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敬梓(1701—1754)并不反對科舉制度,更不反對儒家,他最看不慣的是當時儒林(知識界)中有相當一批人太不像話,豈但愧為社會精英,素質(zhì)更已低落到一般水平線之下,所以要寫小說來諷刺他們,以挽回世道人心。這種情形很有點像俄國作家果戈理,他雖然擁護沙皇和當時的社會制度,但對于官場的腐敗實在看不下去,所以要寫喜劇《欽差大臣》把他們諷刺一番——這無非就是他的一部《官林外史》了。
《儒林外史》里有各式各樣的反面人物,其共同點在于皆為“偽儒”,儒家最為講究的道德被他們徹底地糟蹋了,形象丑陋不堪;同他們相比較而存在并獲得作者肯定、歌頌的是一批真儒,他們的具體狀態(tài)當然也各不相同,但總是堅守道德的底線,講究“文行出處”,其中有些人表面上看去似乎不盡合于傳統(tǒng),那也只是與時俱進,各有其特別的活法,并未離經(jīng)叛道。
《儒林外史》結(jié)構(gòu)上的一大特色是“有枝而無干”,“事因人起,人隨事滅”,有如人物長卷。這樣的好處是可以相當自由地描寫各種類型的人物,表達作者的基本觀點;而帶來的問題則是筆墨不免分散,頭緒略顯紛繁,一些比較次要的人物難以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作者的基本思想傾向并未因結(jié)構(gòu)的松散而受到影響,相反地倒是能在種種零金碎玉之中變得格外清爽,顯示了絕大的本領(lǐng)。
二
《儒林外史》中反面人物大抵是些一味熱衷于功名利祿的八股小人和水平極其低下而附庸風雅的所謂文人,其共同之處則在于道德低迷以至于敗壞,雖混跡于儒林之中,而距離“真儒”甚遠。他們?nèi)藬?shù)甚多,在小說中多為匆匆的過客,其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大約是一旦中舉以后就興奮得發(fā)起神經(jīng)病來的范進;而描寫最為充分的則是另一位得意以后就變得不成樣子的匡超人。從第十五回下半起,此人斷斷續(xù)續(xù)幾乎占了五回書,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
此人以考中秀才(進學)并到杭州為界分為前后兩期,是一個“一闊臉就變”的典型。匡超人本是一個小家子弟、老實后生,“自小也上過幾年學,因是家寒無力,讀不成了”,更沒有條件進考場,就跟著一個賣柴的客商由家鄉(xiāng)樂清縣去了省城杭州,在柴行里記賬,后來那客商折本走人,匡超人流落街頭,擺一個測字攤混幾文錢糊口,無人測字時就拿出一本資深八股文選家馬純上先生新近編選的《三科程墨持運》來讀,希望將來能走讀書應(yīng)科舉的路子;而一想起生病在家的父親就傷心流淚。此時的匡超人尚不失為一個忠厚有為的青年,雖在困苦之中,仍然不廢學習進取。好心的選家馬純上馬二先生見他是個孝子,又會寫一點八股文(當然水平還比較低,“才氣是有,只是理法上欠些”),便與他結(jié)為兄弟,仗義疏財,送他十兩銀子作為回家的路費,也好奉養(yǎng)父母。臨別之際馬二先生叮囑說:“賢弟,你回去奉養(yǎng)父母之外,總以做舉業(yè)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養(yǎng)不周,也不必介意,總以做文章為主……假如時運不好,終身不得中舉,一個廩生是掙的來的。到后頭,做任教官,也替父母請一道封誥?!卑斯蓪<荫R二的這一席話現(xiàn)在聽上去固然十分陳腐固陋,而他為匡超人所作的人生設(shè)計在當時不失為一條正路。馬純上其人弱點不少,但他的個人品質(zhì)是高尚的。
匡超人回了老家之后,一面做小本生意養(yǎng)家,伺奉生病的父親,一面按馬二先生的指教認真研讀八股,終于感動了縣太爺,叫他應(yīng)試,不久便中了秀才。他老父親臨終前叮囑他說:“僥幸進了一個學,將來讀讀書,會上進一層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緊的。我看你在孝悌上用心,極是難得;卻又不可因后來日子過得順利些,就添了一肚子里的勢利見識來,改變了小時的心事。”這是極其重要的遺囑,也是作者的點睛之筆。
“德行是要緊的”可以說乃是《儒林外史》全書的總綱。只要德行好,就是正面人物,即使其他方面有些毛病,仍不失為正人君子;德行壞就是反面人物,一無可取了。
匡超人恰恰是德行由好變壞的一個典型。獎掖提拔他的清官李老爺遭到誣陷被罷官以后,匡超人受到牽連,不得已到杭州暫避,這時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同景蘭江、支劍鋒、浦墨卿等“斗方名士”一起鬼混,又結(jié)交了一個“把持官府,包攬詞訟,廣放私債,毒害良民,無所不為”的地痞奸棍潘三,學會了許多為真儒所不齒的勾當:盜名欺世,偽造公文,充當槍手,附庸風雅,并因此弄到大量的不義之財,還混到了一個老婆。
用正當?shù)氖侄稳ブ\求功名利祿,實現(xiàn)個人的價值,而始終保持儒家的個人修養(yǎng),這是吳敬梓完全贊成的,他筆下的正面人物,許多都是科舉中人。問題不在科舉而在人。
潘三事發(fā)被捕后,匡超人嚇得面如土色,逃竄到京城去躲避,卻因禍得福,得以依附他的舊恩人李老爺(他的冤案已經(jīng)平反昭雪,現(xiàn)在京中任職),此前他已補了廩,貢入太學;這時更隱瞞婚姻情況,停妻再娶,成了李老爺外甥女辛小姐的夫婿。后來他為了考教官,“回本省地方取結(jié)”,回了一趟杭州、樂清。這時他更不像樣子了,滿嘴牛皮,竟然說什么“此五省讀書的人,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先儒”專指已經(jīng)去世的儒者,匡超人連這個都不懂,卻大言不慚地一味替自己做廣告。正統(tǒng)儒家講究“尊德性而道問學”(《中庸》),匡超人這兩者皆不可聞問,一無是處。
這時匡超人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先前馬純上為他設(shè)計的人生道路,而他竟污蔑自己深受其惠的恩人道:“這馬純兄理法有余,才氣不足,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選本總以行為主,若是不行,書店便要賠本。唯有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有的!”先前馬二先生指出過他的文章有才氣而欠理法,現(xiàn)在他針鋒相對地反攻過去,又顯得似乎很懂出版界生意經(jīng)的樣子,其實已經(jīng)淪為絲毫不知感恩、完全不顧廉恥的牛皮大王和騙子手。
這種大言不慚而牛皮往往吹破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也似曾相識。
吳敬梓筆下的反面人物,如貪官壞官王惠、周守備、江都知縣之流,科舉場中小人范進、張靜齋、嚴貢生、衛(wèi)體善、隋岑庵之類,紈绔子弟湯大爺、湯二爺,為富不仁的鹽商萬雪齋、宋為富,偽名士景蘭江、支劍鋒,騙子手張鐵臂、洪憨仙、牛浦郎,勢利小市民胡屠戶,流氓權(quán)勿用、馬屁精成老爹等等,無一不是道德淪喪的不堪之輩。作者描寫這些人,深刻地暴露了當時的社會問題——盡管那時乃是所謂康(熙)乾(?。┦⑹馈t斞赶壬f得好,《儒林外史》一書“燭幽索隱,物無遁形,凡師官、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民,皆現(xiàn)身紙上,聲態(tài)并作,使彼世象,如在目前”。這樣的小說,我們現(xiàn)在看去,似乎應(yīng)當是不利于維護統(tǒng)治秩序的;而當時的評論家卻深刻地指出,恰恰是這樣暴露性的作品足以“振興世教”。清朝文字獄很厲害,許多小說被清廷和地方政府查禁,《儒林外史》從來不在其列。
三
與“偽儒”小人對立的是“真儒”君子。全書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檃括全文”用極大的熱情塑造了一個王冕的形象,這位名士型真儒的光輝形象與歷史上的王冕相去甚遠,無非意在開門見山地樹立一個道德文章的楷模。小說里的王冕“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而又一味高蹈,不要功名利祿。王冕對于科舉制度可能會產(chǎn)生的弊端深感憂慮,說是“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輕了”。利祿之途既開,必有人以為唯此唯大。
但是科舉制度的存在自有它的歷史合理性,當時沒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別的制度能代替它。吳敬梓筆下的正面人物也都走過讀書應(yīng)試的道路,例如首席“真儒”虞育德二十四歲中秀才,四十一歲中舉人,五十歲中進士,走完了科舉的全程;然后出任南京國子監(jiān)的博士。杜少卿是秀才,莊紹光應(yīng)過征辟??芍獑栴}不在制度,而在人,在人的道德修養(yǎng)?!拔男谐鎏帯币嗉词咳说钠返滦摒B(yǎng),乃是《儒林外史》評判人物的主要標準。
《儒林外史》中曾用十分鄭重的筆墨描寫以虞育德博士為首的一批“真儒”以古禮古樂祭泰伯祠的盛典,也是要樹立樣板。小說的第三十六回“常熟縣真儒降生,泰伯祠名賢主祭”,從這位“真儒”的誕生寫起,一路寫到祭泰伯祠的高潮,雖然藝術(shù)上并不能算成功,卻流露了作者滿腔的熱情。小說借一個人物之口道:“看虞博士那般舉動,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樣,已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禮之事,自然不能行出來?!边@無非就是孔子所說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主持泰伯祠祭典的另一位真儒莊紹光是杜少卿“所師事的人”,此公出身于書香門第,早有文名而未嘗出仕,“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他也曾應(yīng)過皇帝的征辟,盡過君臣之禮,很快就復(fù)回故鄉(xiāng)“著書立說,鼓吹休明”。這個人物的模特兒據(jù)說乃是吳敬梓敬佩的理學家程廷祚(1691—1767),其人早年信仰過顏元、李塨一派的學說,后傾向于程朱理學,終身未仕。首先倡議祭祠的遲衡山滿口“禮樂兵農(nóng)”,顏李學派的色彩更濃厚些。吳敬梓也講理學,又接受過顏李學派的思想影響,所以也相當重視“禮樂兵農(nóng)”這些實用的知識,而放在首位的則是德行。
《儒林外史》中還有一些人物不盡同于虞育德博士等純?nèi)澹匀皇堑赖赂呱械?。例如被稱為“品行文章是當今第一人”的杜少卿,他是不大看得起科舉功名的,中過秀才以后就不再考了,甚至還裝病不應(yīng)征辟,就留在南京“看花,吃酒”,后來窮到賣文為生,仍然“心里淡然”。中國歷來有這樣的名士派文人,意態(tài)蕭散甚至狂放,但并未違反基本道德,不過很有些儒道合一的氣息而已。杜少卿最著名的一件事乃是攜著他妻子的手游清涼山,嚇得兩邊的游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這多少有些突破了傳統(tǒng)的風習,但并不構(gòu)成道德問題。他反對納妾,篤于夫婦之情;又特別重視孝道,“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shù)?,就是一條狗也是敬重的”,其人的道德仍然是傳統(tǒng)的、高尚的。
杜少卿的表叔莊濯江,早年同別人合伙經(jīng)營典當,后來合伙人窮了,他就把自己的財產(chǎn)拱手相讓,自己獨自轉(zhuǎn)徙經(jīng)營十幾年,“又自致數(shù)萬金”,這樣開拓型的商人,不妨其為儒商,仍是正人君子。
還有一個比較另類的女強人沈瓊枝,早年被鹽商騙娶為妾,她很不愿意,以為是奇恥大辱,于是卷逃而去,“將他那房間里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珍珠首飾,打一個包袱,穿了七條裙子,扮做小老媽模樣,買通了那丫鬟,五更時分,從后門走了”,坐船逃到南京,貼出廣告,“賣詩過日子”。她卷走的是屬于她本人名下的財產(chǎn),后來靠知識吃飯,也不構(gòu)成道德問題。有人用有色眼鏡看她,以為是一暗娼;其實沈瓊枝毫無不軌的行為,杜少卿對她說:“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消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為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彼院芡樗?,給予一些幫助。沈瓊枝對政府和法律相當尊重,最后終于得到清官的保護,“開釋此女,斷還伊父,另行擇婿”。
行為可以出格,道德不能淪喪——吳敬梓的這一思想大約表明他支持當時商品經(jīng)濟繁榮大背景下出現(xiàn)的種種新人,并且肯定這些新派人物仍然是道德高尚的,值得贊許。
《儒林外史》最后寫到四位市井奇人的故事,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的冒頭道,其時的官紳們碰到一起,“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diào)、降的官場”,貧賤儒生則“又不過做些揣合逢迎的考?!保颊Z言無味,面目可憎;而“那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他們自食其力,業(yè)余則從事琴棋書畫,具有很高的水平,人品也相當之高潔。這樣立言,實在大有孔夫子“禮失而求諸野”之意。看來吳敬梓一方面對那些腐敗了的上層知識分子相當失望,同時又寄希望于有修養(yǎng)有文化之草根小民,這是他思想上極有光輝的所在。當然他沒有來得及發(fā)揮這一意思,卻流露出一點幻滅的預(yù)感,所以當裁縫兼古琴高手荊元演奏到最后,“忽作變徴之聲”,令聽者“凄然淚下”——那個時代確實也還沒有提供任何讓草民出頭的機會,盡管他們有文化,有修養(yǎng),但根本進入不了體制之內(nèi)。
四
吳敬梓本人出身于累代科甲的閥閱人家,不到二十歲就中了秀才,參加過幾次鄉(xiāng)試,未能中舉;到三十六歲那年(1736)安徽巡撫推薦他應(yīng)博學鴻辭科,他參加過省考,但因病未能正式入京應(yīng)試,對此他是很有些遺憾的,到臨去世的前一年即乾隆十八年(1753),他在《金陵景物圖詩》之末,還是鄭重地自署“乾隆丙辰薦舉博學鴻詞……吳敬梓撰”,可見他始終念念不忘,以此為榮。吳敬梓沒有也不可能否定科舉制度,他只是痛恨在這個制度實行的過程中,有若干讀書人忘記和違背了傳統(tǒng)的道德,走上了邪路。
惺園退士在《儒林外史》的序言中說,此書“善善惡惡,不背圣訓”,“足以興起觀感,未始非世道人心之一助”。這話雖然聽上去比較陳腐,其實合于原著的實際。世道人心,是每個時代作為社會良心的公共知識分子不能不關(guān)心的問題,這恰恰不是反對現(xiàn)行制度,而是從本質(zhì)上支持政府,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希望有所進步,至少是不要退步。
陳寅恪先生主張,研究古代文化必須具有“了解之同情”,他說:“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边@當然是就研究哲學史而言的,但具有普遍意義,研究小說史也必須采取同樣或類似的態(tài)度,亦即對于古代小說家的描寫刻畫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也“表一種之同情”;而不能單是用今天的觀點去拔高或批判。只有先作如實的了解,然后才能談到其他,否則也很容易發(fā)為“隔閡膚廓之論”。當然,小說因為觀點隱藏在形象背后,解說起來更容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解之同情”不免更加困難,同時也就更加重要了。
五
吳敬梓特重道德,信奉理學,這除了給他帶來諷刺儒林怪現(xiàn)狀的動力以外,也產(chǎn)生了若干負面的影響,其中最容易看出的問題,就是他歌頌婦女守節(jié),又渲染孝心的神奇力量,觀念不免陳腐。
第四十八回寫篤守封建禮教的徽州府老秀才王玉輝,此公的平生大愿是“要纂三部書嘉惠來學”:“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xiāng)約書”;在他的教育熏陶下,大女兒守節(jié)在家,三女兒在丈夫死后立志自殺殉夫,王玉輝對此大加贊賞,對她說:“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阻攔你?你竟是這樣的做罷!”得到鼓勵的女兒果然絕食而亡。王玉輝得知女兒成了烈婦后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這是很悲壯的情節(jié),所以接下來就寫許多儒生和地方官都來祭奠烈婦,又“制主入祠,門首建坊”。這里言內(nèi)言外沒有任何諷刺的意思。
但吳敬梓接下來又寫道,這時王玉輝老先生“轉(zhuǎn)覺傷心”,要到南京去作游幾日。有人以為這是作者流露真意的筆墨,表明他對王玉輝先前言行的諷刺。一本文學史寫道:“這段描寫十分生動地表現(xiàn)出吃人的封建禮教的本質(zhì)和虛偽性,表現(xiàn)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所提倡的烈女殉夫的行為,是多么野蠻,殘酷”。似乎言之有據(jù),而原作中并無此意,王玉輝去南京的主要目的是去找一家書坊刻出自己的三部大著,他的志向一點也沒有變化,有人對他說:“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見了此書,贊揚一番,就有書坊搶的去刻了!”虞育德博士是《儒林外史》中首席“真儒”,王玉輝與他一道同風,這哪里有一點諷刺的意思呢。不錯,在去南京的途中,王玉輝想起三女兒之死,“熱淚直滾出來”,這確實是他的真情流露,也是吳敬梓創(chuàng)作中現(xiàn)實主義的一大勝利——即使是像王老這樣的道學家,其道學主張也是與人性完全背道而馳的。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終于收住眼淚,對人夸獎“第三個小女”的“一番節(jié)烈”,甚至還“悉把女兒殉夫婿的事說了一遍”,感到十分光榮和自豪。王玉輝是一個克己復(fù)禮的典范,是以虞育德博士為首的“真儒”隊伍中的一員——這才是吳敬梓的原意。寫老秀才王玉輝的傷心流淚,就作者的本意而言,無非是要讓他拿理學的大原則來克服這種軟弱的感情,完成其高大的人格。
“德行是要緊的”,這話沒有錯,但道德也要合于人性?!梆I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一類理學家的道德教條,既不利人,也不利己,實在不合人情,毫無道理可言?!拔逅摹睍r期魯迅先生作《我之節(jié)烈觀》,直斥理學家的謬見為“害人害己的昏迷和強暴”。吳敬梓本是十八世紀上半葉最清醒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而在節(jié)烈觀上卻不免陷入了昏迷,十分可惜,同時也值得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