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15日,我專程來到浙江紹興,此行只為心中一件事:看看沈園。沈園是我多年想去的地方。還從來沒有一個名勝古跡像沈園那樣讓我魂牽夢繞,黯然傷神。從訪問沈園,到我寫此文時,又過去了五年,即2010年,也正是陸游去世八百周年,我覺得應寫點文字紀念陸游和唐琬。
站在沈園門口,看著斑駁的墻壁,我的思緒飛向八百多年前的南宋時期,在這里曾發(fā)生過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大詩人陸游活了八十六歲,思念唐琬近六十個春秋,一生寫了不少與沈園有關的詩詞,感人肺腑。而唐琬與陸游離婚改嫁,在沈園遇到陸游后不久,相思死去。
一個為愛而死,一個為愛而老。盡管過去了八百多年,但陸游與唐琬的愛情,至今還震撼人心!
陸游二十多歲時娶唐琬為妻,夫妻恩愛有加,但陸游的母親不喜歡唐琬,強迫陸游休掉唐琬。陸游不從,偷偷把唐琬藏起來,躲了三年,終于被母親發(fā)現(xiàn),強迫陸游休了唐琬,千古愛情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
在那個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經(jīng)地義的,誰都難逃這個文化之網(wǎng),縱使像陸游這樣的大文豪,血性的男子漢,慷慨悲歌的大詩人,都逃避不了這張文化之網(wǎng)的籠罩和摧殘。
陸游與唐琬分別后五年,一次春游的偶然機會,在紹興禹跡寺南邊的沈園,陸游遇上了唐琬和唐琬改嫁后的丈夫趙士程。唐琬見到陸游,心中十分激動,蓄積五年的相思之情突然迸發(fā),她顧不上丈夫在身邊而約會前夫的顧慮和封建禮教的忌諱,支開趙士程,與陸游見面。她知道,今日的邂逅,如果不抓住機會,可能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這將是一件遺恨終生的事。
江南的沈園春光明媚,游人如織,我想陸游與唐琬此時是無心欣賞的,反覺得如此春光好惱人!
唐琬在一個精致的桌子下坐下,擺上當時的官酒,叫黃縢酒,斟上酒,舉起酒杯,敬陸游一杯。當唐琬舉起酒杯時,露出一雙白嫩細膩的手。這雙手,陸游不知牽過多少回。酒過三巡,唐琬滿腔懷念之情傾瀉而出。我想,此時的唐琬美麗動人,人面桃花,含情脈脈,芳容帶雨,令陸游憐愛不已。在陸游心中,唐琬美麗,唐琬溫情,唐琬能詩能文,唐琬是自己的紅顏知己。陸游回想過去與唐琬的恩愛相知,加之今天的此情此景,真是百感交集:痛苦、遺憾、后悔、寂寞、空虛、惋惜、愛戀和無奈,一起涌上心頭。陸游的感情不能自已,非一吐為快不可!
但沒有紙,沒有墨,沒有筆,且有唐琬的丈夫在此,不是個寫詩的地方,但陸游顧不得那么多,要來毛筆,在墻壁上寫下了一首千古愛情絕唱《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而唐琬的感情也無法自已,也揮筆和了一首,堪與陸游的媲美: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對戀人在沈園的相遇,不是相思的結束,而是開始。不久,唐琬郁郁而死,年僅三十六歲,而陸游從此帶著相思走過了八十六歲的漫漫人生路,而這陰陽相隔的相思竟是半個多世紀,他至死還熱戀著唐琬。
這兩首《釵頭鳳》的愛情合唱,震撼著千百萬男男女女,世世代代流傳著,斯人已逝,人世留香。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不知道這是人生的幸福還是人生的痛苦?在茫茫人海中,有多少戀人是帶著相思走進墳墓的?一個在九泉之下的芳靈,在人間有一位深深愛著她的人,思念她半個多世紀,這是唐琬的真幸福。一個人間的老人,在陰間有一位紅顏知己思念他,這是陸游的真幸福。如有在天之靈,兩位戀人相見于地下,這是兩人的幸福。
而這又是痛苦的,兩位戀人,不能在一起生活,有情人不能白頭偕老,這又是兩人的痛苦。我想起了一句話:愛情是甜蜜的,也是苦澀的。唐琬死了,為愛而死,對于她,死可能是一種超脫,而對于活著的陸游,則是刻骨銘心相思之痛的開始。唐琬曾是陸游的愛妻,陸游更將唐琬視為情投意合的詩友。在懷念唐琬的詩作中,陸游曾有一首詩《有懷》是這樣寫的:
筇杖斜斜倚素屏,北窗遙夜冷如冰。
何時得與平生友,作字觀書共一燈?
沈園偶遇唐琬,題詩壁上,四十年后,陸游再訪沈園。此時沈園換了三個主人,而殘壁間的題詞猶在,只是蛛絲塵封,隱約可見。陸游讀之悵然,想起四十年前,與唐琬在沈園相見,深情把盞,題詞壁上,不禁感慨萬千,作詩道: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神龕一柱香。
我猜想,這四十年間,陸游肯定多次去過沈園。陸游對唐琬一往情深,至老未變。當他晚年定居紹興鏡湖邊時,每進城中,必登上禹跡寺向南眺望沈園,不能勝情,曾賦詩二首,題為《沈園》: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跡一泫然。
這時陸游已經(jīng)七十四歲高齡,唐琬已去世四十年了,但陸游重游沈園,感傷往事,不能自己。此詩寫得深沉哀婉,含蓄蘊藉,懷念之情動人心魄。
在陸游八十一歲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在不斷追尋與唐琬在沈園留下的愛情足跡: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最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到了八十四歲,這時陸游離去世只有兩年了,他又寫了《禹寺》兩首詩和《城南》詩。其中《禹寺》詩云:
禹寺荒殘鐘鼓在,我來又見物華新。
紹興年上曾題壁,觀者多疑是古人。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遠最宜詩。
尚余一恨無人會,不見蟬聲滿寺時。
《城南》詩云:
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
塵漬苔浸數(shù)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
沈園、禹跡和城南,總是陸游魂牽夢繞的地方,因為這里留下了他與唐琬生離死別的回憶。
在陸游去世前一年,即他八十五歲時,還念念不忘與唐琬的愛情故地沈園,自己不能親自去,只能夢游沈園,他作了《春游》詩三首,其中一首云: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他始終未能撫平愛情婚姻的悲劇在他心靈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八十六歲時,他仍然寫下《城南道中有感》詩:
行李蕭然一束書,城南觸目更愁予。
市門乞食僧持缽,關路哦詩客跨驢。
殘發(fā)無多真已矣,名山未去獨何歟?
芒鞋可賣身猶健,紅樹青霜十月初。
唐琬走了,陸游失去了知己,無人傾訴。
陸游曾為唐琬的菊花枕題過詩,后來見菊枕,睹物思人,又感慨萬千:
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并注明說:“余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于人,今秋偶復采菊縫枕囊,凄然有感?!焙笥肿鼍栈ㄔ?,思念唐琬: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陸游的這些詩,一方面深深地回憶著與唐琬在一起時的美好情景,但更多的卻寄托著與唐琬分離之后,尤其是唐琬去世后,自己的相思之苦。
陸游一生有兩種情,一是愛國之情,一是男女之情。這兩種情在陸游心中激蕩,形之于詩詞,就有陸游近萬首詩詞。陸游一生為情而生,為情而吟,為情而老,為情而死。
陸游在政治上始終不得志,我想,當有政治抱負的憂國憂民的陸游不得志時,這會使他更思念知音唐琬。
陸游臨死之前作詞《卜算子·詠梅》,藝術地概括他一生政治上的不得志: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是陸游一生政治遭遇之寫照,也是陸游一生政治品質如梅花之香潔之寫照。而另一首則更寫出了自已空有一腔報國熱情而無報國之門的詞《訴衷情》:“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br/> 在他八十六歲去世的那一年,寫出了《示兒》詩: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悲壯沉痛,可泣鬼神!
陸游被兩種情感煎熬了一生,國家沒有統(tǒng)一,帶著長恨走完了人生;愛情之不幸,又帶著長恨走過了一生!我想,人不到四十歲以后,人世間的事情是不會完全懂的,尤其對男女之情,愛國之情。少年時,讀此詩此詞,如隔靴搔癢,是那樣地沒有感覺。
如今,憑吊沈園,想起陸游與唐琬,百感交集,走進雙桂堂,看到雙桂堂兩邊的門楣上寫有一幅對聯(lián):“鐵馬秋風,大散關前長飲恨;斷云悠夢,沈家園里更傷情。”
這幅對聯(lián),短短二十二個字,陸游八十六歲的一生便濃縮于此了。
我沉思良久,不禁潸然淚下!
我忽然覺得,如今世事紛紜,滄海桑田,陸游與唐琬的愛情,已漸漸遠去,這莫非真是遠去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