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笑,讓我難以忘卻。
外婆的大半輩子都在苦水里掙扎。幼時的外婆家里很窮,吃不上飯,以至于不得不全家流落街頭、屈膝垂顱地求人施舍。但外婆即使餓得全身浮腫,仍不甘輕棄尊嚴(yán)。17歲的她便早早地嫁到了外公家,嫁妝是一麻袋番薯。
外婆上過山,下過田,做過廚子,當(dāng)過保姆,也掏過糞。屋外的荒地硬是被外婆開墾成了一片果園,每到秋天,便是碩果累累。
經(jīng)年的苦難扎根在外婆的身體里,裝不下了,便溢了出來,化作了雜亂的短發(fā),化作了黝黑的面龐,化作了青筋突兀的大手上的老繭。
但是,外婆她愛笑。
外婆的笑,與小家碧玉的溫柔甜美是絕無關(guān)系的。她笑起來從不掩口做作,仰起頭,咧開嘴,露出唯一被歲月放過的雪白的牙齒,任那股笑意從丹田涌上來,攜著滿腔的豪氣,夾著隱隱的痛楚!
外婆信佛,脖子上時常掛著個觀音狀的小錄音器,一按按鈕,便會梵聲大作,唱出些“摩訶薩埵婆耶”之類的經(jīng)文來。不知是否因耳濡目染,每當(dāng)外婆仰頭大笑時,我總有梵音大作、身心滌蕩之感。夏天常見外婆坐在沙發(fā)上扇著扇子,遇著樂事便大笑起來:扇著扇子笑,胖胖的身體,恍惚間,宛如一尊彌勒佛。
外婆喜歡和我們說話,每當(dāng)我問起外婆過去的艱難生活時,外婆總是撿幾件在她認(rèn)為不太苦的,輕描淡寫地說,言辭里沒有太多苦意。那些事,在我聽來卻都是現(xiàn)在難以想象的窘迫事。外婆說上幾句便停了話茬兒,轉(zhuǎn)而問起我的事來,我跟她說話,她聽得津津有味。“為啥?”“耶?”“這么好??!”……外婆沒讀過書,這些都是她用來表達(dá)感情的話。我對她說的,有成長的樂事,有學(xué)業(yè)的辛苦,而無論是可笑的還是可悲的,無論是她聽得懂還是聽不懂的,她總是回報我以大笑,灑脫的、無羈的大笑。
外婆的笑,如一座悠遠(yuǎn)寧靜的山谷,我悲,她笑;我笑,她便也咧開嘴和我一起笑。婆孫二人便隔著山谷里的朝霧傳音,喊話,她將我的小悲在她的經(jīng)過歲月磨煉的大悲中揉開、撫平、驅(qū)散,又將她迎接苦難的淡定與豁達(dá)給予我,以最樸實直接的方式——仰頭,咧嘴,笑!
外婆的笑,笑盡塵世的苦與甜,冷與熱,悲與喜,憂與樂,笑得豪放,笑得無拘束。歲月想用苦難將外婆埋葬,卻不曾想有朵以苦難為養(yǎng)料的花,在陽光下悄然綻放。
【作者系廣東省深圳市育才中學(xué)春韻文學(xué)社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