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寶沒有料到，他新推行的教學“優(yōu)化”措施會遭到學生們的“熱烈議論”。
　　王占寶原就職于南京師大附中，在江蘇基礎教育界頗有名望，被稱為“中國長三角最具影響力校長”之一、還擁有江蘇省“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南京市“中青年拔尖人才”、南京市“名校長”等美譽。2010年初，他南下深圳，出任深圳中學校長。
　　50歲的王占寶，通常是牛仔褲配T恤衫的隨意打扮，以拉近與學生們的距離。但在深圳中學一年多來的經(jīng)歷，讓這位教育之星頗受挫折。他對《財經(jīng)》記者坦言：“我覺得有些‘批評’來得很突然，讓我始料未及?！?br/>　　王占寶沒想到的是，他力推的“學術性素質教育”目標被一些學生批評為“走應試教育回頭路”，甚至是“應試教育復辟”。
　　爭議緣于王占寶的前任王錚。王錚也是一位明星校長，其在深圳中學七年任內，推行了一套旨在培養(yǎng)學生個性和素質的改革，深受學生認可。王錚擔任校長期間，2004年，深圳中學還被評為“國家新課改樣板?！薄?br/>　　深圳中學近十年來，兩位頗具抱負的校長均高舉“素質教育”之大旗，但路徑卻有不同，其理念之爭難以是非論斷，卻生動地反映出中國基礎教育改革之曲折。
　　自由選課
　　深圳中學是廣東省首批一級學校，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其高考本科錄取率和重點院校錄取率一直保持在90％和60％以上，令其成為廣東乃至全國名校。
　　深圳中學高中部雖位于寸土寸金的羅湖區(qū)，卻隱匿在一條并不起眼的窄巷中。小巷兩旁的圍墻上，粘貼著五位諾貝爾獎得主對學生們的寄語。但與中國其他高中一樣的是，2011年高考錄取榜占據(jù)了更大的位置。
　　欲理清這場爭議，還需從深圳中學前任校長王錚的改革說起。
　　2002年，王錚由北大附中副校長兼深圳南山分校校長轉任深圳中學校長后，把學校原來“團結、勤奮、嚴謹”的校訓改成了“培養(yǎng)個性鮮明、充滿自信、敢于負責，具有思想力、領導力、創(chuàng)造力的杰出公民。他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熱忱服務社會，并在其中表現(xiàn)出對自然的尊重和對他人的關愛”。
　　與此相應，王錚在高一和高二年級推出了一系列改革。
　　在組織機構上，王錚取消班主任，弱化了原來教師的管理角色，實行導師制，導師只負責指導而非管理學生。班級仍然存在，但一星期只開一次班會。
　　取代班級成為學校有效組織編制的是單元。深圳中學將高中部20個班分為7個單元，每個單元由3個班組成，高一、高二、高三各一個班。每個單元設一個單元長，由老師擔任。另由學生選舉產(chǎn)生單元內閣——由單元主席、副主席，團支部書記和學代會委員組成。
　　單元制度設立旨在打破傳統(tǒng)年級編制，打通不同年級之間的間隔，創(chuàng)造了更多縱向交流的機會，橫向上進一步加強了班級之間的聯(lián)系。
　　在教學形式上，王錚推行選課制和走課制。選課制即在教育部規(guī)定的八大學科必修、選修課程之外，同時開設本校選修課程，學生可以跨班級、跨年級自主選修，每個學生在不同學段都有自己的課表。
　　“比如語文是必修課，但在這個門類里還有詩歌小說、史記選讀等好幾門課可以選擇?！爆F(xiàn)就讀于中國政法大學的深圳中學畢業(yè)生夏曄說。
　　與選課制配套的就是走課制，也就是按照課程安排教室。教師在固定教室上課，而學生則根據(jù)不同的課到不同的教室聽不同教師的授課。當時的深圳中學，學生們背著書包、抱著課本，在各個樓層尋找自己下一節(jié)課的教室是尋常的景象。
　　
　　學生自治
　　王錚的改革模式特別提倡學生的自主性。首先就是自主學習。
　　除了走課、選修，夏曄對當年的小組學習也記憶如新。當時，每周都有半天時間，學生們按十人左右自行組成小組，確定研究課題后，在老師指導下設計調查問卷、分析數(shù)據(jù)，最后寫出報告。
　　課題范圍廣泛，有的貼近現(xiàn)實，比如對深圳中學附近租房情況、送外賣情況的調查；有的比較學術，比如對唐詩中意象的研究；還有的貼近自已，比如對中學生性心理的調查。
　　課題則完全由學生自主提出。夏曄回憶，當時同學們想做個特別一點的題目，就提出調查“中學生性心理”，他們的導師大學剛畢業(yè)，聽到這個課題時還有點害羞，但仍支持他們。學生的問卷設計中包括了中學生對婚前性行為的看法、是否希望在學校開展生理課程、對基本性知識的了解狀況等等。調查對象除了300名學生以外，還擴大到100位家長和教師。調查之后，他們在報告中寫道：由于性知識缺乏和社會對性的避諱，青少年的性等待期變長，這將會增加中國與此相關的犯罪率。
　　“我們研究的結果可能缺乏科學性，但每一個人都學到了東西，因為你有一種對知識的渴求，而不是別人逼你學?！毕臅险f，在調查過程中，組員很積極地查資料，了解了很多社會學和心理學知識。
　　在王錚的主導下，深圳中學將學生事務基本都交由學生自我管理。學生們成立了社團聯(lián)盟理事會，簡稱“社聯(lián)”，“社聯(lián)”理事長和理事們都由學生選舉產(chǎn)生，下設活動策劃、宣傳、財務、贊助聯(lián)系等部門，管理電影社、戲劇社、歷史社等20多個社團。學生們還成立了監(jiān)察部，監(jiān)督學生會的資金使用狀況。
　　深圳中學高中部每年都舉行一次足球賽，數(shù)十場賽事，上千人的賽會，從策劃、組織、宣傳、拉贊助、定賽場、組織拉拉隊等等數(shù)十個環(huán)節(jié)，全部由學生自行完成。為防止“黑哨”，學生設立了提案委員會，認為判罰不公的一方可以把情況反映到這個委員會，如調查屬實，委員會視情節(jié)輕重給予不同處分。
　　王錚將校學生會亦定位為學生的一個自治機構，同學們都可以參與到學校的建設和討論中來，在鼎盛時期，全校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是學生會成員，先由學生普選出單元主席，然后單元主席每個月輪值做學生會主席。
　　在這些日常事務中，學校領導和老師從原來的直接管理者，退居為指導者和顧問的角色。
　　東華理工大學學生何玉回憶母校時說，深圳的很多高中晚上必須自習，作業(yè)非常多，他們的學生給人一種打蔫兒的感覺，而深圳中學的學生都在朝氣蓬勃地組織參與各種活動和自主性學習。他們辦的很多活動還吸引了大批外校的學生來參觀?！疤貏e是我們上了大學之后，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在社團、學生會、組織活動等方面的理念比其他大學同學先進。”
　　
　　公民教育
　　沒有經(jīng)歷過大規(guī)模改建擴建的深圳中學，校園顯得并不現(xiàn)代。但遮蔭的翠柏、精心設置的電池回收站、墻上粘貼的花花綠綠的社團活動表、?？赌芸肥圪u點等細節(jié)，仍流露出這所學校的特別之處。
　　接受《財經(jīng)》記者訪問的深圳中學畢業(yè)生都不吝惜對王錚治下母校的贊美。在中山大學大一學生羅廣彥看來，在深圳中學的最大感悟就是啟蒙了自己的權利和責任意識。比如，要不要穿校服，沒有統(tǒng)一定規(guī)，學生可以選擇穿，也可以選擇不穿。
　　“以前是學校說什么就要乖乖服從，沒想過這樣的行為合不合理，在深中我就會行使自己的權利，保證自己的權利不被損害。”羅廣彥說。
　　深圳中學，有一份學生自辦的刊物《涅周刊》。這份刊物有廣告商贊助，在校內及其他幾所重點高中均可買到。
　　翻開第22期，《民主之路你是誰》、《尊孔復儒為哪出》等標題頗為醒目，刊內專欄還有《君子黨而不群——選戰(zhàn)與立法》、《王者歸來還是重蹈覆轍——記學生會的重組》等文章，亦可看出深圳中學學生的個性和獨立思考能力。
　　“學校言論風氣很自由，但我們學會了尊重他人和尊重異議，你可以表示不同意，但是不能黨同伐異人身攻擊?！?羅廣彥說。
　　外界將王錚的改革稱為公民教育實驗。在王錚看來，培養(yǎng)一個自信的公民才是教育的真正意義。“人們一般認為，一所好學校，尤其好高中，要升學率高，特別是要升入北大、清華等國家重點院?！@是教育的本真意義嗎？這是功利教育思想，不能真正解決學生的問題，也不能解決絕大多數(shù)人的問題?！?br/>　　
　　
　　理想與現(xiàn)實
　　學生們對于公民教育的培養(yǎng)理念非常認可，但他們同時又表示王錚的理念過于“理想化”了。
　　這理想面對的現(xiàn)實就是中國應試教育的大環(huán)境。以犧牲升學率為代價尋求素質教育，對任何一位校長來說都等于自毀前程。
　　王錚也試圖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尋求平衡。他所推行的教改只限于高一、高二年級，到高三就恢復到原來的行政班級，以全力沖擊高考。
　　深圳中學改革幾年間，升學率并未下降，仍位居廣東省前茅。
　　盡管如此，王錚的改革基本上處于“兩頭熱，中間冷”狀態(tài)——校長和學生熱，教師和家長冷?！捌渌麑W校的領導和老師，甚至一些深中的老師，都認為王錚校長是個瘋子。”深中一位畢業(yè)生說。
　　這亦與王錚的行事風格相關。有熟悉他的人說，王錚行事較為專斷，與老師之間缺乏良好的溝通。
　　另一方面，雖然高一高二學生們很享受王錚的改革，但對學業(yè)的確有影響，所以在高三又格外痛苦地彌補前兩年缺失的課程。
　　反對改革者認為，深圳中學高考升學率居高不下，主要是深圳中學的招生分數(shù)線很高，生源好，如果進行傳統(tǒng)的應試教育，可能取得更好的高考成績。
　　2009年4月，王錚重返北大附中，并出任校長。2010年，王占寶接任深圳中學校長，到任后，他也開始推行一套教學“優(yōu)化”措施。
　　
　　需要什么樣的中學
　　在組織機構上，王占寶恢復了固定班級制度。單元制得到保留，但有所弱化，隨著班級和班主任的地位增強，導師制也做出配合調整。
　　王占寶強化的是體系的地位和功能。他推出了標準課程體系、實驗課程體系、榮譽課程體系、國際課程體系等八大課程體系。每套體系有一套固定的課程，自主選課模式相應削弱，主修課的選課制度均取消，只保留了部分本校選修課。
　　深圳中學一位教師認為，自主選課模式的取消與其操作難度有關。這種模式幾乎可以令所有學生的課表都不一樣，這對于師資配備要求過高，現(xiàn)有的師資力量越來越難以支撐這種模式。
　　自主選課取消后，相應的走課制度亦做出調整，因為各課程體系對所有學生開放，所以必修課的自主選課取消，藝術、體育、活動等課程仍是自主選修，保留走課制。
　　為增強學生對各課程體系的認同，學校推行體系集合、體系活動等等。
　　與王錚鼓勵學生參與課外自主活動不同，王占寶的標準體系教學模式著重強化鞏固學生對知識的掌握程度。
　　看到新學期課表后，高二學生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其不同之處——綜合實踐、生涯規(guī)劃、藝術等副科課時被明顯壓縮。
　　在對于學生的管理上，王占寶比較嚴格。王占寶對原來的學生會進行了重組，他認為，“原有學生會機構太臃沉，而每月輪值的做法太頻繁，當值主席也不夠了解情況，中學生也不宜在此耗費太多精力?！敝亟M后學生會依然是直選，不過人員大幅消減。此外，班級制恢復后，每班增加了一個班代表與學生會溝通。
　　王占寶將新的學生會定位于“與學生溝通的橋梁”，而不僅只是學生自治的組織。
　　在留宿、遲到、曠課等日常管理細節(jié)上，王占寶要求按照校規(guī)嚴格執(zhí)行?！吧钪幸虼溯^之以前更嚴謹一些。”他說。
　　這些變化引起了一部分學生的反對，校園公告欄內出現(xiàn)了批評學校收緊管理的公開信。而在百度貼吧上，深圳中學的畢業(yè)生們也加入到批評者的隊伍中，認為這些舉措使深中喪失了個性，是“走應試教育的回頭路”。
　　針對學生們的批評，王占寶于今年10月19日在深圳中學網(wǎng)站上發(fā)表了長信《期待建設性的討論》，詳細回應各種質疑。
　　在王占寶看來，學生的誤解關鍵在于對素質教育的理解?！八刭|教育不是吹拉彈唱、課外活動的代名詞，而是全球化背景下的高等教育的預備教育，這種教育不應該簡單地理解為‘考大學’，而是為高等教育階段的全面、優(yōu)質發(fā)展做好預備和準備。”
　　王占寶坦言，現(xiàn)實中的學校，一方面要考慮學生的能力發(fā)展和終身發(fā)展，另一方面是社會和家長向學校要效能，要升學率，這種兼顧是不容易的，需要避免功利與沖動，遵循教育規(guī)律，走出自己的辦學之路。
　　“因此，‘學術性高中’，可能是深中歷史的選擇，也可能會成為中國未來高中教育發(fā)展的新的形態(tài)與辦學模式。”王占寶說，學術性高中的提出和實踐，是希望在“應試教育”本質未能真正改變，“素質教育”又被嚴重扭曲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讓教育回到原點。
　　王占寶所有的改革都圍繞“學術性素質教育”展開，比如增設“學術活動周”，不定期邀請一些大學教授來講座，學生普遍歡迎。但舉辦方式仍受到一些學生的反對，“學術活動周的講座中，聽講座要考勤，考勤未到要扣分。這不是為學術而學術嗎？”一位學生說。
　　在某些學生看來，所謂“學術性素質教育”，其實是應試教育的代名詞。
　　爭論中難免充斥著傳言。在貼吧上，有人說王占寶要取消一年一度的校長杯足球賽，又有人說心智訓練是最后一屆，游園會是最后一屆。對這些傳言，王占寶在長信中做了澄清，表示并沒有取消之意，只是希望加強對學生活動的管理，以促進其有序化。
　　若以升學率來衡量，天平已經(jīng)傾向于王占寶一方。從其上任一年多的情況看，深圳中學畢業(yè)生升入重點大學的比率已經(jīng)有所提升，從67％上升到了79％。
　　作為對比，王錚2009年到北大附中擔任校長后，將當年深圳中學的一套改革整體移植，雖然也得到了學生的普遍認可，但據(jù)知情人士透露，北大附中這幾年的升學率出現(xiàn)下滑，“王錚校長壓力很大”。
　　“王錚校長很受深中學子的愛戴，他是我見過的最負責任的校長?！毕臅险f，“但是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承認，深中的改革很難在全國推廣。中國現(xiàn)在教育的大環(huán)境，王占寶校長會生存得更好，而深中的改革最后向高考低頭也是必然?！?br/>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告訴《財經(jīng)》記者，像選修制、走課制、互動式教學，在一些國家是基本的教育方法，但是國外實行的是學分制，沒有統(tǒng)一的考試科目來確定你考入哪個大學，對教師的考核也不以升學為優(yōu)劣。因此，中國的中學課改，如果沒有高考制度和教育評價制度的改革，不管學生評價多么高，改革都是“戴著鐐銬跳舞”。
　　“在高考成為教育指揮棒的背景下，在基礎教育獨立性被抹殺的情況下，中學改革的扭曲是必然的?！北本┐髮W教育學院教授、北大附中原校長康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