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的軟肋
清高本無所謂對錯,如果一個人真有資本清高,他秀清高完全是其個人自由。而“清高”一旦被標上引號,這“清高”就有了問題。簡言之,那多是假清高。中國近現代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改革者,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先驅李瑞清就曾遭遇到這樣的“清高”之士。
李瑞清生于1867年,江西臨川人,進士出身。他一生授徒甚多,桃李遍天下,著名國畫大師張大千即出其門下。李在政治上思想保守,愚忠清室。辛亥革命后,李辭去兩江師范學堂監(jiān)督職務。離校時,見有學生生活貧困,李即賣去自己的車馬,將錢散發(fā)給這些學生。隨后兩袖清風,飄然而去,寓居上海,自號“清道人”。李抱定宗旨,堅決不做民國官,也不剪辮子,甘當清室遺老。因沒了薪水,全家老少數十口靠其養(yǎng)活,開支難免捉襟見肘。有一次李患病臥床,家中又告無糧,張勛知道后,連忙派人給他送上紋銀六百兩,但卻被李退回。李對家人說,張勛今天的錢是支的民國政府餉款,我既為孤臣,就決不能收這個錢!我賣字鬻畫,但求自給而已。這就是李瑞清的清高。而當時海內外求其書畫、拜師學藝者絡繹不絕,這也堪稱是他清高的資本。
不料李這番話得罪了滬上一些同樣以遺老自居的前清官員。因為后者一方面標榜自己為“清室遺老”,另一方面卻“臨財則又往往變易面目”,且“自解為不拘不節(jié)”。這就是說,只要有機會拿“民國(政府)錢財”,他們決不放過,還美其名曰“不拘小節(jié)”。若不是李瑞清現身,這些人也許還不會被人注意,現在李瑞清這樣的清高之士一出現,無意中就觸動了假清高者的痛處,自然也使他們難逃被人戳脊梁骨的窘境。
然而,明明是當事者自取其辱,這些人卻無端地將賬算在了李瑞清身上,并圖謀報復。機會終于來了。當時李的書畫售價日見看漲,家庭經濟大有好轉,且有積蓄。李的寡嫂在過手時因有截留,引起家庭不和,乃至吵架。李的寡嫂看來也夠潑的,吵架時“穢言蜚語,隨口即是”,且對李頗多污蔑,使李“莫由自白”。消息傳出,這就讓那些自鳴清高、對李瑞清恨之入骨的“遺老”們撈到了稻草!他們興風作浪,把那些“穢言蜚語”到處傳播,覺得“此可以報復清道人,使其無地自容矣”。這其中有一個水準遠在李之下的書畫家,眼見李門庭若市,他卻門可羅雀,大大影響了他賣字鬻畫的得利,更是對李恨得牙齒直癢癢,遂趁機對李百般造謠,想讓李就此身敗名裂。
但是此間不乏正直之士,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的父親陳散原即是其中之一。散原老人亦是李的摯友,面對如此情狀,散原老人怒道,這些人心術不正,還自鳴清高,我一定要狠狠揭露他們的“詭術”。不一日,適逢遺老們舉宴,散原老人也欣然到場。席上,散原老人痛責那個曾對李百般造謠的書畫家:“我真想代清道人賞你個大嘴巴!”散原老人此語甫出,嚇得那些“遺老有愧者,相與逃席而去,謠諑始息”。假清高者狼狽而逃、謠言自息,原來是散原老人的言行擊中了他們的軟肋。
鑄錯與擔責
不言而喻,鑄錯就是犯錯,而且一般多指犯大錯。犯大錯當然要擔當責任,尤其是對身有一官半職者而言,更是難辭其咎。不過問題就在這里:身有一官半職者一旦鑄下大錯,究竟怎么擔責?撤職或調任是一種擔責;視鑄錯為“付學費”,作個檢討繼續(xù)留用,那也是一種擔責;再如加諸其他制裁,自然又是一種擔責……但這種種擔責,總讓人覺得缺了什么。當我在思考這一問題時,不期然就想起了發(fā)生在清代著名學者、金石學家、書畫家吳大澂身上的一則真實故事。
吳大澂,字清卿,號恒軒,晚號愙齋,生于1835年,吳縣(今蘇州)人。吳大澂在成為著名學者、金石學家、書畫家之前,曾以進士入詞林,歷官廣東、湖南巡撫,并數度折沖樽俎,為捍衛(wèi)國家領土作出貢獻。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時,時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澂面對猖狂的日軍,奮勇請纓,奏請帶兵出征。他于1894年8月15日、17日連電“奏請統率湘軍赴朝督戰(zhàn)”,終于獲得清廷允準。但文人氣質遠勝于軍人素質的吳大澂顯然過于自信了。據《張蔭桓日記》記載,光緒二十年(1894)冬,在前線作戰(zhàn)的清軍接連敗北,清政府見大勢已去,只得放棄抵抗,派總理衙門大臣張蔭桓赴日求和。張蔭桓正是于此時在天津遇到了即將帶兵開赴前線的吳大澂。吳請張“緩俟二月東渡,以候捷音”。吳大澂居然放言請張蔭桓且緩兩個月動身,等他吳大澂從前線傳來捷報再去日本談判。吳沒有認清當時復雜的局勢,“言大而夸”,高估自己,低估敵人,犯下兵家臨陣對敵的大忌。
果不其然,吳帶兵出關不久,便在遼東戰(zhàn)場上潰不成軍,“湘軍力戰(zhàn)而敗,死傷過多,人心不振”,鎩羽而歸。此役過后,吳先是被撤去幫辦軍務一職,交部議處,旋革職留任。后因言官不斷彈劾,清廷終于將他革職,永不敘用。受此處罰,吳沒有任何抱怨,須知此前吳在戰(zhàn)場上眼見湘軍盡覆,他就曾經想拔劍自裁,被左右止住后乃嘆道:“余實不能軍,當請嚴議?!边@就是說,他甘愿為自己的鑄錯而擔責,接受嚴厲處分。如今雖然被革職,且永不敘用,但他仍覺得罰不抵錯,尤其是當他得知李鴻章赴日談判,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中國除了割地,還賠款二億兩白銀時,更覺得自己鑄下大錯,難辭其咎,應該擔責。而現在所接受的處分,似乎還遠不足以擔這樣的責!怎么辦?這時候吳大澂突然想起了他這個金石古董收藏家的畢生收藏!于是,他別出心裁地想把自己的珍貴收藏出送給日本政府,以圖減輕清政府的負擔。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吳的心一定在顫抖,畢竟這些珍藏已融入他的生命,是他的所愛,送出它們,宛若割他身上的肉。但是一想到自己應該為鑄錯擔責,他就不再猶豫了。隨即,他給湖廣總督張之洞發(fā)去電文曰:“倭索償款太巨,國用不足,臣子當毀家紓難。大澂廉俸所入,悉以購買古器,別無積蓄,擬以古銅器百種、古玉器百種、古鏡五十圓、古瓷器五十種、古磚瓦百種、古泥封百種、書畫百種、古泉幣千三百種、古銅印千三百種,共三千二百種,抵與日本,請減去賠款二十分之一。請公轉電合肥(李鴻章)相國,與日本使臣議明,作抵分數。此皆日本所希有,置之博物院,亦一大觀。彼不費一錢,而得之。中國有此抵款,稍紓財力,大澂藉以伸報效之忱,一舉而三善備焉?!眳沁€補充道:“鄙藏古器、古泉,日本武揚曾見之,托其轉達國王,事或可諧?!蔽鋼P為日本幕府末期重臣,明治時期的政治家、外交家,曾擔任外務大臣、文部大臣。光緒八年至十一年間,兩度出任駐華公使。他與吳大澂相識,以及得見吳所藏古物,當在其任公使期間。吳發(fā)出上述電報十天后,見張之洞仍無回音,便再次致電張曰:“前電及函,想均鑒及。如合肥不愿議減,或倭使不肯婉商,可否乞公代電總署。托俄公使電告俄王,玉成其事。令倭減去二十分之一。如有成議,澂當另備古物百種,由總署轉送俄王。與其竭我脂膏,不如略減賠款,所以請公代奏者,澂本部民報效之款,應由原籍地方官上聞,惟公知其心跡,無他耳?!眳窃谶@里還替張出主意,如李鴻章“不愿議減”,或者日本人“不肯婉商”,那就請俄王出面“玉成其事”。吳愿以一己所愛的畢生珍藏,換取日本政府對清政府抵款的殷殷之心于此可見。除發(fā)出兩電外,吳還致函張,表露自己“紓君父之急”的真誠心跡。這次張之洞終于回信道:“毀家紓難,深佩忠悃。惟以古器文玩抵兵費,事太奇創(chuàng),倭奴好兵好利,豈好古哉?”張更指出吳此舉之謬:你的珍藏固然精美豐富,但“估值不能過十萬金,今乃欲抵賠款二十分之一,是作價一千萬兩矣,亦似可怪。此事恐徒為世人所譏,倭人所笑”。最后張勸吳,“竊謂公此時不可再作新奇文章,總以定靜為宜”。張的言外之意為:你吳大澂的珍藏縱然豐富精美,但是填得了“倭人”得隴望蜀的欲壑嗎?再說眼下畢竟是中日兩國間的政治交涉,你拿私人珍藏摻入其中,能不“為世人所譏,倭人所笑”嗎?因張拒不代奏,吳終日郁悶糾結。及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德國公然挑起膠州灣事件,列強紛起效尤,吳大澂再次致函張之洞,要出送珍藏與敵,既為國分憂,也為自己的鑄錯擔責。張當即回函道,吳此舉“斷乎不可,于時局毫無所益,徒招眾人嘩怪訾議……”。
姑且不論張之洞所論是非曲直,就吳大澂而言,其舉固可議,其心則可鑒——畢竟他知道,一個有著一官半職之人一旦鑄錯就要擔責;鑄大錯更要擔大責,而且這擔責一定要“傷筋動骨”!因為惟有“傷筋動骨”,才會讓當事人刻骨銘記,終身難忘!
我恍然明白,我在本文開始時提到“這種種擔責,總讓人覺得缺了什么”的困惑,原來就是吳大澂身上關于擔責的自省意識!吳的意在“傷筋動骨”的擔責之心,分明折射出他潛意識中的家國情懷。這就令我想到,一個鑄錯而不懂得擔責的人,決不是堂堂正正的人;一個鑄錯而不懂得擔責的官員,更不是一個合格的官員。只是我不知道,這一晚清版的鑄錯與擔責的故事,是不是會讓今天的我們從中獲得一些啟示?
富人的體面與窮人的肌膚
現如今大凡有著暴發(fā)戶心態(tài)的富人(包括其子女),多是自我感覺良好甚至自我陶醉,覺得自己擁有著體面;而這樣的體面恰是窮人所缺失的。在這些富人眼里,他們所謂的體面,其實無非就是住豪宅、開豪車、穿品牌,至多再加上出手闊綽,一擲千金……如此而已。在他們看來,似乎生活中有了這些東西武裝,就身價陡增,就有了做人的體面。正因為有著這樣的心態(tài)和思維定勢,所以從古至今,不乏有與其心跡相類似的各式各樣的富人(同樣包括其子女),因此演繹出種種只要自己體面,哪顧窮人感覺的強取豪奪、駭人聽聞的事來。如清康熙十四年(1675),時在上海嘉定任知縣的陸隴其,就曾經與這樣的富人打過交道。
陸隴其是浙江平湖人,銜命后,他人尚未到任,就有嘉定富商汪某以千金相贈,實際上就是向他行賄。陸隴其對此的第一反應是“駭卻之”——嚇得連忙拒絕!及至陸甫一蒞任,便遇到一個以賣柴謀生的窮人前來縣衙告狀,說是有人強搶他的妻子不還!陸很快了解到,那個強搶賣柴人妻子的不是別人,正是曾試圖以千金向他這個縣官行賄的富商汪某的仆人。仆人當然不是富人,但只因仗著自己是汪富商的仆人,且受汪富商寵幸,這個仆人就敢胡作非為,強搶賣柴人的妻子。賣柴人此前曾經幾度向當地官府控告,但官府顯然收過汪富商好處,所以不僅沒有為賣柴人做主,還毫無人性地驅趕他。賣柴人這次是在得知新縣官上任后,抱著一絲希望,再次前來告狀的。陸隴其接狀后,即派差役去汪府抓強搶民妻的汪仆。差役在那里先見到了汪富商,也許汪富商覺得他的仆人被抓,會有失他的“體面”,所以他要保仆人。于是便施展他慣用的伎倆,先向差役行賄,然后讓他們轉告陸隴其,只要陸不找他麻煩,陸要多少錢,盡管開口。不料陸隴其聽到這話后勃然大怒,下令一定要將汪仆抓捕到案。汪仆到案后,陸經審實,當即責令其將賣柴人妻子送還人家。
見陸隴其果然不同于幾位前任,自知為富不仁的汪富商終于害怕了。就在他擔心陸不會就此放過他時,他接到了陸的警告:你平日里的所作所為我已都了如指掌,如有再犯,我決不輕饒。但我相信人是可以改變的,今天就看你汪富商是否有心向善!陸隴其以自己的方式教訓汪富商:你和你的仆人再怎么想維護“體面”,你汪富商再怎么有錢,賣柴人的妻子畢竟是賣柴人的妻子,豈能由人強搶!陸此言一出,“汪感懼,卒為善士”。汪富商看來是善根未泯,此后果然棄惡從善。這似乎也算得上是陸隴其施“仁政”的結果。
察諸陸隴其為官行政,信奉的正是以教化處事,而不主張以重典重刑課人。他“教化”汪富商及其仆人即是典型的例子?!蛾戨]其年譜》記載,陸斷案時“藹然仁人君子之用心”,故涉訟雙方最后盡管都分出輸家贏家,但彼此對案件審理結果都表示心悅誠服?!跋壬戨]其)折獄,不盡拘于(刑)律。聽斷時,孝悌忠信之言,不絕于口。和平惻怛,以至情相感動”。遇上有理卻不講情的富人,陸也是堅持以教化之心秉“情”執(zhí)法處理。如當時嘉定有一戶貧民不知為了什么事與某富人發(fā)生矛盾,而且是貧民不占理。富人因此將這個貧民告到縣衙。陸隴其接案后,通過調查,實事求是地作出了有利于富人的判決。哪知這個富人偏偏得理不讓人,一定要陸按重典狠狠“處治”這戶貧民,最好讓其在肉體上受到重創(chuàng)或干脆消滅,在這個富人看來,覺得不如此,則不足以維護自己作為富人的所謂體面。結果當然遭到陸斷然拒絕。陸給出的拒絕理由是:“富人之體面固(然是)體面,貧人之肌膚亦(是)肌膚也”。
富人仗著有錢,便以為自己的所謂體面比窮人的身體(肌膚)甚至生命還金貴,還重要,于是說話可以趾高氣揚,行事可以頤指氣使。而考量一下這些人的種種作派,追溯起來,其所不為人齒者,大多均由這樣的惡念所衍生。過去時已如上述,當下時同樣如此。為什么如今不乏有所謂富人傷害他人身體或生命后,動輒狂妄叫囂:老子有的是錢,賠一條命不就是幾十萬嗎!這種以富相炫、以富自詡,漠視他人生命的人,自以為如此作派是在維護一己體面,殊不知其實彰顯的恰是其無恥的嘴臉及人性的墮落和泯滅!
當然,有著如此無恥嘴臉和人性墮落泯滅的人,也許并不都是好以富相炫,好以富自詡者,這其中也不乏一些為了自己的所謂體面,同樣漠視他人“肌膚”的官員(包括他們的子女)。復雜的是,與富人的體面不同,官員的所謂體面往往還和個人的所謂“政績”聯系在一起。這樣一來,一旦當有官員覺得個人“政績”因受貧人影響而無法凸顯時,那么這個“貧人之肌膚”就注定要倒八輩子大霉了。舉凡有些地方官員利用公權力抓錯人、判錯人便是例子,因強拆遷而草菅人命也不乏其例。同樣是為官,我們難免就會想到曾經在嘉定縣衙出現過的陸隴其。作為一名清朝康熙年代的地方官陸隴其,尚且明白“富人的體面”絕無資格因此可以蔑視“貧人之肌膚”,何以社會文明發(fā)展到今天,猶有那么一些為官者,會缺失陸隴其身上那種“藹然仁人君子之用心”。敲著電腦鍵盤“寫”到這里,“呼喚”陸隴其幾個字,就下意識地涌到了我的指端——十指連心,我心在痛。
臧否“那桐現象”
先得說明,“那桐現象”是我杜撰的名詞。要了解何為“那桐現象”,得先從那桐這個人說起。
那桐,字琴軒,葉赫那拉氏,生于1856年,系晚清政壇重臣。慈禧太后、光緒皇帝死后,袁世凱于1908年被清廷罷黜回老家,繼任袁身后留下的原軍機處位置的,就是以東閣大學士身份入值的那桐。八國聯軍侵犯北京,慈禧西逃,留京充任辦事大臣議和的除了奕劻、李鴻章,那桐也在其中。晚清十多年間,那桐先后擔任過總理衙門大臣、戶部尚書、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文淵閣大學士、署理直隸總督、內閣協理大臣等,是清廷重要決策者之一。本文所說“那桐現象”,即指發(fā)生在那桐當政期間的一些重要行事。在那桐的官宦生涯中,最讓人稱道,也是他本人引以為豪的,當數他親手處理的兩起涉及民生的事。
第一件事是判決王維勤案。王維勤,乙酉科舉人,犯案時任河北永平府撫寧縣大挑知縣。史料記載,王知縣“橫(行)于鄉(xiāng)”,因與一個姓李的親戚有過節(jié),趁庚子年義和團起事,社會失序,局勢混亂之際,“王(維勤)率其二子及所帶拳團殲李家十余口并有其資產”。因見李的兩個媳婦“明慧有姿首(色),王(維勤)欲留以為媳,(命)僅得免,乘隙逃入京”。那桐時任外務部尚書兼步軍統領,司職工巡局事務,類似現公安部門的職能。兩個可憐的女人失魂落魄逃入京城后,當即向京都察院衙門報案告狀,懇求官府替她們申冤昭雪。那桐得報后,迅速出手,逮捕了王知縣及其二子,刑部也馬上進入司法程序,多方調查,查明案情;隨后按律定擬,予以判決:王維勤凌遲處死(即千刀萬剮);為父作倀的二子斬首(事見夏仁虎《舊京瑣記》、《清史稿》那桐本傳)。據說行刑那天,北京菜市口刑場人頭攢動,一些駐京外國使官也趕來看熱鬧。因場面太過殘酷血腥,此刑法遭人詬病,所以王知縣后,凌遲案在中國開始被叫停。但不管怎么樣,濫用職權、魚肉鄉(xiāng)里、搶奪民婦、強買房產、作惡多端的王知縣父子被處死,對河北百姓來說,畢竟是大快人心的事。此事也為那桐在民間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和口碑。《那桐日記》(光緒三十一年四月十三日)記載:“今日永平府五縣共千余村公送萬民傘一柄、旗兩面、匾額三面、萬民衣一件、銅鏡水盤各一件,額曰:除暴安良、電析沉冤、群黎感德;傘為:萬民感德;旗為:公正廉明、恩感東鄉(xiāng)”。只為那桐處理“王維勤一案感人深也”。這傘這旗這衣這匾額這銅鏡水盤,分明是對一個廉潔奉公的官員的形象寫照。
第二件事是宣統元年(1909),那桐在署理直隸總督時,組織人力興修楊村及北運河一帶水利工程,此舉既疏解了水患,又益于水利灌溉。其間他還上奏籌款,并捐款為鳳河修建了一座橋梁,極大地方便了當地百姓的出行。為此,當地百姓特地派代表赴京向那桐致謝。《那桐日記》(宣統二年十一月五日)記載:“今日通州、武清兩邑紳民,因余上年署直督修理楊村及北運河一帶工程,沿河二百余村同登衽席,且今歲豐收,樂利甚溥,遣代表紳商十人赍送匾額一方,文曰:俯事修和;牌四扇,文曰:功成救拯;德慶安潤;明德遠矣;疏防塞兮。鼓樂前導。又有萬民傘一對,上列村名,款曰:宮保中堂大公祖德政,順天府通州、武清縣紳民恭獻?!本瓦@兩件事,那桐執(zhí)政為民、為官清廉的形象,可謂躍然紙上,凸顯得淋漓盡致。
不過且慢。以上只是那桐為官的一個方面,他還有另一面。那分明就是一個貪贓枉法、侵吞財富的不義之徒。最能彰顯那桐這方面“業(yè)績”的,莫過于其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晉升為戶部銀庫郎中時的所作所為。那是一個掌管國庫的美差,正是在這個要職上,那桐的財富開始迅速膨脹。那桐不傻,此中細節(jié)他當然不會寫進日記。但考察他數年間出現的不明來源的巨額財產,很可以從中看出一些端倪。而給了他這種機會的,正是國庫管理的混亂和漏洞。據《清宮遺聞》記載,銀庫郎中“三年一任,任滿貪者可余二十萬,至廉者亦能余十萬。其下司庫書役人等,無不肥美”,“其中尤以庫兵一項為諸役冠,亦三年更替”,“役滿,人可余三四萬金不等,每屆點派時,行賄于滿(人)尚書及尚書左右,一兵須費六七千金”。在此任職的,哪怕是看守國庫的庫兵,也都是滿人。任職者須行賄,行賄需要銀子。這不難,先墊付就是,進入國庫后再使勁撈。只要能到國庫工作,撈銀就會人人有份。到國庫搬運銀子“計月總有十四五次,或收或放,出入累千萬,每一兵……每期出入庫內外者,多則七八次,少亦三四次。每次夾帶即以五十兩計,若四次亦二百矣,月輪三期,亦六百矣,而況決不止此也”。看這些頻繁出入銀庫的人,哪像國庫工作人員,分明是一群貪得無厭的碩鼠,而碩鼠頭目便是那桐。讀《那桐日記》,可知他除了擔任銀庫郎中外,還不時參與修建工程估價、監(jiān)督工程質量,以及開設銀元局等工作,他當然不會把自己在此期間受賄納賄情況寫進日記,但卻記載了在京城購置當鋪的內容,如光緒二十三年八月廿四日記載:“余托孟麗堂價買北新橋北大街路東增裕當鋪作為己產”。僅隔一年,《那桐日記》光緒二十四年十月十五日記載:“余托孟麗堂價買燈市口北東廠胡同口外路東元豐當鋪為己產……”清代官員有錢即購當鋪,因為開當鋪稅收少,獲利豐厚。除此之外,那桐還購置了金魚胡同一處豪宅,即“那家花園”。后來又在天津德國租界買了豪宅。這還不計算那桐向榮祿、奕劻等清廷大員的大量行賄。戶部銀庫郎中年俸約六七千兩白銀,除去大家庭的日常支出,所余極有限,而那桐購置兩座當鋪就得花十二萬五千兩,加上“那家花園”等,他的巨額資產來源不明是明擺著的事實。攝政王載灃的胞弟載濤在回憶錄中也說“那桐平日貪得無厭”,“只認得錢”。所以投其所好,那年那桐在自家的“那家花園”為其母搞生日慶典,前往送禮者竟有上千人,且個個出手闊綽。這其中有多少銀子是干凈的呢?晚清大員要員如此貪婪競奢,加上行賄索賄成風、其政權焉能不被蛀蝕。
講述上面這些內容,意在揭橥那桐身上的反面品行。同一個人會有全然相悖的作派,這就是本文稱之的“那桐現象”。它使我們看到,有些官員固然在其任內為百姓做了一些好事(暫且不論出于什么動機),但決不能因此掩飾甚至遮蓋其曾有的罪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固然有失公允;但若文過飾非,以功蓋過,也決非知人論世之道。而對當事官員來說,即使有心救贖自己,畢竟一俊遮不了百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