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萍
早在五十多年前,美國心理學家弗洛姆就提出,現(xiàn)代社會是焦慮的時代;同時,他還將這種焦慮的產生歸因于人們缺乏自我感,是人們尋求社會認同過程中發(fā)生異化的結果——因為“我是你所希望的我”,我就不是我了。今天,作為現(xiàn)代社會病癥的焦慮情緒仍然在蔓延,但焦慮的產生卻有著更為復雜的原因,從而使社會呈現(xiàn)復雜的心理結構和心理狀態(tài),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左右著社會公共輿論空間,進而影響和主導了國家的社會與政治議程?,F(xiàn)代社會日益成為一個信息社會和輿論社會,其中負面和消極的信息對個體和社會整體的心理狀態(tài)具有更為直接和明顯的影響。從世界輿論結構和輿論的影響來看,負面新聞在數(shù)量與影響方面仍處于迅速增長和擴大的過程。因此,對在很大程度上由負面新聞所主導的公共輿論空間進行有效的情緒管理,已經成為政府管理過程中的一個嶄新問題。對于處在急劇社會變遷過程中的中國社會而言,在情緒管理與塑造國民健康心態(tài)方面則面臨著更為急迫的挑戰(zhàn)。
2010年,美國尼爾森市場研究公司一份有關亞太各國網民客戶習慣的報告引發(fā)了中國社會熱烈的討論。這份報告稱,在整個亞太地區(qū),中國網民最喜歡發(fā)布負面產品評論,約有62%的中國網民表示他們更愿意分享負面評論,超過全球41%的平均水平,并且也只有中國網民發(fā)表負面評論的意愿超過正面評論。隨后,一些國內媒體也作了相關調查?!吨袊嗄陥蟆丰槍@一結果所作的調查顯示,41.3%的中國網民明確認同上述調查結果,41.9%的網民認為批評性的言論更有價值,35.6%的網民認為負面評論多表明中國網民維權意識增強。(《中國青年報》2010年8月3日)
雖然美國尼爾森市場研究公司的調查僅限于商業(yè)消費領域,但由其所引發(fā)的討論卻已經將中國網民對社會生活各個領域負面新聞的關注以及對負面評論的熱衷等現(xiàn)象和問題納入了討論范疇,談論的問題也轉換為“中國網民偏愛壞消息”、“中國網民為什么喜歡負面新聞”、“負面新聞證明中國人的存在”,等等。從美國尼爾森市場研究公司對亞太各國的比較來看,由于從結果所能看到的信息比較有限,特別是不能看到同一指標在不同國家的分布情況,對這一結果所作的解讀可能是過分解讀,但也可能掩蓋了更多的問題。
僅就尼爾森報告所反映的商業(yè)消費領域而言,產品與服務同人們的切身利益直接相關,也是最容易產生個人直接體驗和感受的領域,而與產品和服務相關的意見則很容易受到一些負面觀點的影響。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所做的一項研究表明,消費者對于產品和服務的態(tài)度常常受到周圍其他人的影響,而負面意見會導致最大的態(tài)度變化——不僅僅是從好變?yōu)椴缓?,也會從不好變?yōu)楦?。隨著社會聯(lián)系的日益緊密,這種影響將持續(xù)存在。就中國產品與服務質量的現(xiàn)狀而言,消費者有比較普遍的負面評價是非常正常的,也與中國目前消費者權益得不到充分保護的現(xiàn)狀相吻合。
對產品及服務的負面評論經由網絡的傳播就成為負面消息或新聞的一部分,并衍生為對有關所有負面消息或評論的討論?!皦南⒕褪呛眯侣??!毙侣剛鞑ブ械倪@一經典命題直指人們對于所謂壞消息或負面新聞的偏愛。所謂“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就是這一含義的一種生動表達。心理學領域的相關研究表明,人們似乎更關心負面消息,在很大程度上與人的心理有直接關系,即人腦中的“負面”傾向使得人對不好的消息更為敏感,反應也更為強烈。有關人類負面傾向的一種可能的解釋就是,在人類發(fā)展的早期階段,人類的生存依賴于人們規(guī)避各種危險的技巧和能力,因而人腦發(fā)展出了使人們不可避免地會注意到危險并對危險作出反應的系統(tǒng)。在這種意義上,人們熱衷負面消息或對壞消息更感興趣,可以理解為就是為了及早做好準備以規(guī)避可能的風險。人們喜歡在網絡發(fā)表一些負面評論,則可以理解為提出危險預警,或只是就個人不愉快經歷或遭遇的一種心理宣泄。
在現(xiàn)代社會,新聞是現(xiàn)代社會公共情緒的重要來源,媒體通過新聞的生產完成其影響和塑造情緒的過程,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民族心理的界定者、社會性格的塑造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媒體已經從傳統(tǒng)權威手中接管了塑造社會思想和心態(tài)的關鍵權力。
對媒體而言,滿足人們的“負面”傾向(或壞消息傾向)的心理需求已成為新聞機構確定和評價新聞價值(具體而言是新聞市場價值)的重要標準。于是,新聞受眾都普遍面臨負面新聞爆炸的共同問題,而由地方性媒體發(fā)布的新聞尤甚。越是地方性的新聞,與人們切身利益的相關度也越高。這也可以解釋今天常見的負面新聞轉載率往往高于其他新聞的現(xiàn)象。
心理學家的相關研究表明,與積極和正面的消息相比,人們的態(tài)度受負面消息的影響更大。一個健康的社會需要培育健康、良性的公共情緒和普遍健康的社會心態(tài),而充斥負面消息的不受約束的新聞報道不僅無法滿足人們預知風險的需要,還容易使人們時刻處于風險應急和處置狀態(tài),心態(tài)焦慮不安,產生不必要的心理壓力和精神負擔,并對社會現(xiàn)實產生強烈不滿,對未來缺乏信心,甚至對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產生疏離感和對立感。
充斥社會公共輿論空間的日益普遍的負面輿論傾向,使社會文化表現(xiàn)出明顯的攻擊(抨擊)文化的特征,并使健康的政治文化面臨兩方面的嚴重風險。其一是譴責傾向,其二是強調沖突的絕對性,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實現(xiàn)社會協(xié)商并達成妥協(xié)的可能。負面輿論的懷疑基調和尖刻的情緒渲染,不僅無助于塑造前瞻的和包容性的政治文化,也從根本上背離了新聞作為一種社會抑制基質的基本屬性——不是抑制焦慮,而是喚起焦慮。
通過新聞報道抑制社會焦慮和倡導社會積極價值并不需要過濾或隱匿負面消息,畢竟負面消息是真實社會全景的一部分,而且負面新聞也有其不可忽視的正面價值。由于中國社會正處于急劇變遷過程中,各種新舊問題交織出現(xiàn),加之新聞報道的日益開放和透明,使得負面消息大有充斥各種媒體的趨勢。真實的社會和客觀的新聞報道一定會始終伴隨著這種負面新聞,但有信譽和值得尊重的媒體需要把握不同新聞的平衡,并通過新聞報道和分析發(fā)揮抑制社會焦慮的積極功能。因此,專業(yè)的、對社會友善和負責任的媒體需要具備如何發(fā)掘和充分利用負面新聞的正面價值的宣傳技巧和傳播手段。
近年來出現(xiàn)的一些社會極端事件中媒體的作用值得認真反思。譬如,在近年中國城市改造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拆遷糾紛中,媒體的關注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遏制野蠻拆遷并維護被拆遷人的權益,但是媒體不適度、不恰當?shù)年P注甚至介入有時則可能使限于談判困局中的被拆遷人似乎處在了“騎虎難下”的境地,甚至還在圍觀者的眾目睽睽下成為“悲劇英雄”。這些悲劇的發(fā)生,拆遷方固然難辭其咎,但媒體在其中的作用也的確值得認真思考。
無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實社會,負面新聞對于發(fā)現(xiàn)社會問題,揭露時代弊病,糾正政策偏差和政府工作人員的不端行為,無疑具有積極作用,新聞界也因此而在民主政治的發(fā)展過程中贏得了社會尊重和信任。而一旦“揭丑”成為新聞界的唯一工作,甚至為揭丑而揭丑時,新聞界就很難再為情緒的公共領域提供建設性的輸入,甚至成為催化、孕育消極和乖戾情緒的介質和溫床。
社會不是完美的,均衡、全面的新聞報道就必然包含大量的負面消息,問題的關鍵在于媒體如何向公眾呈現(xiàn)平衡的報道和一個真實的社會全景。作為重要的情緒工作者和公眾輿論的重要塑造者,媒體不能只提供人們想要的新聞,還應提供人們真正需要的新聞。因此,負面新聞不應主導新聞報道,提供負面新聞更不應成為媒體吸引社會關注并獲取經濟利益的手段。同時,媒體還承擔著教育公眾的責任,媒體需要思考如何在新聞報道中傳遞積極的社會價值,使社會公眾特別是成長過程中的年輕一代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榜樣和楷模,確立自己的人生價值,從而提升社會整體滿足感和幸福感,使積極、健康的樂觀情緒成為社會的一種普遍情緒。在高度情緒化和充滿風險的現(xiàn)代社會,媒體是否能夠為政治創(chuàng)造一個使個人或情緒因素服從于理性審視與檢討的公共空間,對于任何社會都至關重要。
今天,傳媒與通訊技術的發(fā)展使影響輿論的主體更加豐富和多元化。換句話說,如果說從前媒體是影響輿論的主角的話,今天作為個體或群體的公民特別是習慣于在網絡發(fā)表言論的網民無疑已經成為影響輿論的重要力量,并使網絡輿論的塑造和引導成為亟需認真思考的一個嚴肅問題。
中國人目前面臨著非常特殊的現(xiàn)實處境:社會急劇變化,人們需要在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適應這種變化——不管是自己所希望的變化還是不愿意看到的變化。這種變化的結果是人們對個人和家庭的生活預期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并產生了較高的社會期待。因此,人們往往不能正視生活預期與現(xiàn)實的落差,也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生活與他人生活的差距,焦慮因而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而社會上客觀存在的一些不公正現(xiàn)象包括腐敗現(xiàn)象、公共部門缺乏誠信等,也容易使人們產生有關社會現(xiàn)象的消極評價。與此同時,改革開放大大開闊了人們的視野,賦予人們主張個人權利的自信與從容,再加上以互聯(lián)網為主要依托的信息技術和溝通手段的迅速發(fā)展,中國網民在網絡發(fā)表自己的言論和主張就是一種很自然的選擇了,其中多有負面評論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對于中國這樣一個處于急劇變動過程中的社會來說,負面評論所反映的比較強烈的批判意識,常常導致民眾缺乏對社會體系和現(xiàn)實生活的必要的基本滿意度和滿足感,使怨懟、抑郁和憤懣等不良情緒成為一種比較普遍的公眾情緒。在很大程度上,這種狀況勢必造成國家和社會能量的虛耗,也使民眾無法培育和獲得平和安適的社會心態(tài),并在焦慮、浮躁的社會情緒中對體系造成持續(xù)壓力,極易導致社會極端行為。
有人將中國網民的負面評論當作社會思想的富礦,特別是在近年一些有影響的社會事件中網民參與導致事件走向發(fā)生變化的事實,證明了網民和網絡民意在推動社會進步方面的重要作用,也可以從中看到中國社會不斷覺醒的公民權利意識和一定的責任意識。
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這個高度情緒化的時代,任性、矯情而又容易感情用事等行為特點同時又在侵蝕中國民眾正逐漸培育起來的自我責任感,使中國民眾常常游移在自我責任與感情用事之間,一方面自認是現(xiàn)代公民,另一方面又在物質層面和精神(心理)層面對政府高度依賴甚至有不合理的期待,并在不合理期望得不到滿足時變得乖戾、囂張和極端憤世嫉俗,而此時公民的自我責任感早已不見蹤跡。因此,人們很容易理解為什么標新立異、嘩眾取寵的言論可以在短時間內成就網絡偶像和英雄,盡管只有理性、負責任的觀點才能經得起事實與歷史的檢驗,也才真正有利于國家、社會包括個人的長遠利益。
消費新聞已經日益成為現(xiàn)代生活的一部分,但選擇什么樣的新聞不僅取決于新聞提供者,新聞的消費者和接受者也決定著不同新聞的供給結構。一般認為,負面新聞可能具有偷窺價值、宣泄價值、審丑價值和習惡價值。如果說喜歡負面新聞的人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心理方面的不健康問題,有些武斷甚至以偏概全。但是,如果沉溺于負面新聞則反映了一種不健康的心理。由于負面情緒具有強烈的傳播性和感染性,越是沉湎于負面新聞的人就越難以走出不良情緒的困擾。因此,保持個人良好心態(tài)和健康心理,需要每個人理性選擇,掌握新聞消費的主動權,通過關注新聞成為既掌握豐富信息又心態(tài)健康積極的現(xiàn)代人。
在西方的中國研究領域有這樣一句名言,“China is China is China.”(“中國就是中國”)這一非常少見的句式意在強調中國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的極端獨特性。的確,由于中國悠久的歷史與龐大的人口規(guī)模,以及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來獨特的發(fā)展模式及其已經取得的成功,使中國在多個不同維度上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特色,并成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和一般新聞報道中重要的和特殊的個案。在社會心態(tài)方面,經歷了迅速變遷的中國社會不僅有著基于民族心理特質和社會文化的特有心理結構,同時也分享了許多其他外部世界流行的社會心理傾向,從而更彰顯了中國問題的獨特之處。在中國,由焦慮這一現(xiàn)代社會病癥籠罩下的民眾不安情緒,主要表現(xiàn)為比較普遍的敏感、多疑、脆弱等公眾心理特質,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西方社會正日益突出的治療(型)文化特質——一種在很大程度上產生于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并與之相伴生的文化心理現(xiàn)象。對中國而言,社會劇烈變動時期消極社會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挑戰(zhàn)著人們的傳統(tǒng)價值觀,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的或大或小的差異也引發(fā)了人們的悲觀和失望情緒,而這一時期正是輿論高度自由和開放的時期,負面信息的泛濫很大程度地改變了社會既有的輿論氛圍和輿論格局,也使民眾的心理傾向和心理結構發(fā)生了重要的和值得關注的變化,并影響了一些政治與社會議程的設定。新的輿論和社會情緒氛圍需要作為重要決策者和情緒工作者的政府在諸多方面做出努力,從而實現(xiàn)有效的社會情緒管理。
在制度層面,順暢、有效的政治溝通渠道可以為民眾情緒的塑造和表達提供基本框架和規(guī)則,也提出了有助于管理和協(xié)調相互沖突的利益的方式。在政治溝通中不斷豐富和拓寬言論與溝通渠道,重視民眾情緒和情感的自然而全面的表達,是公共溝通過程中消除情緒赤字、實現(xiàn)有效的情緒管理的重要方面。順暢的溝通渠道不僅可以連通民眾情緒與政府過程,還有助于滿足民眾作為社會人或政治人表達和釋放激情的渴望,有助于公民情緒的自我控制,培育包容性的公共文化。通過順暢的溝通渠道及時掌握社會輿情包括民眾的情緒狀態(tài),正視民眾的感性訴求,是政府進行有效情緒管理的重要方面。
在政策層面,制定富有針對性的政策對于解決實際問題、紓解公共情緒,特別是因一些具體問題而產生的社會情緒,具有比較直接的作用,而通過政策調整對于化解某些因政策本身所引發(fā)的情緒反應的作用則更為明顯。雖然責任政府和回應性政府是現(xiàn)代政府尤其是民主政府的必然要求,但對于決策者而言,政府在其工作日程中充分考慮民眾現(xiàn)實需求的同時,也要避免遷就民眾不良情緒,避免使公眾不合理的要求影響決策過程和結果。應該說,這一問題也是圍繞政策議題所進行的情緒管理可能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
在價值層面,明確的、富有吸引力的社會共有價值的確立,對于有效的情緒管理至關重要。對個人而言,在一個存在價值共識的社會,社會共有的價值信仰有助于人們對“什么是重要的”作出較為一致的判斷,對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所面臨的問題也傾向于作出類似的反應和選擇;更重要的是,在共有的社會價值的感召下,人們更容易理解個人生活可能遭遇的困頓和逆境,并在具有反思性的情緒公共空間對個人際遇進行理性思考。對政府而言,價值層面的思考可以避免使政府在彌補政治溝通中情緒赤字的無盡努力之中迷失方向,喪失引導國家社會與政治發(fā)展的能力。充實、明確和穩(wěn)定的社會體系價值的確立,離不開政府的積極引導。
中國社會已經日益成為一個開放與多元的社會,輿論的引導和塑造也日益成為一個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過程,但政府在其中的主導作用始終都不應松懈。美國政治學家杜切什科在分析現(xiàn)代國家權力關系時就曾經明確指出,政府不僅要傾聽民意,更有引導社會的責任。因此,不論在什么時候,一個有作為的政府都必須順應民意,引導輿論,而不是順從輿論。
負面新聞所反映的現(xiàn)象顯然不能概括目前中國社會的真實現(xiàn)狀,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損中國國家形象和中國社會乃至中國人的整體形象。改善中國的輿論氛圍,需要在促進社會進步方面做出扎實有效的努力,還需要以平和的心態(tài)正視中國社會現(xiàn)存的問題與弊端,尊重可貴的民眾參與熱情,同時避免情緒化和極端化。情緒管理作為現(xiàn)代社會管理的全新要求和重要內容,實際上是對公眾情緒動力的關注,也就是對公眾情緒產生和演化原因及結果的關注。政府以及其他公共機構(特別是媒體)對于情緒的塑造具有重要的作用,因而在情緒管理中應扮演重要角色;有效的情緒管理,還需要民眾反思對傳統(tǒng)權威的認識,特別是克服將所有社會問題歸于政府或他人的固有偏見,成為感性而富有自我責任感的現(xiàn)代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