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末戊戌年(1898)八月,以西太后為首的頑固黨發(fā)動政變,逮殺維新黨人,變法失敗。梁啟超得日人營救,搭乘日本大島艦赴日避難,此乃梁氏去國流亡之始。學(xué)習(xí)日本明治維新,建立現(xiàn)代國家制度,一直是他抱持的政治理想。他已經(jīng)體驗到了變法的艱難和制度變革的殘酷性,中國的現(xiàn)實和日本的經(jīng)驗告訴他,重大的社會變革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爾來明治新政耀大地,駕歐凌美氣蔥蘢。旁人聞歌豈聞哭,此乃百千志士頭顱血淚回蒼穹?!崩硐氲奶栐谒念^頂照耀,青春的熱血在他的周身奔涌,為了理想,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男兒三十無奇功,誓把區(qū)區(qū)七尺還天公。不幸則為僧月照,幸則為南洲翁?!闭兪甲鳎T、梁訣別之時,譚嗣同有語:“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弊T愿作月照殺身成仁,勉勵梁像西鄉(xiāng)那樣,實現(xiàn)變法的理想?!澳现尬獭奔词侨毡揪S新三杰之一的西鄉(xiāng)隆盛。
此時梁啟超二十六歲,幸與不幸,成功成仁、月照西鄉(xiāng)……兩種結(jié)果,他希望自己三十歲時會見分曉。但是到了三十歲時究竟怎樣了呢?對人生前景的預(yù)測總是落空,三十歲那年,他并沒有建立什么“奇功”,仍然羈留日本,歸國無望。他主要的事情是主筆《新民叢報》,宣傳維新變法的主張,偶爾也為《新小說報》撰文。他為自己沒有從事叱咤風(fēng)云的實際政治活動而懊惱:“爾來蟄居?xùn)|國,忽有歲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為文字之奴隸,空言喋喋,無補時艱,平旦自思,只有慚悚?!彼灰晕淖种槿?,刻刻不忘從事政治活動,引友人詩句云:“‘舌下無英雄,筆底無奇士’,嗚呼,筆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生所以報國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嘗不驚心動魄,抑塞而誰語也!”三十歲的梁啟超由報“君恩”到報“國民之恩”,說明他思想的進步外,仍然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樣子。
梁啟超去國流亡十幾年,除游歷夏威夷、澳洲、美洲、日據(jù)臺灣島外,中間有兩次密潛回國,為安全起見,來往不過數(shù)日,其余歲月皆蟄居日本。在日期間,他除了辦報寫文章、著書立說、鼓吹君主立憲的政治主張,和要“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的革命黨論戰(zhàn)外,也時時關(guān)注國內(nèi)的政局,從事一些他認為更重要的政治活動。擇其要者而言之,有如下幾項:
一、和他的老師康有為在海外組織“中國維新會”,主要以旅美華僑為主,籌捐款項,擴大組織。在美洲、南洋等地成立保皇立憲的分會,并于1904年正月在香港召開保皇大會,海外的?;庶h因此形成一定的聲勢。但是,這些海外組織對中國中樞政局并無影響,晚清帝國加速滑向深淵,直到帝國的實際主宰者西太后和被囚禁的光緒皇帝同年死去,不久發(fā)生辛亥革命,弄到無“皇”可保為止,康、梁所秉持的政治理想最終破滅。
二、為了籌措政治活動經(jīng)費,和康有為等搞一些實業(yè)經(jīng)營。如梁啟超參與主持的廣智書局,康有為在墨西哥投資的鐵路和電車運營業(yè),皆因書生輕信,用人不當(dāng),奸猾舞弊,墮人彀中,弄到虧損倒閉,全盤皆輸。由康有為和廣西巡撫張鳴岐等贊助成立的振華公司,由憲政會人士參與主辦開發(fā)桂省實業(yè),剛一開張,就發(fā)生騙財殺人慘案。張鳴岐幕僚劉士驥被殺身死,張遷怒于康、梁,弄得眾口囂囂,狼狽不堪。至辛亥革命前夕,立憲黨所開辦的海內(nèi)外實業(yè)幾乎全部垮臺。
三、在國內(nèi)開展秘密活動,以圖動搖乃至推翻西太后的統(tǒng)治,影響晚清政局,改變清政府政治走向。其活動包括參與密謀支持唐才常等的所謂“勤王”起義,收買荊柯、聶政一類“死士”,對西太后和滿清大員搞暗殺,對滿清權(quán)貴可利用者行賄等等?!皞€中要義,一賄,二丸,徒恃口無用也”(1908年馬相伯致梁書)。丸者,暗殺之彈丸也。盡管花了很多錢,也網(wǎng)絡(luò)了一些所謂“喋血義士”,但大多被騙錢了事,暗殺行動一次也沒有進行過。多年經(jīng)營暗殺西太后的梁鐵君被人告發(fā),在1906年被清政府捕殺。行賄滿清權(quán)貴,在政權(quán)中樞尋找代理人的事情也沒有成功。
梁啟超在海外的政治活動已如上述,不僅沒有什么成效,幾乎可說枉費心機,一敗涂地。1908年,梁發(fā)起成立的“政聞社”被清政府查禁,他們一直進行的推動清政府“開放黨禁”的活動因頑固派的阻撓也毫無結(jié)果。他在詩中抒發(fā)蒼涼的心境說:“一出修門已十秋,黃花見慣也應(yīng)羞。無窮心事頻看鏡,如此江山獨倚樓?!逼涫捝图帕扔歇毩⑶镲L(fēng)之感。但梁的事功之心從未消泯,反倒愈挫愈奮。他的政治抱負于1909年給其弟梁仲策的信中表露無遺:“兄年來于政治問題研究愈多,益信中國前途非我歸而執(zhí)政,莫能振救,然使更遲五年,則雖舉國聽我,亦無能為矣;何也,中國將亡于半桶水之立憲黨也?!贝藭r的梁對同黨某些人已深感失望,對多年努力不懈卻一無所成有所反思,但對自己卻信心滿滿;多年研究,他自信已握有救國之良方,認為只有自己歸國執(zhí)政,方能救中國于危亡,聽來真似古儒生“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狂妄。中國的事情真的這么容易嗎?只待一個大賢人措置江山似棋局,撥亂起衰如反掌?梁啟超是這樣想的,他甚l+cCflfg4c7K/0CEmbj3eA==至以醫(yī)國圣手自詡,拿起架子來:“茲非有聘莘顧隆之誠,決高臥不漫起也?!彼戎思夜д埶麣w國收拾殘破的江山,拯救混亂的時局。
梁啟超沒有失望,他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中國發(fā)生了辛亥革命,逼迫他出亡異國、一直沒有赦免他的清王朝垮臺了。他終于熬過了漫長的嚴冬,他認為自己政治上的春天到來了,他將像英雄凱旋般被迎回祖國,以施展他政治上的抱負。
梁啟超能夠如愿嗎?
二
辛亥年,武昌起事后,國內(nèi)政局動亂。南方數(shù)省宣布脫離清廷而獨立,但群龍無首,以同盟會為首的革命黨雖然將獨立各省整合,選舉孫中山為臨時大總統(tǒng),但亂兵暴民,遍于國中,輿論紛紜,謠諑四起,臨時政府財政困窘,政令不行;北方的清廷雖起用袁世凱出面組閣,但袁對清王朝已懷二心,故首鼠兩端,握兵待機,竊奪權(quán)力的野心正在發(fā)酵。國內(nèi)基本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各方政治勢力縱橫捭合,紛紛登場,開始角逐權(quán)力,大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之勢。此時以康、梁為首的立憲黨人也急于實現(xiàn)自己多年的政治理想,1911年農(nóng)歷九月初八日梁啟超給徐勤(君勉)一信,內(nèi)中有語云:“今茲武漢之亂,為禍為福,蓋未可知,吾黨實欲乘此而建奇功焉?!苯又蛯⒆约簝赡陙硭邉澋摹板\囊妙計”傾筐倒篋,和盤托出。兩年來,梁等在海外,用各種關(guān)系和手段結(jié)交滿清權(quán)貴,“朝貴中與吾黨共事者惟濤、洵兩人而已,而洵實無用,可用者惟有一濤。”原來,他是想助載濤用禁衛(wèi)軍搞宮廷政變,驅(qū)逐頑固黨中的慶親王奕劻和載澤等人,使載濤為總理,然后開國會,實行立憲。為此,他決心不顧兇險,密潛回國,串聯(lián)清軍第六鎮(zhèn)統(tǒng)制吳祿貞起兵以助載濤。他甚至天真地以為,利用資政院投票,他可以取袁世凱而代之:“本初(袁紹字本初,此代指袁世凱)觀望不進,今欲取巧。今欲取而代之,誠甚易,資政院皆吾黨,一投票足矣。惟吾頗慎重不欲居此席?!贝笥羞\天下如股掌之氣概。當(dāng)然,事情成敗,既關(guān)人事,又關(guān)天命,所以不可逆料。因此,梁在信中,有托孤之言。徐勤與梁是萬木草堂的同學(xué),同為康有為弟子,徐對康、梁事業(yè)忠心耿耿,甚至破家以助,梁慨言道:“弟日內(nèi)必行矣,弟氣固甚壯,然天下事安可逆睹,若其無成,而以身殉之,亦意中事。若萬一有他變,則全家二十余口,盡以托諸吾兄。吾老親有仲策可料理,吾弱息則惟吾兄撫之?!闭媸秋L(fēng)動易水,慷慨悲壯也!梁啟超此時所依仗的,主要是清廷的資政院,認為其中大半皆是立憲黨人,靠資政院投票,掌政柄,行立憲,易如反掌。梁啟超九月十六日乘日本天草丸秘密返國,行前又有給徐勤書,提出立憲黨應(yīng)對時局的八字方針:“和袁、慰革,逼滿、服漢?!毙星澳憵忸H豪,欲擬杜甫作《北征》詩,雖未成,可見其心境也。到大連后,給女兒的信中,對自己的政治前程仍有非常樂觀的估計:“入都后若冢骨尚有人心,當(dāng)與共戡大難,否則取而代之,取否惟我所欲耳。”此“冢骨”者,借指袁世凱也,梁等指稱袁有多種稱謂,若“土、土頭、本初、公路(袁術(shù)字)、項城”等,此云“冢骨”,冢中枯骨,輕賤之甚也!詎料梁一登岸,就聞知國內(nèi)局勢混亂,北京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治安一團糟,人人自危,所謂資政院,議員已遁逃大半,無法開會(即便能開會,中國當(dāng)時難道能靠投票治理嗎?梁之設(shè)想,完全是一廂情愿的書生之見)。
更令人失望的是,想借助軍隊方面的原陸軍第六鎮(zhèn)統(tǒng)制(后署理山西巡撫)吳祿貞被袁世凱收買的部下殺害,他想運動軍隊,結(jié)果卻招來一些馬賊頭子和來路不明的人,想擁他而獨立。他回國的消息被報紙宣傳后,南方某些報紙竟造作謠言,說他欲聯(lián)絡(luò)宗社黨人,意欲引入沙俄軍隊撲滅革命黨,大約就在這種情況下,梁等寄予厚望的具有強烈反清革命思想的藍天蔚、張紹曾(二人皆日本士官學(xué)校畢業(yè),與吳同稱“士官三杰”。藍后被孫中山任命為關(guān)外大都督,北伐軍總司令)已不被所用,藍天蔚等將不利于梁。梁此時不僅所有謀劃皆成泡影,且有性命之虞,不得不倉皇逃歸日本。
辛亥革命甫一發(fā)生,梁啟超此次歸國之行,懷有秘密的政治使命,時間頗短促,是梁氏政治生涯的一段小插曲,還不能算“英雄般的凱旋”。此后,袁世凱奉命組閣,梁被任命為袁閣中的法律副大臣,但梁辭而不就,回函于袁,建議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問題,不能進剿南方革命黨,以免國家分裂。嗣后,清廷與袁本人多次促梁歸國就職,但國內(nèi)時局紛擾,瞬息萬變,梁此時尚不欲為袁所用,他還要觀察、權(quán)衡國內(nèi)政治勢力的消長,強弱,以定行止。
這時,國內(nèi)進入了南北和談時期,國體問題成為焦點。梁啟超發(fā)表《新中國建設(shè)問題》,重申立憲主張,認為中國應(yīng)仿照英國實行“虛君共和”。但是,激進的革命黨堅決不采納,而袁世凱方面因別有所圖,虛于委蛇,所以,立憲派的主張終是不能實行。盡管如此,在中國未來命運的決戰(zhàn)中,在南北和談處于膠著狀態(tài)的短暫時間內(nèi),梁啟超等立憲派仍然為自己的政治主張做著最后的努力。如麥孺博在粵,羅癭公在京,盛先覺在滬,張漢章、譚奎昌在魯……都不斷地向遠在日本的梁報告國內(nèi)時局和立憲派運動情況。梁所收到的信息,有的似是而非,有的比較客觀。如羅癭公信中云:“北方一般輿論有不滿意袁者,甚盼康、梁內(nèi)閣,謂繼袁非康不可?!敝袊我恢笨繉嵙φf話,輿論不能左右中國政情,況此種“輿論”可信度大可存疑,此言之謬,自不待辯。又如藍公武報告說,袁財政困窘,無力為戰(zhàn),孫中山從國外并未攜款歸,南方社會秩序混亂,“南方之?dāng)?,立而可待”云。又云:“項城兵力雖厚,然欲借此以平十四省,則不僅勢所不可,力所不能,且亦心所不敢。”此語對局勢的判斷還算準確??担ù藭r亦在日本)、梁憑借這些國內(nèi)黨羽的匯報和日本的報紙遙策國事,以定進退,然而動亂中的中國形勢瞬息萬變,時勢變化,多不如其策。
梁啟超于九月十六日歸國的計劃失敗之后,與當(dāng)年十一、二月間尚有兩次打算往滬和入京的計劃,最后都沒有成為事實。隨著形勢的發(fā)展,他的“虛君共和”的主張已成昨日黃花,南北輿論都傾向于革命黨的“民主共和”,一些立憲黨的中堅人物也已轉(zhuǎn)向,梁原來的策劃以為完滿,但終歸是“可憐無補費精神”。南北兩方——革命黨和袁世凱——忙著談判,立憲黨再無置喙之余地,已被邊緣化,有土崩瓦解之勢。梁啟超被晾在了一邊,對于他的歸國問題,同黨人士眾說不一,歸國后干什么,也莫衷一是。但大體說來,不外兩種意見:立即歸國說和暫緩歸國說。
主張梁立即歸國者,以立憲黨骨干徐勤最為激烈,他主張放棄?;手鲝垼骸皾M人氣運已絕,若復(fù)抗輿論,存皇族,必為全國之公敵矣?!毙祀m憨直幼稚,但他這一點認識,算明白了中國政治的本質(zhì):“今日惟有兵力乃可有勢力,有勢力乃可有發(fā)言權(quán)?!币虼酥鲝埩楛h在粵省割據(jù)一隅,招兵買馬,以進中原。這實際上已放棄了立憲黨人一貫秉持的政黨政治的理想,但揆諸康、梁等人,無疑癡人說夢,即使心有所欲也勢所不能也。到了1912年,徐勤等海外立憲黨人士見梁仍留日本,更是心急如焚,四月二日致康有為信中有言:“吾黨之弊,全在理想太多,實事全無,不免有文人習(xí)氣,豈能立于競爭之世耶?”此言可謂一語中的,康批注此信曰:“覽書吾愧欲死?!被厮级嗄陙矸N種慘痛失敗,康氏之心境可知。脫胎于士人階層的中國知識分子秉持立憲的理想,力圖用和平的方式在中國行政黨政治,其信仰之誠、奮斗之苦令人欽敬,但到此已四面鐵壁,無處突圍。
主張梁暫緩歸國者,主要是在國內(nèi)密切關(guān)注形勢的黨內(nèi)同志。一是認為局勢混亂,為梁安全考慮。上海的革命黨報紙遍登判梁死刑的消息,同盟會攻擊丑化梁啟超不遺余力,同盟會中的劉揆一認為應(yīng)接近梁,共圖國事,被詆為“漢奸”,有言“虛君共和”者竟被殺死,立憲黨人徐佛蘇主持的《國民公報》被同盟會人攻毀,徐本人也被毆傷。況南北談判,局面尚不明朗,即便歸國,也無事可做;另有人認為依梁之身份影響,無人敦請歡迎,豈可輕易歸來?如吳冠英致梁書,認為梁此時出山,已無名義號召天下,所倡“虛君共和”不行,若倡“民主共和”,乃附“革黨”之驥,亦難為天下所重,要梁暫留日本,靜觀時變,伺機而動。又孫洪伊認為梁歸國須歸之有名:“浩然自歸,興味索然,何如有一二政黨舉以為魁,歡迎之而后歸?!庇衷疲骸皻w國之期愈遲重,則社會歡迎愈至,自行歸國,終不如國人迎之以歸,能否在社會上占一勢力,其關(guān)鍵全在此也?!?br/> 對梁啟超歸國后所為,也有各種說法:大致說來,有三種:一是勸梁歸國主持輿論,莫入政界,如湯睿(覺頓)告誡梁歸國后“斷不可入政界,入黨派”,不贊成康的入政府為閣員的主張,應(yīng)辦《國風(fēng)》,辦法政大學(xué),“以閑云野鶴之身,歸國主持輿論”。羅癭公認為所謂幾個黨聯(lián)合推戴梁不過是如粵諺“樹幡竿以招鬼”,萬不可信,勸梁拿定主意,不入政界,不入政黨,以清流之身待機以動。但梁豈是“閑云野鶴”?這種主意當(dāng)然不會被梁所采納。另有人主張梁應(yīng)入孫、袁兩黨之外的第三黨,即與黎元洪結(jié)盟,同為黨魁,在政黨競爭中角逐權(quán)力,徐佛蘇、徐勤等人均持此議。最切近的主張,是要梁與袁世凱結(jié)盟,如張君勱等人。馮驥年、梁炳光等人敦促梁迅速出山,參與袁世凱政權(quán),云:“若有機不出,則人將疑足下仍有故清系戀,他日若有宗社黨余孽煽惑,且污足下以惡名,雖有百喙將何從而辯之?”他們將梁視為可以攀援的大樹,急煎煎促梁馬上附袁:“必須早與本初攜手,方能達其目的?!辈⒃疲骸拔彷呉堰^中年,寧堪再誤?”要在政治宴席上分一杯羹,情急之態(tài)畢現(xiàn)。
梁啟超對這些信息當(dāng)然是照單全收,他傾聽所有人的意見,但卻分析形勢,權(quán)衡利弊,對廁身國內(nèi)政局有著自己的盤算。1911年冬天,他就有了聯(lián)袁的趨勢。1912年,袁世凱取代孫中山當(dāng)大總統(tǒng),梁立即表示祝賀,袁復(fù)電示謝,情辭懇摯,也有籠絡(luò)這位大名士之意。梁大喜過望,于同日致書袁世凱,暢論財政、政黨問題,勸袁行“開明專制”,并申自薦之意:“今百度革新,大賢在上,若他日得為芹曝之獻,自效涓埃于萬一,何幸如之。”袁世凱自當(dāng)會意,他此刻需要梁啟超這樣的名士來扮靚他的武人政治,所以極力拉攏。他示意其心腹幕僚梁士詒要梁啟超為之撰施政草案,指示說:“項城擬參合法、美、葡而合于我國三年內(nèi)所適宜者之秉劃宗旨,速撰寄。”此時的梁啟超欲結(jié)袁而急于登上政治舞臺,所以,不惜做袁的編外大秘書,立即撰寫寄上。當(dāng)年梁在海外,曾有謀刺袁世凱之籌劃,蔑稱其為“土頭”、“冢骨”,如今時移世易,好惡翻轉(zhuǎn),起碼在表面上已在巴結(jié)袁。與此同時,革命黨方面的疏通也在進行,同盟會方面,汪精衛(wèi)早有結(jié)識梁啟超之意向,曾托人帶書以示傾慕,并贈金兩千。南北和談,孫中山在南京臨時大總統(tǒng)位子上時,北方已提名梁入內(nèi)閣,但被孫涂去,如今,南京留守政府已撤銷,同盟會方面對于梁啟超也有了和解的愿望。到了1912年六、七月間,隨著時局的變化,國內(nèi)忌梁者日漸減少,而同情歡迎者日漸增多,梁啟超的學(xué)生、時任云南都督的蔡鍔和副總統(tǒng)黎元洪先后通電歡迎,并請政府起用,國內(nèi)各團體也表示了歡迎的意向。同盟會中一向激進的張繼(溥泉)和劉揆一也電請梁歸國,梁的朋友和黨徒也在國內(nèi)積極運動,鼓動徐世昌、張國淦等有影響的人物為其奔走說項,又串聯(lián)蒙古王公呈請袁大總統(tǒng)迎梁歸國。此時,歸國的火候已經(jīng)到了,國內(nèi)佇望歸鴻,望穿雙眼,此時不歸,更待何時也?
不過,在梁啟超榮歸故國之前,還要插敘兩件事:一是,對于梁啟超歸國事袁,反對最力的是周善培,據(jù)他回憶,他曾與自己的老師趙熙(堯生)先生特意跑到日本,力勸梁不可,說得唇干舌焦,梁似有難言之隱,回道:“我不是不聽你的話,卻不能不聽南海先生的話,你有什么意思,應(yīng)當(dāng)先去同南海先生說清楚?!敝?、趙二人只好坐了三十分鐘火車去找康有為,結(jié)果與康辯論了幾個小時,康堅持梁一定要去。所以,對于這次梁啟超歸國事袁,周善培認為是被康所誤。周、趙之諫阻,可能是愛人以德,但對于中國政治有急切事功之心的梁啟超在眾望所歸的假象中,焉得不縱身急流濁浪,一試身手?所以,歸國事袁,應(yīng)該說梁是主動的。二是康、梁十余年間,由于政治觀念、學(xué)術(shù)見解以及其他瑣事,已時見嫌隙,至民國初年,由于康作為立憲黨領(lǐng)袖,所有海外經(jīng)營歸于失敗,加上他的性格缺欠,在黨徒中威信大損,而梁啟超的威信卻遠遠超邁于康之上。梁啟超雖然事師惟謹,但康心有憾焉。此時,國內(nèi)對康攻訐甚烈,康已成為梁的政治負累。于是,梁勸康退隱??涤袨楸砻嫔纤埔淹?,但內(nèi)心銜恨,自不待言。這就是康、梁分道揚鑣的開始。康作為推舉梁歸國事袁的幕后推手,似有所圖。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1912年九月末,流亡在海外十五年的梁啟超躊躇滿志,在日本神戶登上了歸國的輪船。這一年,他整好四十歲。
三
梁啟超此次歸國,可謂風(fēng)光無限,用他自己的話說:“可謂極人生之至快?!碑?dāng)然他又加一句:“亦可謂極人生之至苦?!焙笠痪涫瞧睬宓脑?,所謂“苦”,乃應(yīng)酬不暇之苦,萬方輻輳,眾星捧月,若無人理睬,何快之有?所以,此“至苦”乃“至快”之基礎(chǔ)。
梁于是年十月初八到天津,在津住了十二天,十月二十入京,在京也住十二天,復(fù)返天津。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nèi),梁啟超大有如今世界超級明星受各路“粉絲”擁戴之快,真是載欣載奔,如癡如狂,讓他過足了人生的癮。十一日給長女梁令嫻的信中述及到津三日的情形說:“三日來無一日斷賓客(唐紹儀及前直督張錫鑾皆已來謁,趙秉鈞、段祺瑞皆派代表來),門簿所登已逾二百人矣。各省歡迎電報亦絡(luò)繹不絕,此次聲光之壯,真始愿不及也。張謇、黃興皆候三日……又地方官紛紛宴請,應(yīng)酬苦極。寓中則分三處,客廳無時不滿。”來趨奉拜謁的可不是尋常的追星族,都是當(dāng)時中國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梁啟超自是豪情滿懷:“吾雖終日勞勞,精神愈健,亦因諸事順?biāo)?,故神氣旺耶?!眹藲g迎之盛,不僅有虛的,還有實的,十三日信中說:國民黨已派兩人專門來勸駕,邀梁入國民黨?!暗啦煌幌嗯c謀”,梁當(dāng)然不會入國民黨,但他又不想得罪他們,所以頗感難處。又有北京大學(xué)反對新校長,聞梁歸來,要政府派梁任北京大學(xué)校長,各科各派代表四人來津見梁敦請。梁此時在政治上有更高的抱負,兩事均已力辭。還有一件大實惠,袁世凱決定給梁月餉三千大洋:“受之與否,亦尚未定,旅費家費皆極繁,恐不能不受也。”十七日赴京前,又告家人說:“京中行館,一切由總統(tǒng)府供張,即前此用以館黃(興)氏者也。此次項城致敬盡禮,各界歡騰,萬流輳集,前途氣象至佳也?!钡灿幸稽c小小不如意:“惟應(yīng)酬苦極,夜不得睡,今日虛火涌上,牙痛大作。”比起受尊崇和追捧的大場面、大歡樂、大得意,這點小毛病自然不在話下。畢竟本質(zhì)是文人,心頭又掠過一點自戀自憐的小情緒:“遙思(日本)須摩、箕面間,菊花正肥,楓葉將赤,攜酒跌宕,為樂何極,無端預(yù)人家國事,塵容俗狀,良自憐也?!贝搜噪m屬撇清,但也算真實。第二天(十八日)又作一書,除告知牙痛已愈外,又告都中、上海各報,皆以梁歸國為輿論中心,進步、民主兩黨將開歡迎會,國民黨也將開歡迎會,重點告知的是袁世凱之態(tài)度:“因吾偶與人言,曾文正、李文忠入京皆住賢良寺,彼飭人鋪設(shè)賢良寺,頃已備矣。此公之聯(lián)絡(luò)人,真無所不用其極也?!绷簡⒊刖?,袁氏接待規(guī)格,已高于革命黨黨魁黃興,只因梁偶爾一言,下榻之地便被安排在滿清勛臣和一等大員曾國藩、李鴻章所居之賢良寺(后因避嫌未?。?br/> 梁啟超入京后受歡迎的程度,可謂烈火烹油、錦上著花,比之在津更熱鬧十倍,其情形和心境皆在家書中道及。二十四日信中說:“都人士之歡迎,幾于舉國若狂,每日所赴集會平均三處,來訪之客平均每日百人?!眹鴦?wù)總理趙秉鈞以及各總長,還有前清功名顯赫、如今也舉足輕重的大員如徐世昌、陸征祥、孫寶琦之流談話以二十分鐘為限,等而下之者只給五分鐘,其余連見一面也難。在共和黨、民主黨和報界歡迎會上演說三次,聲勢之壯,影響之大,未可量也!尚有很多民間團體,排日歡迎,他認為自己此次歸國入京,真如雷霆巨響,為國內(nèi)溫和派吐盡一年來之宿氣。激進的革命黨有點灰溜溜了,今后,以他為代表的溫和派將在中國政壇呼風(fēng)喚雨。入京四天,袁大總統(tǒng)就與他密談一次,宴請一次,而梁“仍虛與委蛇而已”。至二十九日,又有家書一封,再述京中受歡迎情形,除告總統(tǒng)府開歡迎會時國務(wù)員全體作陪外,尚有十省都督來電歡迎,又講各團體邀請以及演說事,聽其演說,無不歡欣鼓舞。報喜也不忘報憂:上海已數(shù)次密電,言“某黨”已派多人前來暗殺他。他已嚴加防備,自信敵人是不能害了他的。所以還有閑情逛琉璃廠,為女兒買文具等物。在京十余日,“日日自晨九時至晚十二時,未嘗???,鐵石人亦受不住,故非逃遁不可矣”。
梁啟超于十一月一日復(fù)返天津,當(dāng)日家書中對入京后所受榮寵和歡迎情形做了一次總結(jié):引日本報紙言“所謂人氣集于一身者,誠不誣也,蓋上自總統(tǒng)府、國務(wù)院諸人,趨蹌惟恐不及,下即全社會,舉國若狂。此十二日間,吾一身實為北京之中心,各人皆環(huán)繞吾旁,如眾星之拱北辰?!彼钜詾楹赖氖?,此次歸國入京,長了立憲黨人的志氣,滅了國民黨的威風(fēng)。他說:“此次歡迎,視孫、黃來京時過之十倍,各界歡迎皆出于心悅誠服……孫、黃來時,每演說皆被人嘲笑,吾則每演說令人感動,其歡迎會之多,亦遠非孫、黃所及?!比缓笤俅问黾氨粴g迎及演說的盛況,“在京十二日,而赴會十九次之多”,湖廣會館答謝茶會“政界在焉,報界在焉,各黨在焉,軍人在焉,警界在焉,商界各行代表在焉,蒙古王公在焉,乃至和尚也到十余人,雜沓不可名狀,可謂自有北京以來,未有之奇觀也”。最后告家人說,已經(jīng)接受了袁世凱三千月餉。一則若不受,怕袁猜忌;二則支出浩繁,他也確實需要錢。
梁啟超歸國,正當(dāng)延續(xù)二千余年的君主專制制度徹底崩潰之時,一般國人不知共和為何物,對國家前途乃至個人命運懵懂彷徨,多年傳播西方制度及思想觀念的啟蒙活動也就是他并不看重的“筆墨生涯”,使他名滿天下,國人對現(xiàn)代國家制度和思想觀念的常識大多有賴于他的著作及文章,他歸國之大受歡迎,正是國人對他啟蒙之功的回報,加上各派政治勢力皆欲借助他的影響,所以才有所謂“舉國若狂”之大觀,正是“故國名園久別離,今朝楚樹發(fā)南枝”(柳宗元詩)。然而他春風(fēng)得意的日子是如此的短暫,熱鬧過去,煩惱即來,轉(zhuǎn)瞬間黃葉飄飛,陰霾滿天,可謂“宦情羈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轉(zhuǎn)迷”(柳宗元詩)。處在新舊交替、光明與黑暗搏戰(zhàn)中的中國政治亂象令他苦悶不堪,書生意氣般的報國志向撞在黑暗而堅硬的鐵壁上令他疼痛而驚愕,他的自大和狂妄很快就灰飛煙滅。
回津只月余,梁啟超心境大壞,雖然得喜訊,夫人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五子思達),但情緒之惡劣,與月前判若兩人:“吾昨夕因得須摩書,頃躁異常,又見國事不可收拾,種種可憤可恨之事,日接于耳目……大抵居此五濁惡世,惟有雍樂之家庭庶少得退步耳。吾實厭此社會,吾常念居?xùn)|之樂也?!毖哉Z間,對歸國從政已有悔意,但已無從抽身退步,只好打點精神,硬著頭皮向前了。
民國開局第一年,梁啟超就在這種壯懷激烈、意興闌珊、春風(fēng)得意、憤慨憂煩的大起大落心境中過去了。
四
1913年,梁啟超四十一歲了。這年二月,他加入了共和黨,五月,統(tǒng)一、共和、民主三黨合并,統(tǒng)稱進步黨,梁啟超被舉為黨魁之一(理事長為黎元洪,梁為九名理事中第一名,進了常委會,相當(dāng)于黨內(nèi)二把手)。從前黨禁未開,他的政黨活動都是非法的地下狀態(tài),如今,他的公開的政黨生涯開始了。這種人事安排的結(jié)果,和去年他得到的承諾有一些區(qū)別。那時合并的大約只有民主、共和兩黨,內(nèi)定黎為總理,梁為協(xié)理,“張謇、伍廷芳等“皆退居于事”,就是說,他是名副其實的第二號人物。而今,理事一下子增加了九名,他雖然名列第一,但不過是九分之一而已。那時,他豪情萬丈,認為自己歸國,振臂一揮,則溫和派吐盡宿氣,他將帶領(lǐng)兩黨一馬當(dāng)先,在政黨政治中大展宏圖:“兩黨黨員皆有‘哀鳴思戰(zhàn)斗,回立向蒼蒼’之意,選舉勝利可期,然自茲以往,當(dāng)無日不與大敵相見于馬上,吾則必須身先士卒也?!敝徊贿^兩三月,萬丈豪情化為寒冰,所謂進步黨,雖有政界大佬為之撐腰或廁身其間,但其實質(zhì),不過是權(quán)貴梟雄竊權(quán)攘利的胯下之馬,更有鉆營和不逞之徒日夜?fàn)幐偹阂Р恍荩靡黄瑸鯚熣螝?,合并前久拖不決,合并后同床異夢,梁啟超先前所抱的政治理想一遇到這種丑惡的現(xiàn)實立刻就敗下陣來。他被夾在欲退不能、欲進不得的窘境中,本年二月二十四日與長女令嫻書中云:“政局危險不可言狀,此時投身其中,自謀實拙,惟終不能袖手,奈何!”三月五日又有一書云:“國內(nèi)種種棼亂腐敗情狀,筆安能罄……吾在此日與妖魔周旋?!边@年三月二十日,宋教仁被刺殺于上海滬寧火車站,國民黨將其列為袁世凱后的第二號嫌疑人,聲言必報復(fù)。處于軍警嚴密保護下的梁啟超情緒低落到極點,二十五日在家書中說:“在中國政界活動,實難得興致繼續(xù),蓋客觀的事實與主觀的理想全不相應(yīng),凡所運動全如擊空也?!本葒竦臒岢篮屠硐朐诩妬y腐敗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多么蒼白無力!這時,梁啟超已有抽身退步之念:“吾性質(zhì)與現(xiàn)社會實不相容,愈入之愈覺其苦。”“黨事極棘手,合并已中止,吾亦將褰裳而去之耳?!钡珶o論利用他的人還是擁戴他的人怎么能允許他退呢?所以只好硬著頭皮,在極其痛苦煩惱中應(yīng)付局面。四月十四日,黎元洪在京都萬生園宴請參、眾兩院議員,他在演說中重申自己的政治理想,認為共和黨目前的任務(wù)應(yīng)該是與腐敗和亂暴兩大勢力作戰(zhàn),但對戰(zhàn)勝這兩大勢力,他自己也沒有信心:“腐敗派與亂暴派其性質(zhì)雖若絕不相容,然彼為個人私利計,未嘗不可以交換利益,狼狽為奸,則國事愈不可問。”從各國歷史看,革命之后,暴民政治最易發(fā)生,而暴民政治一旦發(fā)生,國家元氣大傷,不可恢復(fù),以中國列強環(huán)伺的現(xiàn)實,瓜分之禍殆不可免。所以,盡管梁對于現(xiàn)在政府有種種不滿意,還是認為有政府比沒政府強,只能在維持中慢慢改造它。這也是他一以貫之的對中國漸進式革新的溫和派主張??墒敲鎸χ袊鴩揽岬恼维F(xiàn)實,他首先對自己就失去了信心。國事、黨事之無望,使他的心境極其惡劣。四月八日,國會開會,他從前認為穩(wěn)操勝券的共和黨敗給了國民黨,十八日在家書中沉痛地說:“吾黨敗矣!吾心力俱瘁(敵人以暴力金錢勝我耳),無如此社會何,吾甚悔吾歸也?!边@是他第一次對歸國從政明確表示悔意。他極力想從這骯臟的泥淖中拔出腳來:“吾今擬與政治絕緣,欲專從事于社會教育,除用心辦報外,更在津設(shè)立私立大學(xué)……”其實,這正是上天所賦予梁氏的最根本的使命,惜其不重其身,有出位之想,弄到想退也不能了,他只好在其中痛苦地掙扎下去。
不久,“二次革命”爆發(fā),袁世凱任命熊希齡組閣,又悍然下令取消國民黨籍國會議員,接著,又下令解散國民黨和國會,梁啟超既為進步黨之理事,又入熊內(nèi)閣為司法總長,全國輿論指其為破壞共和制度的罪魁禍首,口誅筆伐,無所不至,一年前榮歸之聲色、驕人之威望全都化為烏有。其不能堪者,就連本黨議員也戟指聲討,其以進步黨議員劉偉君致梁的一封信最具代表性。此信開頭,即對梁氏為熊內(nèi)閣草擬的施政大綱中所謂“救亡”一說極盡冷嘲熱諷,云:“竊謂救亡之術(shù)無他,鏟除致亡之根株而已。致亡之根株不在外患,不在貧弱,在三數(shù)黨魁爭權(quán)而攘利,圖私而害公而已。古今中外,破家亡國,一丘之貉,罔不由此。當(dāng)其樹幟稱號,無不曰救亡救亡,察其舉措行事,無一非致亡速亡,故救亡之說,不惟其名惟其實。先生以黨魁入佐國務(wù),以救亡為大政方針,不審為名為實乎?為名則全國生命財產(chǎn)豈堪再試,為實則自公等入閣,何為以破壞國會為首基之政策耶?共和國不可無國會,夫人而知之矣。共和國之無國會,自中華民國始,中華民國之無國會,自十一月四號始。四號之事孰實為之?命令出自總統(tǒng),副署出自總理,形式所在,責(zé)有攸歸,宜若與司法總長、進步黨理事之任公先生風(fēng)馬牛不相及,然而道路之人,愛國之士,不問形式而苛求底蘊,不信謠諑而好察邇言,窮源探本,人有恒情,圖窮而匕首自見,事久而黑幕益張,雖有知者無如之何,眾口鑠金,竊為高明危之?!边@一段話,不僅將梁指斥為解散國會的罪魁禍首,且抨擊他為爭權(quán)攘利的偽君子。梁啟超對袁世凱解散國會究竟負有何等責(zé)任?是參與決策,抑或慫恿之,默許之?毋庸諱言,梁氏與同盟會政見不同,視由同盟會脫胎而來的國民黨為敵黨,為暴民政治之源,為“民主鬼”,但梁并非獨裁主義者,他入政府是想漸進地改造政府,所以對于袁世凱對國會的態(tài)度他是持反對意見的。他致書袁世凱,要求必須維持國會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數(shù),除確有陰謀暴亂的實據(jù)者外,不可濫捕議員。他對于袁恃武力而倒行逆施的行為不以為然:“或以為兵威既振,則國會政黨不復(fù)足為輕重,竊謂誤天下必此言也。”同時,他利用進步黨的力量竭力團結(jié)其他黨派的議員,以保證國會能正常運作,當(dāng)然,既為幕僚,向總統(tǒng)進言,亦容有不當(dāng):“古之成大業(yè)者,挾天子以令諸侯,今欲戡亂圖治,惟當(dāng)挾國會以號召天下,名正言順,然后所向莫與敵也?!彪m如此,其維護國會的苦心昭然可見。但無論如何,政黨政治遠非他所預(yù)想,一方面不容異見,悍然依恃武力破壞共和,一方面心懷怨恨,煽惑拆臺不遺余力,共和國甫一誕生,國會即分崩離析,其前途兇險自不待言。
黨事如此,國事更不堪問。梁氏為袁世凱的司法總長,似乎位高權(quán)重,其實什么事也做不成。他曾幫助袁世凱擘劃消除各省武人政治以統(tǒng)一政令,欲廢省置州,又欲整頓財政,可惜焦苦勞神,一無所成。更糟糕的是,同黨同門同鄉(xiāng)皆欲攀緣請托,要他在政府中安排位置。民國肇始,“兩月來在西河沿一帶旅館運動官缺者七萬余人,其人或在前清久任實缺,或在大學(xué)優(yōu)等畢業(yè),政府何法對付,惟有謝絕耳”。被拒絕者自是怨恨不已:“人人皆抱非分之想(中國今日大患在此),以相要求,要求不遂,立即反唇?!睂@些跑官要官的人,梁啟超窮于應(yīng)付,煩惱不已,他豈是結(jié)黨營私、靠裙帶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的官痞祿蠹?所以就職之初,就發(fā)出《告鄉(xiāng)中父老書》聲言:“謝絕請托,破除情面?!钡@個告示只能擋住關(guān)系不深的人,卻擋不住他的老師、同學(xué)和同志,尤其與他久經(jīng)患難的“黨人”,認為既然你做了大官,引薦和拔擢黨人乃天經(jīng)地義,否則你做官圖的啥?國內(nèi)和海外黨人為此對梁怨恨和反目的很多。
梁啟超在司法總長任上僅五月余,因熊希齡內(nèi)閣垮臺而辭職,官不可謂不大,責(zé)不可謂不重,勵精圖治之心也不能說沒有,但枉費心力,終無所成。辭職時發(fā)表一篇談話,借古人“君子思不出其位”之言反省自己的選擇。但袁世凱還不想放過他,又授他一個“幣制局”總裁的閑職,為自己的統(tǒng)治撐門面。梁氏接受了這個職位并力圖有所作為。這是他明知不可而為之,還是“眼看時事力難任,貪戀君恩退未能”(蘇軾詩)呢?這就不好說了。1914年三月十日梁就幣制局總裁職,其后又受任袁氏“參政院”的參政員。友朋故舊已看出國事日非,袁世凱帝制自為的野心也日漸顯露,麇聚其周圍的人大多是無恥之徒,勸梁趕緊抽身退步,莫輕毀一世英名。與梁同門受教的劉復(fù)禮言辭最為剴切,云:如今“閣員不過為人之機械,聞人不過為人之奇貨,任何事,負何責(zé),望風(fēng)希旨,旋進旋退,伴食素餐,唯唯否否,偶荷青眼,或令擬一文,草一檄,斯秘書記室之職耳,何足貴!何足貴!”又云:“任公豈猶有衣食之念耶?讀書破萬卷,足跡遍全球,捧手受業(yè)于名賢之門,交游儕輩非齊、魯奇節(jié)之人,即燕、趙悲歌之士,出處去就之義,固宜素講,而迷謬濡滯如此,北溟之鵬系于尺寸之絲,竊為足下痛之?!绷簡⒊员灸晔潞螅聼o可為,去意已決,已為自己做了在北京西山賃屋著述的打算,認為自己不是從政的料,“惟自審菲才,舍文章外,實未由報國”。這種自我體認是在轟轟烈烈地折騰之后才漸漸明白的。梁氏屢辭,袁世凱要當(dāng)皇帝,用不著這個講立憲、談共和的名士裝點門面了,于是,允其辭職。對其請辭書上“以不才之才為無用之用”的話笑而回應(yīng)道:“卓如非不才,總裁實無用。”梁啟超拔出腳來,但已一身泥污。如果沒有后來運動門生蔡鍔樹幟倒袁和助段祺瑞馬廠誓師討張勛復(fù)辟,梁啟超投袁從政的這一身泥污可能終生都難以洗凈。
梁啟超運動倒袁之后,繼任的大總統(tǒng)黎元洪也曾多次敦請他出山,聘請他當(dāng)總統(tǒng)府的秘書長,梁雖婉謝,但出處進退事仍然困擾于心。1916年八月,梁對報館記者有一篇談話,云:“鄙人之政治生涯已二十年,驟然完全脫離,原屬不可能之事,但立憲國之政治事業(yè),原不限于政府當(dāng)局,在野之政治家亦萬不可少,對于政府之施政或為相當(dāng)之應(yīng)援補助,或為相當(dāng)之監(jiān)督匡救,此在野政治家之責(zé)任也。鄙人常持人才經(jīng)濟之說,謂凡人欲自效于國或社會,最宜用其所長。鄙人自問若在言論界補助政府匡救政府,似尚有一日之長,較之出任政局或尤有益也。又國中大多數(shù)人民政治智識之薄弱,實無庸為諱,非亟從社會教育上痛下工夫,則憲政基礎(chǔ)終無由確立,此著雖似迂遠,然孟子所謂‘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茍為不蓄,終身不得’。鄙人數(shù)年來受政界空氣之刺激愈深,感此著必要亦愈切?!?br/> 此時他已經(jīng)決定不入政局,做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闹R分子,在輿論上匡救和監(jiān)督政府,重新?lián)饐⒚伤枷爰业呢?zé)任??上Ш髞磉€是經(jīng)不住一些人的敦勸和擁戴,出任了段祺瑞政府的財政總長。和以前一樣,任期很短,鎩羽而歸。
梁啟超一生不能忘情于政治,但他不僅在實際的政治操作上一無所成,且受其牽累,所謂“名滿天下,謗也隨之”。他的朋友周善培曾對他說過一番很有見地的話,意即孔、孟也講政治,蘇(秦)、張(儀)也講政治,但孔、孟算得上政治家,而蘇、張只能算政客。孔孟講政治,沒有自己,只談一些政治倫理,諸侯照他的話做,國家得到治理,百姓安居樂業(yè),那是他的幸運;不照他的話做,國破家亡,那是他活該倒霉,這兩樣都無關(guān)孔、孟的事。而蘇、張與此相反,講政治為的是自己,無論結(jié)果如何,把官弄到手了,都為自己得利。所以,孔、孟講了一生政治,雖沒有得意過,一生是愉快的,結(jié)果是安全的。蘇、張雖然得過幾天意,卻一生在恐怖中,到底得不到好結(jié)果。他認為梁啟超有極熱烈的政治思想,極縱橫的政治理論,卻沒有一點政治的辦法,尤其沒有政治家的魄力,所以,只該學(xué)孔、孟那樣講政治,而不該像蘇、張那樣去干政治。此話對梁氏而言可謂切中肯綮。梁啟超一度看不起著述文章,而正是著述文章成就了梁啟超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地位。梁啟超熱衷于實際的政治操作,然而率爾操觚的結(jié)果卻與設(shè)想大相徑庭。梁啟超是一個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大多是理想主義者。理想之于現(xiàn)實,常常圓鑿方枘,對不上茬,無論是傳統(tǒng)的專制政治,還是王綱解紐后混亂的強人政治都不適合于梁啟超,一旦涉足,內(nèi)心的苦悶和憂煩即無盡頭。況且一入官場,想潔身自好而不得,理想主義者都是有道德潔癖的人,這種人自己不激流勇退,也會被淘汰出局,否則將在痛苦憂煩中弄得創(chuàng)痕累累,黯然收場。梁啟超曾有的煎熬和苦悶正是所有與現(xiàn)實政治糾纏不清的理想主義者共有的?!熬铀疾怀銎湮弧?,學(xué)孔、孟,還是做蘇、張,如哈姆雷特詰問自己的那樣:“這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