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1月,《歸國十年:油畫速寫》一書出版,只顧分身忙碌而厭惡各種身份的陳丹青,終于不再抵賴畫家身份,但卻繼續(xù)自我調(diào)侃:“總算比較地像個畫家模樣了”;與此同時,《笑談大先生:七講魯迅》一書也出版,在《序》中陳丹青坦言:自從公開講過魯迅后,近年竟不很經(jīng)常念及老先生了——那么,在魯迅其文其人面前,陳丹青是否會自嘲:總算比較地像個讀者模樣了?
讀者和作者的關(guān)系,從來詭秘的。英國諺語: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法國的福樓拜說: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前一句話說的是讀者和文學(xué)人物的詭秘,后一句話說的是作者和文學(xué)人物的詭秘,如果用文學(xué)推理而不用科學(xué)推理,第三句“詭秘”的話也就出來了: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作者。
在陳丹青閱讀并喜歡上魯迅的時代,只有毛澤東和魯迅的書被廣泛閱讀。這個問題在他學(xué)油畫時同樣遇到,就是他學(xué)油畫是從畫毛主席像開始的。在收入《荒廢集》的《從毛澤東到董其昌》一文中,陳丹青這樣回顧自己的油畫生涯:從毛澤東那張臉一路畫到董其昌的山水畫,也就是從無處逃遁的“革命中國”一路畫到自愿歸屬的“文化中國”。為了紀(jì)念和忘卻自己曾經(jīng)的被動,陳丹青后來主動畫了一組毛澤東從青年到老年的肖像——模樣和表情有“人”的生動,與“標(biāo)準(zhǔn)像”和“宣傳畫”大不一樣了。
也許是為了與“標(biāo)準(zhǔn)像”和“宣傳畫”相區(qū)別,陳丹青將這組毛澤東肖像取名叫《毛潤之》。“潤之”是毛澤東的字,以字稱人,當(dāng)然是表示尊重的。當(dāng)所畫對象不再是政治臉譜,而是一個“人”的肖像時,陳丹青以畫筆和畫名消解了盲目崇拜、給予了應(yīng)有的尊重,并因此保持了一個畫家自嘲式的自尊。
微妙的稱呼,稱呼的微妙——在第一次公開談?wù)摕o數(shù)人談?wù)撨^的魯迅時,陳丹青一以貫之:笑談大先生?!按笙壬笔囚斞干坝H近者對他的稱呼,陳丹青直接拿來,既表達著親近之意,也暗藏著還原之愿——把身后還原到生前。死生相隔,時代相隔,陳丹青以“不斷想念”建立起和魯迅的“私人關(guān)系”,并且公開談?wù)撨@種私人關(guān)系,這大概與他把“毛澤東”畫成“毛潤之”一樣,是試圖在公私之間做一次清理。既然魯迅被蓋棺論定為“民族魂”,進而由文學(xué)家升格至思想家和革命家,以致本應(yīng)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魯迅的私人閱讀,變成了一千個讀者只有一個魯迅的公共閱讀,那么,叫他一聲“大先生”,也許是由“公”入“私”的一個秘訣吧。
二
在“七講魯迅”之前,陳丹青寫過一篇散文:《魯迅的墓園》。這篇散文已有句子以“大先生”指代魯迅,并已開始涉及魯迅“入土”也難“為安”的問題——不過點到即止,并未深究——這是文體的限制,也是寫作的自律。一篇不長的散文,是難以承載魯迅身后漫長的“變形記”的;幾處宕開的閑筆,倒是把這篇散文“閑”出了深長的意味。特別是結(jié)尾,陳丹青寫到他小時候在魯迅墓園所在地——虹口公園——玩耍,跟別的游人一樣,他被危然對坐在湖邊假石上的一對戀人吸引,但他的母親叫他走開——別看,他們是瞎子。
寫得真好。好在哪里?好在“他們是瞎子”?!跋棺印倍皠e看”,這種教養(yǎng)基于“能看”與“不能看”的不對等——這且不多說;單就文章而言,這一對瞎子的出現(xiàn),一下就把魯迅的墓園推到了遠處和暗處——這樣的“一筆宕開”,陳丹青在《笑談大先生》一文中拿魯迅的文章舉過例并盛贊過的。
這篇以“瞎子”結(jié)尾但幾乎全篇都在寫“觀看”的文章,在《笑談大先生》一書中是作為附錄收入的,全書讀下來,這對“瞎子”簡直把“七講魯迅”都一下宕開了。如果對照《序》中的閑話,則魯迅的“入土”也難“為安”,相隔二十年的兩種墓碑是最好的說明:1936年萬國公墓的“魯迅先生之墓”,是七歲的周海嬰由許廣平扶持著寫成;1956年遷至虹口公園的“魯迅先生之墓”,則是當(dāng)時的最高領(lǐng)袖毛澤東手書了。兩相對照,魯迅的身后事就這樣由家事變成了國事。
然而對那兩個瞎子而言,無論毛澤東手書的墓碑怎樣金光閃閃,他們都看不見。對他們來說,他們所在的地方只是一個公園——哪怕公園里有魯迅的墓園,魯迅也不會打擾他們。公園就是公園:所有的游人自由而平等。
三
《文學(xué)與拯救》,是陳丹青受邀為紀(jì)念《狂人日記》問世九十周年而作的講演;“七講魯迅”中,因“周年”受邀而講的還有:為魯迅逝世七十周年而作的《魯迅是誰?》,談魯迅遷居上海八十周年的《上海的選擇》。七十、八十、九十,這些數(shù)字不能小看,因為它們背后就是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而答記者問式的《民國的文人》,陳丹青一開頭就說:“我不是學(xué)者,居然一再談?wù)擊斞?,是為了說出我們的處境——如果諸位同意魯迅被扭曲,那就有可能同意:被扭曲的是我們自己。”
“被扭曲的是我們自己”?這是關(guān)于“我們”的話題,無數(shù)個“我”怎樣變成了一個“我們”的話題。圍繞這一話題,陳丹青的上述講演所談的,實際上是魯迅的前后左右、上下周邊——試圖把魯迅放回他的參照系,放回復(fù)雜的歷史——因為隨著魯迅的符號化,歷史也被簡寫了。這幾篇講演,把“我們”對魯迅的公共閱讀梳理出了前因和后果,而把魯迅的身后對照到生前,是陳丹青慣常的談法。
為了把曾經(jīng)的公共閱讀清理干凈,陳丹青不得不談“‘我們’的魯迅”這一公共話題。如果有一天,“我們”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按照陳丹青的說法,這種變化“可能需要另一個七十年”——“‘我們’的魯迅”將不再是一個公共話題。那時候,陳丹青一講魯迅的《笑談大先生》、二講魯迅的《魯迅與死亡》,也許會顯出比其他各講更大的價值;因為這兩講討還出了閱讀的私人性:“一講”是以“幾十年來不斷想念”這種私人關(guān)系談出的“私人意見”;“二講”雖有魯迅逝世七十周年的背景,但也是陳丹青自己想出的題目。
在這兩次講演中,陳丹青從公共話題中退開身,從公共閱讀中掉過頭,把自己還原成了一千個讀者中的一個。既然只是一千個讀者中的一個,話不妨直說,語不妨驚人——只要是“一個”讀者,直面魯迅其人其文,誰不會有自己的那么一點讀后感呢?當(dāng)陳丹青行使一個讀者的權(quán)利,玩笑著談“大先生”的“好看”和“好玩”,沉重著談“魯迅與死亡”這一黑暗話題,再怎樣語出偏鋒或者調(diào)子暗,都不過是一個讀者的讀后感。
陳丹青說話作文,本來一貫保持語氣的彈性,詞句間也留有余地——不是一根筋繃緊,把自己和別人都弄得緊張,但是上述兩篇講演,陳丹青分別在兩處使用了兩個“最”:一個是,“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一個是,“從最高道德看,則魯迅之為魯迅,乃因他天生是個異端”。陳丹青的這兩個“最”,當(dāng)然不求“同意”,當(dāng)然也不是故作驚人之語——從最高意義上看“相貌”,從最高道德上看“異端”,透露的是陳丹青看魯迅的角度。這是兩個角度嗎?不是,是一個角度,因為相貌便是人,人便是相貌——“天生是個異端”的魯迅,“相貌先就長得不一樣”。
四
陳丹青“以貌取人”,這樣說魯迅的相貌:“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fēng)流與俏皮……”這一連串有節(jié)奏的形容詞,把魯迅的相貌勾勒出了豐富的層次,而這些層次顯然是先天和后天共同塑造的結(jié)果。
一個人的相貌,先天的因素只能歸于先天——俗話所說“爹媽給的”,而“爹媽”無從選擇;后天的因素來自后天,那便多了去了:有形的無形的,主觀的客觀的——隨著身心的成長和成熟,一個人不知不覺就擁有了自己的相貌,或者說,變成了他這個人。后天跟相貌的關(guān)系,帶文藝腔的說法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來自世俗經(jīng)驗的說法是:老夫老妻,越長越像。這些說法,說的是心理對生理的影響,文化對面孔的塑造。
然而,陳丹青看到的魯迅,并非活生生的魯迅,而是隔著時代、隔著生死,看到的照片上的魯迅,甚至是印刷品上的魯迅——這是魯迅本人嗎?人物、人像,原件、復(fù)制品,在一個畫家的眼中,它們的關(guān)系也許是詭秘的。陳丹青曾躲在紐約這個當(dāng)代藝術(shù)之都,長期依據(jù)照片和圖片作畫,后來干脆攤開畫冊畫靜物,回國幾年后又悄然對著書帖寫生,用油畫筆畫著毛筆字——真跡的摹本?摹本的真跡?平面的立體?立體的平面?一個寫實畫家認(rèn)真地玩著這樣的圖像游戲,也許是悟透了“畫”的真與假,“觀看”的虛無與實有?
猜測一個畫家的視覺及其視覺思維,是費力不討好的;不過陳丹青在訪談中說,“我第一次看到魯迅照片的時候還是小孩子,可是小孩子也會有判斷”,這樣的“見面”肯定奠定了他對魯迅的看法——“好看”,多少年后他有機會公開談?wù)擊斞?,首先就說他“好看”。至于印刷品是否失真,照片畢竟只是二維,一個小孩還不懂得這些;純真的眼睛沒有偏見,但是有偏愛——“他八字胡一弄挺好看”,陳丹青如是說。而對于魯迅身后由照片、速寫、木刻、漫畫等構(gòu)成的圖像效應(yīng),陳丹青是這樣說的:“他的容顏在他隕滅后繼續(xù)活在無數(shù)圖像中,以至這些圖像竟能以被任意引用的方式,繼續(xù)捍衛(wèi)他那張臉。”
“任意引用”,在魯迅身后被符號化的過程中,的確屢見不鮮。但無論怎樣變形、夸張、歪曲,魯迅的形象都能穿透媒介撲面而來,并且穿透他身后的時代:“時代凝視這形象,因這形象足以換取時代的凝視,這乃是一種大神秘,儼然宿命,而宿命刻印在模樣上”。陳丹青如是說,說他的“私人意見”。
五
陳丹青“七講魯迅”,第七講終于講到了他最熟悉的話題:魯迅與美術(shù)。在陳丹青看來,美術(shù),是認(rèn)知魯迅之為魯迅的另一維度。陳丹青談到魯迅的豐富收藏和零星畫論——“偉大的業(yè)余感”,談到魯迅的視覺敏感和版畫趣味——“在平面范圍內(nèi)追求縱深感”,談到魯迅從小迷戀繪畫和至死還在倡導(dǎo)左翼木刻——這兩點,與魯迅相貌的后天塑造和身后的圖像效應(yīng)其實大有關(guān)系:
前一點,一點即破:一個童蒙時代就喜歡上繪畫的人,無疑從小就多了一面可以照見自己的鏡子——在經(jīng)年的觀看中,相貌因此得以微妙地塑造。比較一下周氏兄弟的相貌,如果說周樹人比周作人更“好看”,那也許是因為周作人跟美術(shù)少有關(guān)系,而魯迅跟美術(shù)關(guān)系很深,幾乎沉湎和糾纏了一輩子;
后一點,陳丹青說到了的:“魯迅死后,年輕左翼木刻家在延安和國統(tǒng)區(qū)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不少潑辣的作品,但漸漸成為政治宣傳……”這種宣傳延續(xù)久遠,而“宣傳畫”中就包括了木刻的魯迅圖像;這些圖像廣為復(fù)制和傳播,又不斷變形和繁殖,活生生應(yīng)驗了魯迅生前所看重的木刻的“大眾性”。
觀看魯迅生前留下的照片和身后變形的圖像,閱讀魯迅其人其文以及閱讀“我們”對魯迅的閱讀,陳丹青心目中最終建立起的魯迅形象,或許可以這樣概括:好玩的異端,失敗的英雄——他凝固在黑白照片上的相貌,經(jīng)過時光與媒介的淘洗和注定的繼續(xù)淘洗,“好看”并將繼續(xù)“好看”。
所以,陳丹青的魯迅,在最私人的意義上,是“一個”讀者眼中的魯迅,更是一個“畫家”眼中的魯迅。
當(dāng)然,這也是一個讀者的一點讀后感。
(《笑談大先生:七講魯迅》,陳丹青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