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濟活動中,哪些事務應留給市場去進行自發(fā)的調節(jié),哪些事務應由政治或“國家”出面進行干涉或協調,即如何對市場與政府做出合理分工?這是自亞當·斯密以來的經濟學家們一直討論的核心問題,也是當前人們在討論福利國家的危機及其出路時要涉及的中心議題。對這個問題做出的任何回答,都直接或間接地使用了一個規(guī)范性的標準,以此對市場運行和政治過程做出判斷和比較,同時也以一套關于市場和政府運行屬性的理論作為預設。
縱觀經濟學發(fā)展的歷史,經濟學家對市場與政府的劃界也是在不斷變化的。這些變化反映了經濟學對規(guī)范性標準的不同解釋以及對市場與政府運行屬性的不同認識。雖有不同,但不外乎兩類:規(guī)范性的個體主義(normative individualism)和方法論的個體主義(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按照前者,個體所關注的福利被當做判斷市場與政府的標準;而按照后者,對市場和政府行為的最終評判,要從是否促進了個體的活動和個體之間的交往來做出。
這里秉承公共選擇理論的傳統(tǒng),從憲政經濟學的視角研究市場與政府分工與劃界,倡導一套用以取代傳統(tǒng)福利經濟學的研究范式。本文旨在闡述清楚兩個問題:一、在看待市場與國家在協調和規(guī)整人類行為所起的作用時,憲政經濟學與傳統(tǒng)福利經濟學所表現出的差異;二、憲政經濟學與福利經濟學所使用的兩種方法論,源于兩種不同的規(guī)范性和理論性假設,尤其是兩種不同版本的規(guī)范性個體主義和方法論個體主義。
本文擬從七個方面向人們展示憲政經濟學與福利經濟學在市場與國家諸問題上的不同立場:憲政經濟學是規(guī)則經濟學;憲政經濟學尊承的是“交易收益”(Gains-from-Trade)的范式;交易收益范式與福利最大化范式是政治經濟學研究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范式;福利經濟學與憲政經濟學是經濟政策制訂者通??紤]的兩種方案;市場憲法奉行的消費者主權原則;政治學意義上的憲法奉行的是公民至上原則。
一、何謂憲政經濟學?
憲政經濟學是一種注重和講求規(guī)則的經濟學,因此,它也可以被稱作規(guī)則經濟學。公共選擇理論是人們從經濟學視野考察和研究政治學時提出的理論。公共選擇理論,被稱為政治經濟學中的弗吉尼亞學派,其代表人物是J.M.布坎南。布坎南在一九九○年創(chuàng)立了《憲政經濟學雜志》。憲政經濟學旨在系統(tǒng)地研究憲法層面的規(guī)則與亞層面規(guī)則之間的關系,即哈耶克所說的“規(guī)則的秩序”與“行為的秩序”之間的關系。打個比方,這兩種層面的規(guī)則之間的關系,就如同游戲規(guī)則與游戲本身之間的關系。
憲政經濟學是一門研究規(guī)則選擇的科學。它強調的是對規(guī)則本身的選擇,而不太關注那些發(fā)生在既定規(guī)則內部的選擇,也就是說,它關注的是對理性選擇本身所做的限制(Rational choice of constraints)。憲政經濟學繼承了亞當·斯密關于經濟學是一門“關于立法者的科學”(the science of the legislator)這一傳統(tǒng)。在理論層面,它強調可供選擇的規(guī)則所具有的運行屬性;在應用層面,它關注的是一個比較實際的問題,即人們如何通過采用比較好的“游戲規(guī)則”,去改善和提高他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經濟、政治安排。
二、憲政經濟與交易收益范式
布坎南認為,經濟學是一門關于“從交易(自愿交換、自愿合作)中相互受益”的科學。檢驗交易雙方是否受益的標準,是看他們是否自愿地達成了協議;也就是說,達成協議是對相互受益的最終檢驗。由此出發(fā),引出對市場交易與“經濟效率”的重新認定。在憲政經濟學家眼里,市場是為了促進自愿的交易和自愿合作而提供的一種受制度保護的競技場所,它反對和阻止在交易和與合作中可能發(fā)生的各種強制與欺詐。市場的“效率”取決于交易雙方自愿達成的協定。布坎南認為,作為一種關于自愿合作的科學,經濟學應該將交易收益范式加以普遍化,使其從市場交換領域推廣至對社會制度的安排。
將這一經濟學的范式推廣至政治領域后,也就產生了一種不同于原來意義上的政治和政治學。在這里,政治學研究的是一種合作性的安排,政治成為一種復雜、多邊的交換,為社會成員生產和提供一種公共產品;人們由于共同遵守一定規(guī)則而彼此受益。如果沒有一定的合作模式作為前提條件,國家對個體的強制就絕不會與個體的價值相一致。
憲政經濟學就是一門研究通過共同遵守一定的規(guī)則而相互收益的科學。人們能達成社會契約,就意味著他們相互收益。憲法意義上的契約反映著人們的共同利益;憲法層面的契約就是發(fā)生在“無知之幕”(羅爾斯語)后面的選擇,或者說,是發(fā)生在“不確定性之幕”(布坎南語)后面的選擇。
三、交易收益范式與最大化范式
憲政經濟學家主張用“交易收益范式”替代傳統(tǒng)的“最大化范式”。L.羅賓斯曾將經濟學看做是一門根據用途大小對稀缺資源進行分配的科學。布坎南則指出,將最大化范式應用于個體的行為與將此范式應用于社會總體,二者之間有很大的區(qū)別。
如果將經濟學中所說的“個體理性”,即對效用最大值的追求和選擇,不加區(qū)分地應用于群體層面所講的“社會福利函數”最大值,那么就很容易引起諸多誤解,即很容易使人們錯誤地將“社會福利”等同于個體效用的集合或累加,將“理性的”群體(政治)行為視為對追求個體效用累加值的最大化這一目標的追求和實現。在布坎南看來,后者無異于邊沁的功利主義福利經濟學,它很容易跨越存在于以個體身份存在的決策者與“社會”總體之間的橋梁。
布坎南認為,福利經濟學將最大化范式從個體推向群體的層面。它的這種做法實際是用“群體的效用”代替“個體的效用”,是將社會當做一個虛擬的個體來對待。按照這種研究方式,人們就自然希望有一個“慈善心腸的獨裁者”(benevolent dictator),通過他來解決個體在增加其效用過程中產生的問題;相應地,個體所起的作用也最多只是社會福利函數變化中的一個量項。
布坎南針對上面所提及的福利經濟學的觀點,提出另外一種替代性方案。他將交易收益范式從市場的個體交易層面推及到群體的(政治)行為。這種研究方式強調做出選擇的程序,它將每一個個體都看做是參與社會選擇過程的“主權者”,即在對選擇過程進行研究時,主要是看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恰當地反映個體參與者的偏好。
四、福利經濟學與憲政經濟學對經濟政策所持的不同態(tài)度
作為應用科學,福利經濟學和憲政經濟學都試圖依照其理論知識,為改善社會提供政策性的建議。立足于最大化范式,福利經濟學通過考察福利的結果來直接地衡量社會的進步,它提供的政策性建議自然也就是圍繞如何通過政治干涉去直接地改善和提高福利。
與福利經濟學不同,憲政經濟學立足于交易收益范式,從考察(選擇)過程在何種程度上能產生“個體之所想”這個角度來間接地衡量社會的進步。與此相承,憲政經濟學提供的建議,關注的是如何使得從中產生結果的程序(過程)得到改善,以便個體能夠更好地實現他(們)的目標。
憲政經濟學和作為“憲政規(guī)則”(constitutional policy)的經濟政策,它們的目標是通過采用更好的“游戲規(guī)則”來改進“社會游戲”。衡量規(guī)則是否得到改進的標準,就是看個體參與者的偏好和利益是否較之以前得到了更好的反映。用布坎南的話說就是:“在一定意義上,政治經濟學家關注的是發(fā)現‘人們之所想所求’……他的任務就是尋查現存社會制度可能存在的瑕疵,提出相應的、有可能起到‘改進’作用的措施。多數人的贊同或全體一致(相互收益),是唯一的檢驗標準,它確保所發(fā)生的變化有益而無害?!?br/>
五、市場憲法與消費者主權原則
在最大化范式的框架中,市場只是增大社會福利總量的一種機制而已。與此相承,政治的任務就是在當市場不能產生社會需求時,政府通過采用一定的干涉措施,去矯正“市場的失靈”。
從交易收益范式和憲政經濟學的視角看,市場乃是為了促進自愿的交易和自愿合作而提供的一種受制度保護的競技場,它反對和阻止在交易與合作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強制與欺詐;相應地,政治的任務就由政策性的直接干預轉變?yōu)樘峁┎⒇撠煂嵤┮惶追审w制,以便能夠最好地讓每一個個體彼此從他們的合作中受益。
對此,許多著名經濟學家有過不少的論述。布坎南認為:“人們并不能從‘市場’中獲得需要的一切東西。相反,只有當自愿性的交易過程上升為一種制度性的形式時,才能為眾多個體所遵守。”R.科斯將市場視為“為交易提供便利的社會機構”。哈耶克則將市場視為“交易游戲”(the game of catallaxy)。在哈耶克看來,市場“像所有的其他游戲一樣,它依據一定的規(guī)則運行,而這些規(guī)則又指導著個體參與者的行動”;“市場運行得好壞與否,取決于特定市場規(guī)則的屬性”。從憲政經濟學的視角看,完善市場意味著改進交易的“游戲規(guī)則”。
“消費者主權”(consumer sovereignty),是市場運行良好與否的標準。市場游戲規(guī)則應該讓生產者圍繞消費者的利益進行生產,對消費者的利益做出及時的回應,而不是相反。這種思路與亞當·斯密的觀點不謀而合。亞當·斯密認為,“生產本身不是目的。我們之所以生產,就是為了消費。因此,市場規(guī)則應該給生產者提供動力,讓生產者對消費者的利益做出回應,并服務于消費者。為做到這一點,就得讓競爭充分發(fā)揮出它的作用。
瓦特·奧肯創(chuàng)立的“弗賴堡學派”及其提出的“Ordnungspolitik”(秩序政策)是市場憲法的先導。他們將“秩序政策”與“干涉主義”進行了區(qū)分,認為“秩序政策”實為競爭政策。不同政策的競爭成敗,取決于它們所能夠產生的競爭效果。
六、政治學意義上的憲法與公民至上原則
憲政經濟學將自愿交易理論從經濟學推向更為廣闊的領域,提出“自愿交易的國家(政府)理論”。憲政經濟學堅持以下觀點:國家是一種用于實施強制的工具;但國家實施強制的目的在于為其成員提供保護和促使社會的生產。就其“保護性”而言,它負責規(guī)則的執(zhí)行;就其“生產性”而言,它向人們提供各種各樣的公共產品。這里當然會產生一個問題,那就是有些人不愿承擔公共產品的生產成本,卻能夠享受到國家提供的公共服務。為了解決這一搭便車的問題,就有必要由國家采取強制性的措施進行征稅;從這個意義上講,稅收實際上是為克服搭便車的問題而向公民實施的一種“強制性的捐獻”。
從邏輯上講,國家(政府)的合法性源于公民自愿達成的協議,即大家同意服從國家的權威。布坎南曾說:“我的論證依據就是對國家契約理論的接受和認同?!瓏遥ㄕ┢跫s理論……所反映的人類活動途徑,在我看來理應是現代經濟學采納的方法。”
政府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發(fā)揮其功能,取決于“政治游戲規(guī)則”,即政治憲法的合理程度。從憲政經濟學的角度看,判斷政治運行“效率”如何的標準是“公民主權”。按照交易收益的范式,政治就是“利益互惠的合作體”(羅爾斯語)?!肮裰鳈唷币馕吨我?guī)則應該讓“生產者”,即政治組織和政治代理人服務于公民的共同利益;改進“政治規(guī)則”意味著采納那些能夠更有利于尊重公民主權的規(guī)則。
政治游戲規(guī)則的選擇是一種集體選擇。奢望在集體選擇中通過取得全體一致的意見而制定規(guī)則,在現實中是很難行得通的。這就使得公民在慎重思考之后,在憲政層面上對共同的政治游戲規(guī)則做出取舍和選擇時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即放棄全體一致的理想追求,轉而采用多數原則。
直接參與政治決策(直接民主)的成本,也使得公民在憲政層面上同意和接受一套決策權代表制度的模式。但多數人決策和決策權代表制(間接民主)同樣有其弊端和風險,通過這種方式產生的政治措施,有可能侵犯和傷害(一些公民,有時甚至是全部)公民的利益。
“憲法設計”的任務,就是探尋和建立完美的政治游戲規(guī)則 (即政治憲法),以便讓政治的運行盡可能地成為“互惠互利的合作”,盡可能地減少由于實施相關的具體行政政策而可能給公民利益帶來的傷害。一部政治憲法的歷史,可以說是憲政試驗的實驗室。
綜上所述,憲政經濟學研究主要關注的是以下幾個問題:(一)如何設計和構建特定社會的法律以及與其相配套的政治和法律制度,以便生活于其中的個體成員在最大限度內,彼此都能夠成功地追求他們各自的利益和由其結成的共同體的利益。(二)從憲政經濟學的視角看,市場與國家同為社會的競技場,在這兩類不同的競技場上,每一個社會成員從事于己于人都有益的事業(yè)。(三)市場運行的好壞,取決于市場游戲的規(guī)則,即經濟憲法的健全程度。
(譯者:李小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