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納河( L e R h o n e ) 從日內(nèi)瓦(Geneva)穿城而過,把這座城市一分為二——南岸是二戰(zhàn)以后逐漸發(fā)展起來的新城,許多國際組織總部、度假酒店、機場車站、濱湖豪宅等大都集中于此。北岸是歷史悠久的老城,老牌銀行、頂級大
學(xué)、百年老店以及小巷通幽的居民區(qū)構(gòu)成日內(nèi)瓦平淡卻不平凡的風(fēng)情畫卷。站在跨河大橋左右觀望,老城的古樸典雅和新城的奢華艷麗形成了鮮明對照。時代的印痕如此清晰,如果沒有這幾座大橋連通兩岸,羅納河就是切割歲月的一把彎刀——北岸滄桑,南岸繁華。
走遍日內(nèi)瓦,我獨鐘情萊蒙湖(Lac Leman),說它是日內(nèi)瓦的靈魂也好,說它是歐洲的眼睛也罷,不過文人的浪漫想象,它最吸引我的莫過于矗立在湖心島的一座銅像,銅像的主人是歐洲偉大的啟蒙思想家讓· 雅各·盧梭(J e a n J a c q u e sRousseau)。1712年6月28日,盧梭出生在日內(nèi)瓦一個鐘表匠家庭,他還沒來得及見到自己的母親,這位可憐的女人就因產(chǎn)后風(fēng)去世。13歲那年,父親也在貧病交加中死掉,為了糊口,他只好去首飾鋪做學(xué)徒。有一天,盧梭背著師傅給幾位朋友偷偷雕刻騎士勛章,雕刻匠以為他在制造假銀幣,將他痛打一頓。成年后的盧梭經(jīng)常告誡別人要做苦行僧,可是當(dāng)年自命不凡的少年卻受不了寄人籬下的苦,他揣著20法郎逃離日內(nèi)瓦開始了流浪生活,那一年他16歲。這似乎意味著他的一生注定要流離失所,坎坷曲折。
盧梭故居在日內(nèi)瓦舊城古當(dāng)斯大街40號,門楣上鐫刻著他父親留下的名言:“讓·雅各,你要愛你的祖國?!?00多年的老建筑了,門楣很高,窗戶很低,陽光只能照亮前面那間鐘表作坊,幼年的盧梭在這里看著父親趴在窗前校正時光,一
架自鳴鐘響過,另一架緊隨其后,滿屋子的快樂童年就在接二連三的叮咚聲中一去不回。
舊城很小,盧梭故居距離羅納河只有兩百多米,一條狹窄的坡道直通河岸,歐洲另一位大文豪伏爾泰(Voltaire)的別墅“樂園”恰在對岸。這對昔日的朋友、后來的冤家對頭,你死我活拼斗了二十年,誰都沒有意識到兩處房子竟是如此接近。然而,地理上的距離并不能代表什么,更不是什么障礙。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莫過于人的思想不一,一旦思想產(chǎn)生裂痕,友情很快分裂,進而轉(zhuǎn)變成相互攻擊的強大動力。
伏爾泰本是法國人,他的本名叫費朗索瓦茲·瑪麗·阿魯埃(Fransois-MarieArouet) ,伏爾泰是他眾多筆名中最著名的一個。1754年秋天,伏爾泰利用自己的名望號召日內(nèi)瓦民眾“走進劇院,欣賞歌劇”,而當(dāng)時日內(nèi)瓦居民絕大部分是新教徒,教會禁止一切戲劇上演,伏爾泰便授意門下的“百科全書派”開動宣傳工具,呼吁教會取消“禁演令”。逃到法國并在那里功成名就的盧梭,得到消息后立即發(fā)表文章:“我對別人在我的祖國搞這樣一套誘惑伎倆非常憤怒,我焦急的等著刊登那篇文章的《百科全書》出版,看有沒有辦法阻止這一惡行的發(fā)生?!闭l也料想不到,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正悄然而至。
我們無從知曉偉人是否和普通人一樣,內(nèi)心深處也有一個陰暗的角落,遍布塵埃。盡管當(dāng)時的伏爾泰被稱為“思想之王”、“歐洲的良心”,但面對隔空挑戰(zhàn)的盧梭,他還是匿名上陣,寫了很多小冊子對盧梭進行人身攻擊。文人一支筆,勝過十萬兵。很多時候,一個人沒有倒在槍口下,卻被文人的口誅筆伐點中命門。盧梭很快被揭得體無完膚,伏爾泰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掌握到他把五個孩子全部遺棄到育嬰堂的秘密,這條爆炸性消息無疑點中了盧梭的死穴。伏爾泰扒光盧梭外衣的同時,不忘唾棄他的品格。
盧梭這位“法國大革命”的啟蒙者剛剛開啟了歐洲的天窗,就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然而,一件事情總有它的兩面性,“禍兮,福之所倚”。如果沒有伏爾泰的窮追猛打,盧梭就很難寫出傳世之作《懺悔錄》。書中他對伏爾泰的怨恨表露無遺:“先生,我一點也不喜歡您,我曾是您的門徒,也是您的堅決擁護者,您卻給了我最痛的苦難。日內(nèi)瓦收留了您,您的報答就是葬送這座城市。我在我的同胞中極力鼓吹您,您給我的報答卻是挑撥離間!是您使我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無法立足,是您讓我即將客死他鄉(xiāng)……總之,我恨您,這是您自找的!”一個“恨”字,道出多少憤慨,可見一斑。
18世紀(jì)的歐洲歷史就像一個睡過頭的老人,絮絮叨叨,卻經(jīng)常開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盧梭是名副其實的日內(nèi)瓦人,卻陰錯陽差被稱為“法國人”;伏爾泰是法國人,卻時不時以“瑞士人”自居,就連他的死亡地都選在法瑞邊境小鎮(zhèn)費爾奈(Ferney)莊園。隨后十年,伏爾泰在日內(nèi)瓦繼續(xù)過著他的上流生活,盧梭卻因伏爾泰的“挑釁”不得不在流亡路上顛沛流離。思想和作品都?xì)舛然趾甑姆鼱柼?,居住的“樂園”寬敞明亮,他不僅樂善好施,還把街頭流浪的孩子收留到這里,供他們錦衣美味。盧梭則顯得過于敏感和焦慮,不僅行蹤飄忽不定,其作品也耐人尋味。伏爾泰天生具有優(yōu)越感,盧梭則自愧卑賤,伏爾泰的大開大闔讓人情愿追隨,盧梭的自怨自艾讓人同情憐憫。他們就這樣把18世紀(jì)的日內(nèi)瓦劃成了兩條陣線,每個人都有大批忠實的擁戴者。遠(yuǎn)在德國冷眼旁觀的歌德慢悠悠地說:“和伏爾泰在一起是結(jié)束舊世界,和盧梭在一起是開始新世界?!?/p>
越是深入了解盧梭和伏爾泰的恩恩怨怨,越是由衷佩服“不是冤家不聚頭”的古訓(xùn),堪稱閱盡人生的至理名言。自從他們的人生軌跡在日內(nèi)瓦交匯后,兩人總是相伴相隨——日內(nèi)瓦舊城有以盧梭命名的街道、樓房、博物館;新城則有以伏爾泰命名的街道、學(xué)校、博物館。
這兩個日內(nèi)瓦的冤家對頭爭斗一生,卻誰也沒猜中結(jié)局。他們同逝于1778年,那是法國大革命行將開始的前夜,伏爾泰去世的日期是5月30號,比盧梭早走一個月零四天。1791年7月11日,伏爾泰的靈柩由費爾奈遷葬巴黎先賢祠。三年后,盧梭也不甘示弱地“遠(yuǎn)道而來”,被葬在距他不足十米的墓穴里。
短短的十米,他們從日內(nèi)瓦就開始上路,山一程,水一程,卻足足走了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