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此心有所依
韓素音的父親周映彤留學布魯塞爾時,與當?shù)毓媚铿敻覃愄叵鄲劢Y(jié)婚。韓素音和兄妹都承受了這樁跨國婚姻帶來的酸澀后果。父親工作勤勉,工資卻比外籍工程師們低一大截;哥哥海瀾因為是混血兒,冷漠的法國醫(yī)生不予救治,不幸夭折。
母親將喪子的痛苦傾瀉給韓素音,她嫌大女兒相貌難看、性格倔強,不像妹妹蒂莎,既甜美漂亮,還長著一張純粹歐洲人的臉。母親總是厭棄地說韓素音:“你必須努力學習,在學校里得第一名。你結(jié)不了婚,你太丑了……如果有人因為你聰明能干而愿意同你結(jié)婚,你就算走運??墒悄腥瞬幌矚g聰明的女人?!?br/> 韓素音日復一日被漠視、打擊,這使得她童年、少年時代愈發(fā)強悍不馴、好斗易怒,青春期也乖戾煩躁,情緒七翹八拱。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她的“丑”只存在于媽媽眼中,而且,她“有一種體格和相貌的永恒的美會超過她的兩個妹妹”。
韓素音成長的民國初年,東西方還橫亙著巨大鴻溝,種族之間的隔膜、歧視無所不在。歐亞混血兒的生長尤其伴隨著凄惶與漂浮感。他們的外貌不中不西,到哪里皆“非我族類”,有時在父親和母親的族群與文化里,都難以找到歸屬和認同。作為異類被排斥、隔絕、蔑視的處境,使得當年不少混血兒有這樣那樣的性格陰影,神經(jīng)質(zhì)、敏感焦慮、交往障礙……
韓素音很幸運,她天性勇猛,體格強健,求知欲旺盛,有充足的能量從“血統(tǒng)不純”與母親施加的雙重束縛中破繭而出。更難得的是,父親和三叔牽引她走近周氏家族,從儀式和情感上同時進入古典雅致、根深蒂固的家族,使這個比利時與中國人的混血女兒在興致勃勃的尋根之旅中,將根須深扎進成都平原的滋潤沃土,完成血脈、文化和親情的層層皈依。
韓素音抗戰(zhàn)初期和丈夫居于重慶,她非常慶幸自己1939年初回成都老家過春節(jié),并在此后幾年多次回家長住。三叔交給韓素音祖墳碑文的拓片,她通過那些已經(jīng)衰朽的紙片,去了解歷代祖輩的履跡與榮光。
三叔宣布按照周氏宗譜的排列順序,給侄女找尋準確的輩分名字,將她列入家譜。韓素音成為周光瑚,枝繁葉茂的周氏家譜的一員。那個春節(jié)令人陶醉,韓素音跟家族成員聚在一起,祭掃祖墳,在延續(xù)久遠的程序里,行禮如儀;大家一起守歲、聊天,聽三叔長篇大論地講家族往事、人倫傳統(tǒng),給無數(shù)長輩磕頭;與一大群堂、表兄弟姐妹逛名勝、品美食;她學會了中國式復雜的親屬稱謂……這種洋溢著濃郁溫情、又在某種程度上抑制個性的古典宗族制度,在當時真是給惶惑、飄零的韓素音慷慨而充足地澆灌了親緣和族群的養(yǎng)分。她找到歸屬感,覺得自己的根就扎在這里。她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獲得的這種愛,“無論是時間還是革命都無法磨滅或摧毀”。她也渴望收斂起自己沖動急躁的個性,暫時泯滅自我,享受跟大家庭融合在一起的優(yōu)哉游哉、安逸安全。
距離華西醫(yī)大不遠的小天竺街,有一幢樸素的兩層木樓,美國傳教士、醫(yī)生瑪利安·曼利開辦的助產(chǎn)士學校兼小型婦產(chǎn)科醫(yī)院就設在這里。進入這所學校,到各種各樣的產(chǎn)婦家里接生,使韓素音暫時擺脫了在重慶當家庭主婦的沉悶與婚姻的愁煩,也更寬泛地接觸到不同階層的生活——從有幾房姨太太的軍閥到茅檐搖晃、衣不蔽體的窮家小戶。
瑪利安也是一位作家,韓素音從歐洲輾轉(zhuǎn)回國的經(jīng)歷,尤其是她從香港經(jīng)武漢、桂林到重慶,穿越南方內(nèi)陸省份的見聞和觀感,讓瑪利安認定極富價值,很契合歐美人了解戰(zhàn)時中國的急迫心情。她倆合作完成了《目的地重慶》,該書1942年在美、英出版。韓素音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在情感和內(nèi)容上跟中國緊密粘連。
二、神經(jīng)分裂式的婚姻
1933年,韓素音考入燕京大學醫(yī)科預科學習。1935年,她獲得獎學金,進入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1938年7月,成績拔尖的韓素音已經(jīng)在醫(yī)學院念完三年級,卻突然脫離自己日漸靠攏的目標,離開慈愛的外祖父和未婚夫路易斯(他本是比利時一位前途光明的律師,后來成為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二戰(zhàn)末期犧牲),返回戰(zhàn)火焚燒的中國。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
在歸國海輪上,韓素音邂逅從德國桑赫斯特陸軍學校畢業(yè)的青年軍官唐保黃。他英俊挺拔,熾烈的愛國理想、報國激情令他更顯得高尚不凡,甚至很像中國的化身。他倆相互吸引,1938年10月在武漢結(jié)婚。跟隨唐保黃進入他的親朋圈子,讓一直孤獨、倔強地游離于人群之外的韓素音,不再感到閉塞、孤單;嫁給一個純正的中國人,也讓她覺得自己被團體接納,被中國承認。這種油然而生的安全感,一度撫平了她長期以來動蕩不安的情緒。
韓素音與唐保黃有過強烈的激情,后來則變得愛恨交織,有時恨意還難以消融。他們的七年婚姻,被韓素音歸納為“神經(jīng)分裂式的家庭生活”。唐保黃畢業(yè)于黃埔軍校,充滿對校長蔣介石的狂熱崇拜和青云直上的渴望。他性格矛盾,既瀟灑迷人,又剛愎自用;時而和善溫柔,時而冷漠乖戾,可以瞬間從熱情洋溢變得狂怒暴躁。
唐保黃覺得韓素音過于歐化,太有主見、太頑固,缺乏中國傳統(tǒng)婦女貞靜幽嫻的德行,他竭盡全力對她施以凈化靈魂的再教育,不許她讀任何“犯忌”的書,包括古典詩詞,想把她塑造成她永遠也成不了的那種人。韓素音一度欣然接受丈夫的道德訓誡,無奈這樣的施教——受教模式很快就結(jié)束了。她哪里有舊式女子那么低眉順眼、逆來順受呢?何況她逐漸看出,唐保黃雖然滿口忠勇愛國、仁義禮智,其實口是心非、虛偽虛榮。他認定自己永遠正確,不惜當眾羞辱和虐待她。
唐保黃的道德觀跟政治野心緊緊相連。他覺得妻子作為歐洲歸國留學生值得炫耀,同時他又有敏感的種族觀念,擔心她的混血兒出身妨礙自己的前途,并讓韓素音配合撒謊,自稱純正的中國人。
被愛國主義、感激之心、一見鐘情捏攏的婚姻,雖然也曾有過短暫或間歇的幸福、歡樂,但更持久的卻是失望、痛楚和折磨。
唐保黃回國后很快當上蔣介石的侍從副官,1941年底被任命為中國駐倫敦代理武官。韓素音作為外交官夫人在倫敦的三年,雖然不乏開闊眼界的機會,但是按丈夫要求被迫困守家庭,情緒不免低落黯淡。她在必須參與的社交活動中也無法如魚得水,跟專注于升官進爵、日益專制的丈夫的感情漸行漸遠。
中斷七年的醫(yī)生夢逐漸蘇醒,韓素音撿起功課,穿起利索簡樸的衣服,重溫學生生活,準備報考皇家自由醫(yī)院所屬倫敦女子醫(yī)學院。她隱約預感到,雖然抗戰(zhàn)即將結(jié)束,但巨大的變故正在逼近中國,唐保黃不會再那么一帆風順,有朝一日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撫養(yǎng)孩子。
1945年3月,唐保黃任期已滿回國,韓素音留在倫敦念書??恐吭氯㈡^獎學金,她邊打工邊撫養(yǎng)孩子,心無旁騖,辛苦、貧困卻快樂充實。1948年初,韓素音提前完成學業(yè),進入皇家自由醫(yī)院當住院醫(yī)生。
內(nèi)戰(zhàn)爆發(fā),1947年10月,唐保黃死于東北戰(zhàn)場,時任國民黨暫編五十一師少將師長。當初在倫敦告別時,他倆都已經(jīng)心照不宣,彼此將淡出對方的生活。但,誰也沒有料到,這段一言難盡的婚姻,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結(jié)束。
三、曾經(jīng)為愛癡狂
1949年初,韓素音攜女兒前往香港,進入香港瑪麗醫(yī)院工作。中國大地正席卷著戰(zhàn)爭風暴,這又是一次令她周圍的人咋舌的選擇。朋友們勸阻她:“不能老是把面包扔到水里去?!?br/> 1949年夏,韓素音邂逅《泰晤士報》記者伊恩·莫理循。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心如死灰,卻不知不覺深陷情網(wǎng),因緣好像前生注定。她眼里、心里的伊恩白璧無瑕。在自傳體小說《瑰寶》里,韓素音借勞神父之口這么贊美伊恩(小說中的馬克):“既文質(zhì)彬彬,又氣宇軒昂;既有英雄氣,又懂兒女情……說話總是那么平和,像荒漠中的一泓清泉?!?br/>
伊恩·莫理循跟中國淵源不淺,他父親喬治·莫理循清末民初擔任《泰晤士報》駐華首席記者,曾為袁世凱等四任民國總統(tǒng)的政治顧問,對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政治、外交有不小的影響力。喬治·莫理循還曾在中國很深入地旅游、考察,出版過《一個澳大利亞人在中國》。他收藏的大量東方學文獻及其通訊、日記,還有幾千幅圖片,成為研究當時中國歷史、了解各地風俗民情的珍貴資料。
相愛的人面前障礙橫亙。首先,伊恩的妻子不肯離婚,他倆難免有傷及他人的愧疚,而周圍閑言碎語也層出不窮,飛短流長有時候有致命殺傷力,伊恩擔心自己給她帶去傷害;其次,香港的歐亞混血兒雖然不少,但當時殖民地和租借地的好些英國人,依舊認為混血兒低人一等。伊恩固然對種族偏見嗤之以鼻,但韓素音不得不憂慮,他倆的關系會影響他的前程;此外,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到內(nèi)地,她作為“赤色分子”的名聲在香港惹人注目。而供職于《泰晤士報》的伊恩,顯然很難獲準去北京工作。中國剛剛建立的新政權(quán)和英國屬于截然不同的政治陣營,他倆背后的世界,碎成了兩塊,鴻溝又深又寬……
韓素音和伊恩也曾心灰意冷。但感情愈是遭到打擊,也就被激發(fā)得愈加蓬勃。韓素音發(fā)現(xiàn)自己即便在躁動不安的青春期,也不曾像現(xiàn)在這樣為愛癡狂:“那個短暫的秋天,時間和空間都停滯了,在幸福的天堂里化成一個水晶球?!?br/> 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伊恩被派往前線采訪。他和同事們離開香港機場時,“人人都顯得身負重任而對周圍一切滿不在乎的樣子”。伊恩的妻子給了他一個兩年的期限,他因此而樂觀,覺得自己能戰(zhàn)勝時間。
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1950年8月,韓素音得知伊恩的死訊。這場僅持續(xù)一年多一點的戀情,一段云上的日子,戛然而止。天賜緣分,高峰體驗,轉(zhuǎn)瞬就彩云消散,夢殘腸斷,韓素音唯有自我安慰,自己畢竟擁有“愛與死”的財富。
伊恩從朝鮮寄出的信,依舊一封接一封到達,總共十八封。“這種延期的、他還活著的假象使他的死變得虛幻了”。第三周以后,韓素音收到最后一封信,“我知道不再有他的信了,于是坐到打字機前,卷上一張紙,開始寫我的《愛情至上》”。
自傳體小說《愛情至上》(現(xiàn)譯《瑰寶》)1952年在英、美出版,出版商喬納森·凱普寫信告訴韓素音:“我在英國的公共汽車上看到的婦女,胳膊下幾乎都夾著一本您寫的書?!薄豆鍖殹泛髞肀蛔g為多種語言出版。不過,它在馬來西亞曾引起軒然大波,韓素音打趣道:“在某些一本正經(jīng)的人中間,我得了個花癲的名聲?!?br/> 1952年2月,韓素音開始第二次婚姻,并前往馬來西亞定居。她坦陳,結(jié)婚為了給女兒蓉梅一個安定的成長環(huán)境。
奠基于濃情蜜意的婚姻,并不意味著持久的美滿幸福;但一樁婚約從開初就欠缺激情、先天不足,中途拋錨的機率無疑也更高。1955年,韓素音的老朋友、新任印度總督馬爾科姆邀請她訪問印度。韓素音看到印度陸軍上校陸文星第一眼,就愛上了他。
前兩次婚姻或傷痕累累,或平淡無奇;伊恩雖好,無奈瑰寶易碎。到第三次婚姻,韓素音終于能享受江流婉轉(zhuǎn)、月照花林似的寧馨。她曾對陸文星說:“你是我的大地,要是沒有你,我就不知所措?!彼麄z晚年定居瑞士小城洛桑。這段婚姻持續(xù)四十多年,直到2003年陸文星病逝。
四、百年滄桑涌來筆下
在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行醫(yī)十五年后,寫作與行醫(yī)愈來愈難以兼顧,韓素音關閉診所,專事寫作。她的系列自傳《殘樹》、《凡花》、《寂夏》、《吾宅雙門》、《再生鳳凰》(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1年版)既寫個人和家族歷史,也試圖再現(xiàn)漫長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及當代歷史,同時也描述她中年走進的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等。這些書在一些歐美大學里既是歷史研究著作,也是有關遙遠東方的消閑讀物。
從1956年開始,韓素音頻繁回國探親、采訪,她熱切地渴望了解新中國的變化。那時,外界對中國充滿好奇和恐懼,她及時為人們掀開了一個觀察、探究的縫隙,被譽為中國問題專家,經(jīng)常到各國講演。
韓素音的身份有些特殊:《瑰寶》在歐美暢銷,初步奠定了她在文壇的聲譽。1955年,美國二十世紀??怂构緦⑿≌f改編成電影《生死戀》,大受歡迎,還獲得兩項奧斯卡獎;她1956年出版的《雨,我飲的水》,一直被美國的大學列為研究馬來西亞最好的書;完成于1957年的小說《青山青》也不斷再版,又被好萊塢搬上銀幕……韓素音因為用英文寫作、作品能進入歐美文學界而在亞洲社會受到重視,有人甚至視她“高人一等”。與此同時,《瑰寶》、《青山青》按照當時國內(nèi)的評判尺度,又是不折不扣的淫穢文學。
韓素音既可以在各大洲旅行、寫作,又在中國受到禮遇,應該說擁有很多人艷羨的隨心所欲。然而,她的寫作,在那個時代仍然是不自由的。她在東方西方稱得上左右逢源,有時候又似乎顯得左右為難。
一方面,在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國,周恩來等希望通過韓素音對世界傳遞中國的形象和聲音。周恩來多次會見她,接受她的采訪。韓素音為周恩來的智慧和魅力所折服,也由衷地為新時代的進步、變化高興。然而,她沒能對新中國的成就滔滔不絕地大唱贊歌;她的觀察角度和寫作口吻,并非凱歌嘹亮式的,有時候,就連對她特別關照和容忍的老同學龔澎,也會明確地流露不滿。韓素音只能解釋:“想要登載任何講中國好話的文章都很困難……不能像給中國讀者寫東西那樣給西方讀者寫。”還有人更是認為她詆毀新中國,她自傳的書名“傷殘的樹”、“凋謝的花朵”也被人憤然地視為別有用心的影射。另一方面,韓素音可以頻繁出入中國,卻又不肯肆無忌憚地抨擊中國,令冷戰(zhàn)中的西方人失望。后者更訝異的是,她甚至熱情洋溢地替中國說好話,太像一個“赤色分子”。
韓素音領略過中國美好的那一面,也見慣它在舊時代深陷戰(zhàn)亂和貧窮的滿目瘡痍;她生長的時代,包括五六十年代,種族歧視在世界各國仍舊活躍,白人至上的優(yōu)越感、殖民者的特權(quán)地位帶給亞洲人的傷害和屈辱揮之不去。韓素音作為歐亞混血兒,更能敏感到某種落差,也更有切膚之痛。她自陳:“我對中國的感情不容懷疑,尤其是在1960年的冬天,我竭盡全力地為中國辯護。甚至對著那些刺探情況的外交官和記者,我不向他們吐露真情(含笑地),因為我與中國息息相關……畢竟我是一個中國人?!?br/> 她認同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又因游離在外,沒有身處其間,故國就愈加牽惹情感。冷戰(zhàn)時期的中國,在西方人眼里是有威脅、有敵意的國度。韓素音力圖摒棄西方世界的成見、偏見,同時她也惱火于一些陪同者試圖強加給她的“再教育”。她竭力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去下結(jié)論,可沒那么簡單。走到哪里都被隆重地接待,固然使旅行和訪問變得便利,但她的參觀路線和項目通常是被安排好的,難以接觸全貌。
今天再來看《殘樹》、《凡花》、《寂夏》、《吾宅雙門》、《再生鳳凰》這套書,涉及宏大歷史的某些敘述,因為時代、環(huán)境的局限而難免片面,她也受限于自己不具備足夠的穿透力,去把握中國這一個多世紀過于詭譎、復雜的政治與漫長、浩瀚的時光。韓素音還試圖去靠攏時代劇變那突兀的節(jié)奏,雖然其間也很失落、惆悵。她在《殘樹》第一章里說:“往事在時間和革命洪流沖擊下已變得不堪回首,當你心底最珍惜的憧憬已蕩然無存,面對自己孤單的身影只能一笑置之……你還需要認識到真正做到理解這個過程又是多么艱辛……”
如果說韓素音對歷史這個龐然大物,難以隨時都駕馭得得心應手,她的筆觸一涉及那些個人直接感知的部分就非常細膩、精準、靈動——東西方文化夾縫里被擠壓、揉搓的憋屈感;成長中的踉蹌、痛楚與強韌;幾段愛情、婚姻的歡欣、迷狂或傷痛、絕望;命運的不由分說與不可思議……與此同時,韓素音對家族歷史的深情回溯、刨根問底,以及用細節(jié)去還原舊時生活場景的篇章則最富意趣。她為我們留下了清末、民國時期內(nèi)陸城市成都、重慶與帝都北平的繁復影像,充滿風俗化的、泛黃的色調(diào),既迷蒙又鮮活,似乎能聞到檀香、絲綢、煙草和灰塵的混合氣味。
《瑰寶》也非常動人,它的前景是如怨如慕的愛情,但韓素音也用相當篇幅描畫1949年前后香港的世風人情,以及解放前夕重慶的不知所措與默然等待。香港被稱為“亞洲的十字路口”、“竹簾上的縫隙”,外國觀察家、記者、投機商人、港府官員,從內(nèi)地擁進的資本家、傳教士、難民、妓女……五方雜處,眾聲喧嘩。韓素音寫這塊擁擠、躁動之地的魚龍混雜、斑駁陸離、文化沖突、政見交鋒,其感受力和表達力都很見天賦。她靠女人靈敏的直覺、觸覺、嗅覺和植根東西方文化的有利視角,將自己的體驗、親歷、觀察,描摹得活靈活現(xiàn)、汁水飽滿,同時也不乏對往事和未來的真知灼見。
英國國家肖像展廊展出過女攝影家艾達·卡爾1959年為韓素音拍的一組肖像。那年韓素音四十二歲,瘦削苗條,身姿筆挺,鼻梁又窄又陡,線條清晰簡潔,像刀子雕出似的。她年少時的桀驁不馴已經(jīng)被歲月打磨,有了一層淡淡的柔光,但那股倔強、篤定、我行我素還是顯而易見。這個遭遇過環(huán)境捆綁、傷害的女人,因為性情和才智的鋒芒畢露和不折不撓,終究由早年的枯黃轉(zhuǎn)為郁勃,迎來滿枝濃綠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