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初春,一個很容易用詩意的溫暖融化冰雪的季節(jié),詹福瑞先生的詩集《歲月深處》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三輯六十首詩,十六開印刷,白紙黑字,“素以為絢兮”,不著脂粉,很簡約的風格。輾轉(zhuǎn)得到《歲月深處》時,上海正當梅雨深處,不知是“雨催詩”,還是“詩催雨”,讀一遍詩,在心中就下了一陣的雨。他的詩有一些雨后植物的香氣。
詹先生擔任國家圖書館館長,他自嘲說是“官場中的文人”、“文場中的官人”,讀完他的詩后,我們更相信他是一位“飛翔的詩人”。他從國家圖書館壁龕大本大本線裝書中超脫出來,從陽光下的窗欞飛出去,“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從真正的大地、天空和泥土中去尋求詩意,將“驚墊的春雷”、“風中的菊菊花”和“天邊淡定的云”,做成詩歌的雨,而我們靜靜地,“諦聽到他堅定而又潮濕的腳步”,要“丟掉雨傘和雨衣”,做好被他詩歌淋濕的準備了。
一
一般來講,詩人就像植物園里的花卉一樣,離不開雨水、土壤、氣候和季節(jié),這些重要的因素關(guān)系到它的盛衰榮枯,要弄清楚其生長規(guī)律,就要透過外部的時空限制,在任何允許光合作用的環(huán)境中探尋下去。
在故土的黑土地上,詩人是永不凋謝的花朵,永遠沒有花期,村莊的物事,對父母的思念,成為生命中永遠的源泉,鄉(xiāng)思的灌溉,會讓他們連綿不斷地盛開下去,直至生命的結(jié)束。
詩人筆下的土地,變成滋養(yǎng)靈魂的水土,踏上那片土地,他變成孩子,永遠孩子一樣輕松嬉戲,像陽光一樣在土地上奔跑,興高采烈,不知疲憊,牽引著詩,奔向那無比澄澈的境界里去,“土地變成了三花臉/似明似暗/有深有淺/斑駁而富于變化/而且一天一個臉/一個方向一個臉”,土地上的雪“像一群睡臥的綿羊/鞭子一揮就下山了”。
父親、母親是站立在那片土地上茂騰騰的兩株植物,把沁人心脾的清香糅進春天的空氣里,那片慈愛的沃土飄著春的神韻,散發(fā)著詩意的芬芳:
關(guān)于母親中年的回憶
總在鵝卵石砌成的街上
穿著洗得雪白的免襟汗衫
她走過時街道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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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院子里
爹劈著木材斧光一閃一閃
手臂高過頭頂腰沉得更低
新洗過的褂子雪亮
當他低下頭去的那一瞬
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也像雪一樣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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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功先生讀《燕子》,潸然動容,說“淚珠從我的眼眶里進了出來”,想必每位讀者也感同身受,這是一首心靈迸發(fā)出來的激情之花,是詩人瞬間感性與知性的“情結(jié)”,多年的積累在一剎那的“噴發(fā)”,春雨、燕子、老家、母親,成為詩人血液中的流動體,并且能與讀者對接起來,帶給每一個人脈搏的顫動:
說燕子牽來了雨絲
似乎是在刻意修辭而且太尖巧
在我的春天的記憶中
的確是在呢喃的叫聲中
傳來沙沙的雨聲
此時雨越來越密
春意越來越濃
母親織了一輩子布
大字不識半筐
我至今記得她說過燕子
是把雨織成簾子的梭子
燕子從來就是在人們不知不覺的時候
回到老家的房梁上
和人一樣從屋門出出進進
從此飯桌上多了歡鬧
夜間添了喃喃細語
母親說燕子是咱家的人哩
在一場瀟瀟暮雨中
今年的燕子如期歸來
屋子里母親常坐的炕頭卻空了
房梁上燕子也只飛回了一只
院子里白花花的雨下得極凄迷
?。ā堆嘧印罚?br/>
二
生與死的歌詠,作為詩歌永恒的主題之一,在《歲月深處》占有一定的篇幅。對于死亡,大多數(shù)詩人不免有惶惑、疑慮和嘆息,或作哲學家的思辨,或作宗教性的慰藉,或作戰(zhàn)士式的輕蔑,或抒發(fā)對人生短暫的留戀。捷克詩人塞弗爾特寫道:“死亡是腐爛的姊妹,是毀滅與空虛的使者,她的手將墳墓這重荷壓在每個人的胸上。然而,死亡只不過是鋼筆劃掉的片刻?!比绾谓ㄔ焖劳鲋趺窗盐丈詈蟮暮较??英國詩人勞倫斯也發(fā)出如此疑問:“你建造過你的死亡之船,呵,建造過嗎?/呵,建造你的死亡之船吧,因為你需要它。”“呵,建筑你的死亡之船——你那小小的方舟/并且備上食物、小蛋糕和酒/為了向湮滅開始黑暗的航程?!?br/> 詹福瑞找到了另一把解讀生命的鑰匙:呈現(xiàn)。他回到最樸野的狀態(tài),用嬰兒一樣的眼睛,用最純粹的詩句,去打量生命這一不可逆轉(zhuǎn)的過程,“歲月像綿綿的老山越走越深,親人似流水離我們越來越遠”。他悄然接近這一“永恒的法則”,對于父親和母親的去世,他不是表達,而是呈現(xiàn),忠實地記錄,供自己回憶,讓眼淚堵住了風,聽不到別的,只聽見風,一切都靜悄悄的,但在讀者的內(nèi)心世界卻掀起了情的狂潮:
去年春節(jié)回家前
母親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
哥說老三明天回家過年
母親掙扎著穿起衣服
腿僵直打不起彎
屋里沒人時母親突然拉住我的手說
三兒我年歲太大了
不想再活著拖累你們
我死了你不要回來
路遠工作忙家有他們呢
這成了母親的遺言
母親是在早晨去世的
誰也沒有驚動
就那么悄悄地走了
(《母親》)
端午爹媽拉我去河里洗百病
沖走一冬的寒氣和煙熏火燎
那是我第一次游泳
媽媽穿著紅兜肚
抖動成一川的彩綢
爹說那是他的一面旗幟
我看爹呢就是河面興濤作浪的風
一月又一月一年越一年
父母與河兩岸的人像水的皺紋
一撥又一撥地流走了
青龍河也變瘦了走過時
我聽到了他長長的蒼老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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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歲月深處》寫得最動人的篇章,是在無法對抗的時間之流之后,對親情的無比眷念,對人的最終歸宿的關(guān)懷。詩人側(cè)重于從外部事物的感受里,來發(fā)現(xiàn)生命的豐富性,發(fā)現(xiàn)那些被隱蔽和丕曲了的生命的本來面目。詩人并沒有過多地去關(guān)注生命的存在的意義,只是把這種存在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詩人以親情作為基點,不斷探尋人的內(nèi)部世界和人所生存的客觀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
三
《歲月深處》的語言有著音樂般的流動感,節(jié)奏的安排,以及聲音的重復,使印刷體的仿宋字在跳舞。隆冬的風,“有無形的足,無形的腿/如同千爪蟲/牢牢地攫住大地/放懷恣意地在人世間跑馬/踏平地上的所有/掃蕩地上的所有”。詩人寫蟬,開篇便是精巧的比擬,“蟬是三伏天的一部吹打/從早到晚有著不知疲倦的殷勤”,倒數(shù)第二詩節(jié)則用排比,以動襯靜,寫出了家鄉(xiāng)夏日的靜謐和寧馨:
靜得聽到屋里飛來飛去的蜜蜂
靜得聽到房前房后嘩啦啦的樹葉
靜得聽到院子里馬呼嚕嚕的響鼻
靜得凝滯的空氣流動出涼意
好詩節(jié)奏的韻律令人羨慕,節(jié)奏的韻律是詩中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波蘭詩人安德爾采·布爾薩說“韻律的每一變動,都要有玫瑰的馨香,落入花圃”。
詹福瑞的詩就有兩種不同的味道,一為根植于土地的鄉(xiāng)原味道,詩人早年種下的自然的“情種”,在他行走的生命河畔撒播,長成一片一片茂密的詩歌森林。在他的筆下,風“被陽光仁慈地融化”,“隨著河冰流走”,“和陽光糾纏”;翻開的新土,“極鮮艷的敞開著”,“似乎期待著什么”,“像似醒非醒的夢”;初春的野花,“打碗花和菊菊花/一個像縮小了十倍的蝴蝶蘭/有乳白和淺藍的花瓣/一個像縮小了十倍的郁金香/深藍的花盞里含著黃黃的蕊”。詩人的詩歌還有另一種特殊的味道,即行走中采擷的異域風情。作為知名的學者和擔任著行政職務(wù)的“官人”,詹福瑞有著一般詩人所沒有的廣闊國際視野和豐富的行走體驗,加上他對中國文化的獨特理解,以及對異域文化采取的開放的包容的態(tài)度,使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各種鮮活的布景,摻雜了意大利的面、美國的冰淇淋、西亞的胡椒粉、哥德堡的面包等各種各樣的味道,從而搖曳多姿起來?!度A盛頓的雨》借助“葉子”,把導游的形象,和思鄉(xiāng)的夢,演繹得很生動,導游說,“我家的葉子還來不及掃/風吹到鄰家就不好了/好在雨會把它安撫下來”;“在北京已經(jīng)很久沒有的鄉(xiāng)思/在華盛頓又漫不經(jīng)心地拾了起來”?!吨碌医鹕吩娭?,在哈佛楓葉掩映的小樓,作者拜謁“以月亮為墨、以樹林為筆”,“書寫心中自在”的詩人狄金森,“紅葉照眼如花”的自然景致與心中流淌著的情韻相契合。找尋“詩境中的詩人”其實也是在找尋自我?!兜腔使谝酚兄髡哂哪奶煨裕约霸娦缘闹腔?,“是啊/我們不是為思考而來/我們是游客/用不著沉重/想到這里/我順便踢開了路上的一枚石子”。此外,像《紅葉嵐山》、《哈佛的清晨》、《哥德堡的小島》、《科羅拉多大峽谷》等,都流露出自然唯美主義的傾向,處處為“淡藍的輕煙籠罩”,“像葡萄酒一樣地醉人”。和前兩輯“鄉(xiāng)原、村莊和親人”味道不同的是,在第三輯《旅途》中,詩人有意識地拷問時間、宇宙和現(xiàn)實,多了對人生的思考。
四
詩是不可定義的。詩不能定義的原因在于,詩可以擁有無數(shù)個定義。美國詩人艾默生說,詩是一個古老謎團,解開這個謎題的鑰匙是另一個謎。詩是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現(xiàn)象之謎,詩是人類的靈異世界,是思出塵外的羽衣,是幻想映入現(xiàn)實的精靈世界,是靈感出沒的房間,是神秘的生物來襲,是似曾相識的夢境,是感官的特異旅行,是生生不息的另一種解釋。
詩又是可以定義的。能定義詩的,只有詩人自己。因此詩是簡單的,流動的,俯首即拾的,也許詹福瑞先生自己從沒有想過會成為詩人,他只是偶爾打開了他辦公室的窗戶,采擷一些詩料,不斷成長為渴望親近陽光的大樹,成為精神的天空里生機勃勃的景象。他要從事很多方面的工作,擔當人生不同的角色,然而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寫詩,用他自己的話,“真誠地去做,真誠寫詩,真實地記下所見、所思、所感”(《跋》)。熱愛寫詩的他,就像一只蜜蜂,對采蜜釀蜜無比執(zhí)著。這其實透露了知識分子的一個訊息,一種精神狀態(tài):在詩歌中卸下重擔,找回“純粹”、“安謐”和“寧靜”,只聽從內(nèi)心的本性,并依照自然自由行事。詩歌姿態(tài),一向都是柔軟的、彎曲的,詩外的世界無法保持這份輕松,因此,已經(jīng)進入詩的世界的詹先生,以及我們的讀者,看了這篇詩評,應該會心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