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商鞅變法是中國古代一次重要的改革運動。作為眾多改革措施之一的分戶令,學術界眾說紛紜、觀點迥異。一些學者堅持“商鞅強制分戶說”,認為商鞅通過“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采取了強制分戶的舉措,將大家庭結構分異為核心小家庭。這種觀點誤解了史籍記載的本意,忽視了商鞅變法的宗旨,并無真憑實據(jù)。事實上分戶令不是懲罰性法令,只是一條規(guī)定性法令。該法令的真實意圖是政府向農(nóng)民多收錢,以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的。
[關鍵詞]商鞅變法;分戶令;富國強兵
[中圖分類號]K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1)012-0027-02
《史記#8226;商君列傳》載:“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釋:“民有二男不別為活者,一人出兩課?!睆埵蠈ⅰ胺之悺苯庾鳌皠e為活”,“倍其賦”釋為“一人出兩課”。《七國考》卷12《秦刑法》載:“《荀子注》云:‘秦國罰賦’。余按衛(wèi)鞅之法,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疑即罰賦?!币虼?,后來的學者多依此認為,商鞅強制推行分戶令,以建立小家庭制度。然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些學者對“商鞅強制分戶說”提出了異議。例如中山大學曾憲禮認為,商鞅強制分戶說“既不符合商鞅變法時秦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和戶籍管理水平,也不符合商鞅變法后秦國的賦役制度以及秦人的家庭結構、規(guī)模和對父權的維護等史實”。①青海師范大學魏道明認為:“商鞅強制分戶說,誤會、臆測之處甚多,并不可信。”②但是,一部分學者仍然堅持“商鞅強制分戶說”。兩種論斷針鋒相對、分庭抗禮。那么,哪種觀點更貼近史籍記載的本意、更符合商鞅變法的宗旨呢?
問題在于對“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的解釋。許多學者對這句話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其中主要集中在如何認識“賦”上。林劍鳴認為:“‘倍其賦’的根據(jù)是人口……也就是后來董仲舒說的……‘口賦’。”③田昌五認為:“這里的‘賦’指軍賦,包括服役當兵。所以,有兩個男子而不分戶的要加倍征收,擴大兵源?!雹艽奕鸬略凇秳蛑袊貪h史》中將“賦”僅僅解釋為“稅賦”,究竟是哪種賦稅,沒有詳細說明。寧江英也指出:“賦,‘斂也。周禮大宰以九賦斂財賄,斂之曰賦’……‘賦’包括田租、戶賦和芻稿?!雹菀陨蠈W者均認為,“倍其賦”的征收對象是個人,通過這項法令,商鞅把家庭析分到最小限度,使人口全部投身農(nóng)耕,以增加國家收入。然而,“商鞅強制分戶說”的反對者們將“賦”解釋為“戶賦”,他們認為“戶”才是賦稅單位,該法令沒有強制分戶的意向,僅僅為了增加國家財政收入。筆者認為,“倍”是揭開謎底的關鍵字?!氨丁笔且粋€中性詞,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但是,有的學者卻視“倍”為“罰”的同義字,將一條規(guī)定性法令看成懲罰性法令?!懊裼卸幸陨喜环之愓弑镀滟x”作為規(guī)定性法令,“其”指“戶”,“賦”指“戶賦”。相反,“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作為懲罰性法令,“其”指“個人”,“賦”指“口賦”。那么,“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是規(guī)定性法令,還是懲罰性法令呢?我們可以從商鞅變法的目標中尋找事實的真相。
商鞅變法是中國古代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社會改革。這次變法之所以引人矚目、影響深遠,是因為商鞅使嬴秦在短時間內(nèi)實現(xiàn)了富國強兵的政治目標。富國強兵既是變法的起點,又是終點。正如商鞅說的那樣:“故治國者,其專力也,以富國強兵也?!雹弈敲矗瑸榱四繕撕屠硐?,商鞅堅持了功利主義。眾所周知,法家是實用主義者的政治團體,商鞅作為法家的杰出代表,急功近利思想伴其一生。同樣,“秦人偏居西陲,缺乏宗法倫理觀念,濡染戎狄民族強悍、尚勇、好利的性格特征,以功利主義為價值取向”。⑦歷史的巧合,讓一個急功近利的人、一個實用主義的學派和一個功利主義的民族走到了一起,嬴秦的民族性格助長了商鞅的功利色彩。因此,決定了商鞅政治目標的單一性,即凡有利于富國強兵的法令,商鞅堅決支持;凡有害于富國強兵的法令,商鞅堅決反對。因此,商鞅強制分戶是否有利于富國強兵,成為解釋“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的關鍵。
筆者認為,商鞅強制分戶不利于富國強兵。
其一,戰(zhàn)國初一系列新的社會現(xiàn)象顯現(xiàn),一是農(nóng)民離開昔日的土地,踏上了躲避戰(zhàn)爭的征途;二是商人異?;钴S,人數(shù)劇增,成為一支強大的社會力量,大量農(nóng)民有轉化為商人的可能;三是士階層迅速崛起,他們周游列國,遠離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僅范圍廣闊,而且人數(shù)眾多。這些現(xiàn)象引發(fā)了嚴重的統(tǒng)治危機:一方面,各國土地大量荒蕪,需要更多農(nóng)民從事耕作;另一方面,人口或流浪或經(jīng)商或作士,大都脫離生產(chǎn)。這種地多人少的局面使各國財政收入減少,兵源日益枯竭。因此,如何將人口和土地有效地結合起來,成為各國統(tǒng)治者不得不面對的難題。面對這樣的統(tǒng)治危機,商鞅認為,秦“材物、貨寶又不盡為用”,⑧而趙、魏諸國“土狹而民眾,其宅參居而并處,其寡萌賈息,民上無通名,下無田宅”。⑨為此,商鞅采取了“徠民”之策,凡是來秦國落戶的農(nóng)業(yè)人口,“利其田宅,而復之三世”。⑩這項政策使人口基數(shù)小的秦國短期內(nèi)增加了大量的農(nóng)業(yè)人口,將人口和土地很好地結合起來。除此之外,商鞅還“使商無得糴”、⑾“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樸”、⑿“重關市之賦”,⒀裁抑商人及商業(yè)活動,以“抑商”達“重農(nóng)”之目的,徹底根除農(nóng)民轉化為商人的可能,將人口和土地有效地結合起來。那么,“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是否也有利于人地矛盾的緩解呢?筆者認為,這樣的可能性不大。一是“秦國人口嚴重匱乏,如果采用人口自然增殖的方法來增加人口,那就需要很長的時間,效率太慢了。尤其是在諸侯割據(jù),戰(zhàn)爭頻繁的條件下,人口自然增殖遠遠滿足不了‘農(nóng)戰(zhàn)’并舉的秦國對人口的需要,也就解決不了秦國‘人少地多’的矛盾”。⒁二是商鞅變法的最終目標不僅要富國更要強兵。如果商鞅將大家庭分異為核心小家庭,即每個家庭只有一個男丁,那么毫無疑問,“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可以把大家族里多余的勞動力全部挖掘出來,使他們投身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秦國的實際耕種土地必定會增加,與土地掛鉤的田租、戶賦和芻稿也會水漲船高,秦國必將富強。但是,我們還要考慮到另外一個問題:秦國如何征兵,從哪里征兵?如果“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真的是強制分戶令,那么,秦國的家庭模式必定是一家一丁。僅有的男丁要么耕要么戰(zhàn),耕意味著不能戰(zhàn),戰(zhàn)意味著不能耕。也就是說,強制分戶只能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一個方面,即要富國不能強兵、要強兵不能富國。因此,“商鞅強制分戶說”不符合商鞅變法的宗旨。
其二,有些學者認為,到了戰(zhàn)國時代,農(nóng)業(yè)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尤其是鐵器和牛耕的普及,使更適合應付新時代、新挑戰(zhàn)的小家庭大量出現(xiàn),商鞅強制推行分戶令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應運而生的。這似乎難以成立。商鞅時代,秦是否“耕牛遍地”,即使“耕牛遍地”,人力和畜力如何配備?縱觀農(nóng)耕史,人力和畜力的組合方式逐漸由多人多牛向一人一牛發(fā)展?!拔涞勰┠辍略t曰:方今之務在于力農(nóng)。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過能為代田……用耦犁,二牛三人?!雹痈鶕?jù)西漢武帝末年的二牛三人耦犁方式,嬴秦農(nóng)耕所需的人力和畜力應該大于或者等于三人二牛。很顯然,一般小家庭很難擁有這樣的畜力條件。如果商鞅強制推行小家庭制,即使有牛,一家之內(nèi)也將無足夠的勞動人手進行牛耕,影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利于富國強兵。商鞅完全可以增加每戶授田數(shù),最大限度地挖掘農(nóng)夫一家可耕之地的潛力。事實上,商鞅也是這么做的,他變百步一畝為二百四十步一畝,增加了每戶授田數(shù)量。
其三,有的學者認為,強制推行小家庭制有利于打擊貴族勢力,加強中央集權,以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的。不可否認,商鞅變法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便是最大限度地瓦解血緣組織,打擊宗族勢力,加強中央集權。為此,商鞅制定了一系列精施。例如“令民為什伍”,⒃將全民編組成大大小小的網(wǎng)絡,以達到有效監(jiān)管和瓦解血緣組織的目的;“并諸小鄉(xiāng)、聚,集為大縣,縣一令,三十一縣”,⒄進一步加強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削弱了地方貴胄勢力,加強了君權。但是,如果商鞅要用強制推行小家庭制的方式來打擊宗族勢力,除非將一個家族遷徙到若干個地方,否則不會達到打擊宗族勢力的目的。因為,宗族勢力的壯大和依附關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而依附關系又與小農(nóng)抗風險能力密切結合。小農(nóng)抗風險能力下降,必然導致與宗族勢力的依附關系加強、宗族勢力加大。那么,商鞅強制推行分戶令,致使小農(nóng)家庭規(guī)模變小,抗風險能力下降,日益赤貧,轉向農(nóng)奴,小農(nóng)對宗族勢力的依附加強。這不僅不利于中央集權的加強,反而會助長地方分裂勢力。
綜上所述,作為一個急功近利的執(zhí)政者,不利于富國強兵的法令,商鞅決不會推行。很多學者從“秦國罰賦”入手,視其為懲罰性法令,然后以此為起點推斷該法令是通過重賦形式來強制推行小家庭制。從邏輯上講,這無疑是用結論推導結論,使人難以信服。所以,“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并不是懲罰性法令,只是一條規(guī)定性法令,該法令的真實意圖是政府向農(nóng)民多收錢,以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目的。
[注釋]
①曾憲禮:《“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意義辨》,《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4期,第71~77頁。
②魏道明:《商鞅強制分戶說獻疑》,《青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第55~58頁。
③林劍鳴:《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0頁。
④田昌五、安作璋:《秦漢史》,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頁。
⑤寧江英:《秦商鞅分異之術再研究》,司馬遷與《史記》學術研討會會議手冊,2007年第8輯,第566~575頁。
⑥高亨:《商君書注譯#8226;壹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0頁。
⑦董平均:《從功利主義價值取向看軍功爵制對秦人社會生活的影響》,《人文雜志》,2006年第3期,第110~115頁。
⑧⑨⑩高亨:《商君書注譯#8226;徠民》,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10頁、第320頁。
⑾⑿⒀高亨:《商君書注譯#8226;墾令》,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頁、第34頁、第49頁。
⒁陳健夫:《人口#8226;土地#8226;富國——商鞅人口經(jīng)濟思想初探》,《湖南教育學院學報》,1994年第3期,第34~38頁。
⒂班固:《漢書#8226;食貨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38頁。
⒃司馬遷:《史記#8226;商君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230頁。
⒄司馬遷:《史記#8226;秦本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2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