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菲律賓華裔詩人云鶴先生出版了他的詩集《沒有貓的長巷》，收詩一百五十首，是從他五十多年來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精選出來的。雖說只遴選了一百五十首，但基本上可以展示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全貌，同時也基本上可以代表詩人五十多年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如此厚重的一部詩集，以區(qū)區(qū)一篇短文來評論，頗有些勉為其難，亦難脫管窺蠡測之嫌。因此，筆者只想以一個讀者的身份，談談個人的點滴感受。
　　這一百五十首詩主要選自詩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之后的創(chuàng)作，而從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的十多年間，由于菲律賓的軍事獨裁統(tǒng)治，詩人曾一度擱筆。而間斷前后的詩作，無論視野還是手法都有了明顯的不同。因此，我們不妨將詩人的這一百五十首精品的創(chuàng)作分為兩個時期，姑且稱之為前期與后期吧！前期的詩作受臺灣現(xiàn)代詩人的影響較大，注重而且善于捕捉稍縱即逝的意象。創(chuàng)作于這個時期的自由詩也好，散文詩也好，均顯得意象紛呈，形象而又含蓄地表現(xiàn)了詩人沉郁的詩思和濃烈的情感。捕捉意象是需要敏銳的感覺的，涉及人的五官以及我們常說的第六感覺。對于云鶴的詩，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詩人特別留意自己的聽覺。他十二歲開始寫的第一首詩《紫色的琴聲》，就是“在聽到鄰居傳來的一陣琴聲后有感而抒”的。似乎從這一刻開始，詩人便獨自走進了屬于他的這條“沒有貓的長巷”。詩人的內(nèi)心是寂寞的，而這沒有盡頭的長巷竟然又是那樣的寂靜。置身于這條無聲無息連貓都沒有的長巷，任何人的聽覺都會變得靈敏起來，何況對于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呢？在他整個六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通過聽覺而捕捉到的意象幾乎俯拾皆是。詩人似乎還很在意“跫音”和“蹄聲”?！磅家簟币辉~原本是非常美的，而云鶴對“跫音”也情有獨鐘，不時地“以跫音搖醒我的回憶”（《秋燼》）；而當“跫音遺落滿階”時，“我的淚在南方成虹”（《南方》）?！疤懵暋痹谛略娭袔缀跻惨殉蔀榻^響，即使在菲律賓的馬尼拉也未必能經(jīng)?？吹今R?？僧斈暝娙肃嵆钣枰痪洹皣}噠的馬蹄聲是個美麗的錯誤”，就足以喚起人們對“蹄聲”的迷戀了?！翱腿藲w自無星的谷地／把疏落的蹄聲掛在我家窗前”（《落云》），這又該是多美的詩意呢！無論風聲還是耳語，無論啜泣還是嗚咽，都在詩人的筆下化作美麗的詩句。自不必說那“十年茫茫的敲門聲了”，就連天上的虹，詩人也能聽到她的細語，“聽見彩虹穿過薄云投來時細碎的聲息／聽見你眼波投來時細碎的回響／聽見彩虹下低低的私語／聽見叮叮的鈴當，聽見深夜顫抖的高音／聽見唇間的喃喃，馬蹄東去的答答／聽見我茉莉的笑……”“這是虹音／永恒響在茉莉與我凝視間的／虹音”。
　　遺憾的是七十年代之后的十多年里，詩人暫停了自己的腳步；我們也就聽不見他的“跫音”是如何“敲響簾外季節(jié)的憂郁”（《落云》）了。但十多年后，當他第二次踏進這條“沒有貓的長巷”時，那美麗的“跫音”已變得格外厚重與沉穩(wěn)?！皬幕鹬?，一步一血印地／走出來”（《有贈》）；“踏出了／童稚、希望、夢、愛欲以及／頑石似的／中年”（《中年》），“寫不成詩時／也好舉筆一揮／用比墨色濃的鄉(xiāng)愁／寫一個字——／家”（《鄉(xiāng)愁》）。后期的創(chuàng)作，用詩人自己的話說，表現(xiàn)手法“逐漸從繁復而趨簡樸，詭異而趨平淡”。構(gòu)思也越發(fā)縝密，語言也越發(fā)精煉了。比如《河誦》，其結(jié)構(gòu)仿佛是脫胎于波德萊爾的《黃昏的和歌》，卻同工異曲，以復唱的手法于回環(huán)之美中賦予嶄新的內(nèi)容與詩意，讓讀者的情感跟隨詩人的詩情一起，蕩氣回腸，“沿地底的斷層而滔滔不絕”，“向上沖涌”“不稍停息”（《河誦》）。在后期創(chuàng)作的詩中，《野生植物》無疑是引人注目而且也為詩人自己所看重的一首詩作?！坝腥~／卻沒有莖／有莖／卻沒有根／有根／卻沒有泥土／／那是一種野生植物／名字叫／華僑”。這首詩的最后一句，原為“游子”，后經(jīng)詩人“經(jīng)過近十年的思考歷程”才改為“華僑”。這十年之改，有人認為改得好，有人認為改得不好。好與不好原本是見仁見智的事情，大可不必強求一律。要叫我說，還不如改成“那是一種野生植物／那就是／我”更具個性呢！對于一位詩人來說，他的靈魂似乎就應該永遠地處于這種漂流不定的狀態(tài)。然而，恕我直言，我并不看好這首為眾人所交口稱贊的詩，因為它的詩質(zhì)與詩藝都頗為欠缺，過于直白和淺陋了。從詩的形式構(gòu)成來看，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比喻而已——前面六行是喻體，結(jié)尾一句是本體。它更像一個謎語，而且是一個很不高明的謎語：前六行似是“謎面”，標題似是“提示”（打一“野生植物”名），最后一句是“謎底”，似應為“萍”，在這里則暗喻“游子”抑或“華僑”了。但詩畢竟不等于修辭，不是說打個比方、列個對偶排比就成了詩了。若將這么一個簡單的比喻評價為“從平凡的物象中提煉不平凡的詩意”，則未免有些過譽；而且這種卒章顯志、篇末點題的寫法，也未免有些俗、有些陳舊甚至有些拙劣。誠然，認為它是“宏觀地從描述華僑在各地處境的共同點出發(fā)”并不錯，可那是屬于理念上的東西呀，其中又有多少詩意可言呢？即使從比喻的角度來講，以“野生植物”比喻“華僑”，從而表現(xiàn)一種“不安全感和危機感，一種浪跡天涯寄人籬下的游思”，也很不恰切。與詩人筆下的另一個物象“不正常地發(fā)育著”的《蟹爪水仙》、與已故詩人艾青筆下“柔可繞指而加以歪曲／草木無言而橫加刀斧”的《盆景》比較——那可都是被精心培植和護理的，其結(jié)果又如何呢？結(jié)果是喪失了獨立的品格與本性——相比之下，自在地生長在大自然中的“野生植物”，不是很令人羨慕和心儀么？
　　之所以將我的不同意見啰嗦半天，乃是因為這確乎關(guān)系到我們對詩的特質(zhì)的認知，關(guān)系到對詩乃至一切文藝作品的評價標準。實際上，云鶴有許多詩作都“宏觀地”反映和表現(xiàn)了廣大華僑的這種對身份認同與文化認同的困惑、糾結(jié)與焦慮。只不過這種困惑、糾結(jié)與焦慮，這種紛紜繁復的情緒，只有通過意象的跳躍、疊加與交錯，于“柔和但不可以逼視／真實卻無以觸摸”之中，“把宇宙／濃縮、翻轉(zhuǎn)、且倒置陰陽”（《瓶》）時，才可能蘊有深邃的內(nèi)涵并濃厚的詩意。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云鶴的詩都不乏這樣的力作。其題材的新穎，意象的奇譎，語言的張力，都頗值得稱道。諸如“是你征服了時空，還是時空征服了你？”（《飛》）；“階的盡頭是夜的盡頭／推開的門是關(guān)閉的心”（《階》）；“門啞然。他退后，他向前沖——／門開了。他愕?。T內(nèi)是一片好空曠的寂靜，令人窒息的寂靜／影子都沉默了……”（《門》）；“卅年隔絕，這距離／更近亦遙遠，這情感／再熾也冷漠，母親／你該走近他？還是／讓他擦破膝蓋／一寸一寸爬向你”（《天倫》）等等。這些優(yōu)美而又凝重的詩句，不都恰如其分地坦陳出詩人的拳拳之心么？尤其是那首《鄉(xiāng)心》：“小徑等待久違的步伐，石屋／把斑駁留與誰看？／雞啼來晨暉，雀噪壓枝／幾聲犬吠吠出了鄉(xiāng)音／當炊煙殘酷地旋入暮色／山突然退去，留下夕陽／烘干望歸的眼／／就這樣站著，望歸的人／站成一棵樹／欲擁抱什么似的／向天空攤開千手?！边@才是真正的詩呢，其詩質(zhì)與詩藝都不乏可圈可點之處。讀這樣的詩有如沐浴在微熏的晚風之中，心里時不時就會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云鶴的確是一位捕捉聽覺的高手，他甚至能“敏捷得把風給裁下一小塊，然后縫成一方小小的枕；那時，躺著的我將聽到千里之外的海嘯、馬嘶以及鄉(xiāng)音低沉的喚召”（《風》）。
　　最后，想談談云鶴的散文詩。大陸詩人近三十年來寫散文詩的人頗多，遺憾的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佳作甚少，大都是些吟誦風花雪月和兒女情長的篇什，沒有多少底蘊與內(nèi)涵。云鶴深受臺灣詩人商禽等人的影響，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即開始寫散文詩，至今仍未輟筆。在這部詩集中，散文詩盡管只占四輯中的一輯，篇幅卻占了將近三分之一，足見詩人是如何看重他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了。事實也是如此，收進該集的散文詩，取材之廣泛、思維之敏銳、內(nèi)涵之厚重都頗值得我們品味與激賞。像《門》、《鉸鏈》、《年輪》、《蟹爪水仙》、《小丑》、《夕暮》、《風》、《影》以及《瑪?shù)丶永麃啞返鹊龋际遣豢啥嗟玫募炎?。那“噩夢般的重壓，令人顫栗”時，“不與門爭奪其光輝與榮耀卻肩負著整扇門之重量”的《絞鏈》；那面對詩人“滿意又滿足”拍下的照片，而“我不愿也不忍看到我自己”的《小丑》；那被“剝了皮、刮了根、劃開它潔白的鱗瓣且一片一片鉤掉”，從而“形成彎彎曲曲的蟹爪狀”的《蟹爪水仙》等等，無不給讀者的心靈以猛烈的撞擊。而在這一波又一波的沖擊中，讀者盡可依據(j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去聯(lián)想、去體會、去感悟。至于“讀著芥川龍之介的‘某傻瓜的一生’，感到自己也生活在某種可怖的幸福里”（《塵》）的詩人，則“只能擷點花雨后遺留的殘紅／只能飲點陳年的花露酒／只能寫點詩——”（《夕暮》）了。詩人不僅“善于運用散文的敘述手法來表達詩的情懷”，他還盡量以詩的構(gòu)思來構(gòu)建這一“散文的敘述手法”，以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刻感悟來充實這一“詩的情懷”。那些缺血少肉的蒼白之作是難以與之同日而語的。
　　身為在南洋出生并在南洋生活了近七十年的華裔詩人，如此地熱愛源自祖輩的母語，并自始至終孜孜不倦地以自己的母語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實在是難能可貴。竊以為對于一個詩人抑或作家來說，所謂文化認同，并不取決于他所擁有的國籍或他所生活的地域，關(guān)鍵在于他所使用的語言，恰恰是他所熟練掌握和運用的專一語種賦予了他文化的根。中國的新詩已經(jīng)走過了一百多年的歷史，而身在海外的云鶴先生，能矢志不移地在這片園地里辛勤耕耘了五十多年，這是很值得我們敬重的。我們熱切地期盼在今后的歲月里，云鶴先生能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漢詩，給中國的新詩園地增添一朵又一朵的奇葩。
　　（附記：云鶴，本名藍廷駿，祖籍中國福建廈門?，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南亞華文詩人筆會常務理事。詩集《沒有貓的長巷》由臺灣秀威資訊科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