才開始喝茶,她認為每個人愛上某一種生活方式一定跟他人生的成長經(jīng)歷相關(guān)。此前,她只喝咖啡,覺得它有一種濃濃的苦和濃濃的香,加上濃濃的奶配以糖,各種味道濃沉含混,碰撞在一起特別像人20歲的迷茫青春,所有的感受都在追求一種極致,那個時候,茶對于她來講味太淡。30歲以后,因為懂得了淡而恒久的好,才開始體味到茶味的雋永,而人生的歷練亦是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過程。
于丹喝茶分季節(jié),夏季喝用85℃水溫泡的明前龍井;晚上想喝茶就喝最淡的碧螺春;立秋前后開始喝鐵觀音;到了冬天就只喝普洱,覺得太濃郁時偶爾會投幾朵菊花。
至于茶器,她倒不刻意搜求收藏,在她看來,飲茶重韻不重器,有一二佳器與友朋共賞,便足以得其中味。她就有兩只紫砂壺,一個專門用鐵觀音養(yǎng),一個用翠玉烏龍養(yǎng),用絲綢擦外面的整個陶土,最后會潤潤地閃出一種玉的光澤,人可以融進去,“你看著是絲綢擦過,其實是一段光陰的打磨。從鐵觀音里面喝出雅正,從翠玉當中喝出一股清香?!?/p>
對于丹來講,喝茶喝的就是一種心情,心情不到,喝不出茶的味道。每天早晨把陽光放在茶葉里,一盞香茶隱隱滑升,一種馥郁縈繞在舌尖,在鼻息里,那種氣讓人一天身心柔軟、寧靜、從容。
而今于丹已是茶中的行家,把泡過的茶葉翻過來看背面的紋路,她就能夠告訴你這是春茶還是秋茶,它的發(fā)酵程度到什么樣子。在她看來,人生如茶,最大的煎熬是為了把自己變成一壺好茶。
寫意、書畫,生命被拉長的過程
其實古典生活的內(nèi)核,最為重要的還是對文化的尊崇以及對藝術(shù)的自我涵養(yǎng),書與畫自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
在書法愛好者里,中國光大銀行董事長唐雙寧是最為人稱道的一位,他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的會員,還是北京大學(xué)、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書法研究員,他的作品先后在國家博物館、中國美術(shù)館、榮寶齋等地展出,并被包括人民大會堂、國家博物館在類的數(shù)十家機構(gòu)和博物館收藏。
唐雙寧最早練習書法是從抄大字報開始,漸漸書法變成了他休息的一種方式,因為磨刀不誤砍柴工,休息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再后來就變成了一種業(yè)余愛好,從被動變成主動,對書法產(chǎn)生了興趣,再后來就變成了一種需要,不能離開了。
在眾多章法中,唐雙寧對狂草情有獨鐘,他的書法融張旭、懷素的狂草和蔡邕、蔡襄的飛白于一身,并暫定名為“飛狂草書”。著名書法家楊仁愷對于他的點評則是:其作品若長槍大戟,屈鐵盤絲,豪放不羈,氣度恢弘,于無法中而有法。
工作之余,唐雙寧的所有業(yè)余時間,幾乎都奉獻給了書法,對于每天和數(shù)字打交道,不斷與時間賽跑的他來講,只有在練書法的時候,才可以讓身與心都徹底“慢”下來。久而久之,他還發(fā)現(xiàn),書法不但是他最好的調(diào)養(yǎng)身心的方式,而且和他的工作相得益彰,在他眼里,一張白紙就好比宏觀調(diào)控全局,章法的橫與列、字體的大與小、用墨的濃與淡、下筆的遲與速,就好比進行宏觀調(diào)控,就好比用在貸款政策、利率政策、準備金政策,進行不同的調(diào)控??瑫?、隸書、魏碑、篆書,整整齊齊,比較刻板,好像計劃經(jīng)濟的調(diào)控方式,草書順其自然,連綿環(huán)繞,是市場經(jīng)濟的調(diào)控方式,所以他經(jīng)常在工作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寫寫草書,就產(chǎn)生了靈感,產(chǎn)生了工作思路。在唐雙寧看來,“書法功夫,重在書外的精神修煉。是心為天,是心生情,是心作書?!倍^的書外功夫就是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jīng)萬件事、師萬人長、抒萬般情、拓萬丈胸。
早早樂退的解侖則是用繪畫豐富退休生活的商界代表,曾任SCHMIDE公司中國區(qū)總裁的他,比退休年齡提早了5年告別職場,以他的年酬來算,至少少賺了5000萬臺幣,但解侖的理由是,之前的人生每時每刻都被各種計劃、約定和責任填滿,在疲于奔命中,眼看生命與自己擦肩而過,想要的幸福和快樂明明近在咫尺,卻觸手難及。眼看著有老友在繁累的工作中匆匆離世,讓他更清楚了自己的選擇,既然存夠了錢,何必再蹉跎歲月?
年少時代醉心于油畫的解侖,高中時便在高門檻的全省美術(shù)展覽中獲得榮譽。重拾畫筆當個快樂的畫家,是他的畢生心愿。換下西裝革履的商場裝束,退休后的解侖蓄起了山羊胡,穿上唐裝,5年的時間,他走遍了6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完成了400多幅畫作,并在臺北、上海、紐約開辦了“黃色+激情——環(huán)球油菜花油畫展”。臺灣人稱油菜花為“油麻菜子”,意即微不足道;但是在解侖的眼中,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黃花卻是人類生命碎片的重要部分。所以他的畫以金黃為主色調(diào),以世界各地的油菜花為主題,畫中的農(nóng)夫、耕牛、少女、村落,在油菜花的襯托下,描繪出人與自然間的純樸、善良與美麗。
這些畫作,記錄了他在法國小鎮(zhèn)的田園式餐廳里享受的那一頓四個小時的漫長晚餐;也記錄了他在萊茵河畔騎車慢行時的愜意心情;更記錄了他獨居畫室的無數(shù)個晝夜不分的寂靜時光;在這樣的慢生活里,解侖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被拉長。相比于位居高位時的喧囂摩登,這種清靜忘我的古典式生活,才是解侖的理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