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
蘇軾的歷史人物論說及其批評格調(diào)
阮忠
蘇軾的歷史人物論說主要針對帝王、將相謀臣、大夫或文人。在這些論說中,他的批評格調(diào)表現(xiàn)為:觀察萬事萬物變易之理,考量社會生活而自斷于中的人性批評;觀察政壇風云,重新審視、評價歷史而別出己見的翻案批評;觀察別人所長,亦知別人所短,然后拈出其短而作的缺失批評。蘇軾通過這些批評,表現(xiàn)了自我不同于傳統(tǒng)的理念以及濟世思想、新銳精神。
蘇軾;歷史人物;批評;格調(diào)
蘇軾長于論說,在諸多論說文中,像一時間最具影響的《省試刑賞忠厚之至論》以題目標示所論之旨是一類。同時還有歷史事件論,如《論鄭伯克段于鄢》《論鄭伯以璧假許由》等;人物論,如《伊尹論》《周公論》等。當然這是從題目來審視,實際的情形比這復雜得多。一則問題與人物、事件的相間、人物與事件的不可分離;二則名不為論而實為論的,如蘇軾的《上神宗皇帝萬言書》《仁說》等。這里關注的是蘇軾的歷史人物論,以見其在歷史人物評說中的批評格調(diào)。
不是偶然,明代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鈔》里把自己所選的蘇軾歷史人物論分為四卷,其一為《武王論》《平王論》《秦始皇論》等帝王論;其二和其三為《伊尹論》《周公論》《管仲論》等將相謀臣及大夫論;其四為《孔子論》《子思論》《孟子論》等文人論??梢娞K軾筆下的歷史人物論是可以分為這三類的。
蘇軾對歷史人物的關注,受父親蘇洵的影響。蘇洵盡管二十七歲才折節(jié)讀書,但他“辭辯閎偉,博于古而宜于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1]。這話有點意思的是把蘇洵與一般的“能文之士”即好文而不務實之士區(qū)別。蘇軾則在《鳧繹先生文集敘》中,提到父親蘇洵稱道鳧繹先生即顏太初為文必中當世之過的話,以見其博古宜今關鍵在于取古而用于今。對此蘇軾深有領悟,他在回復虔州副使俞括的信中說:“今觀所示議論,自東漢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馭今,有意于濟世之實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觀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與凡學道之君子也。”[2]1793蘇軾借對俞括之文的評說,表明自己與同仁為文不在于形式上的觀賞之美,而在于濟世之實用,其中的一條重要途徑是酌古馭今,這在本質(zhì)上與蘇洵的博古宜今有相通的地方。其弟蘇轍則說道:“父兄之學,皆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保?]自然可見蘇軾關于歷史評說的用心。只是蘇軾到晚年,對自己年輕時好議論古人略有悔意,感到“儒者之病,多空言而少實用”。他也像西漢的賈誼等人一樣,好文以求濟世,最終卻仍為空言。
蘇軾對歷史人物的批評以關注社會政治為基調(diào),這與蘇洵相類,但思想方法不同。蘇洵曾說:“遷、固史雖以事辭勝,然亦兼道與法而有之,故時得仲尼遺意焉。吾今擇其書有不可以文曉而可以意達者四,悉顯白之:其一曰隱而章,其二曰直而寬,其三曰簡而明,其四曰微而切?!保?]232然后,一一具論隱而章、直而寬等之所在。雖然蘇洵在他的《孫武》《子貢》《項籍》等篇中也充滿了批評精神,但不及蘇軾是以批評為立足點的,所以他對曾公亮丞相說為學當通萬物之理而無私。為此,“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于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雖以此自信,而亦以此自知其不悅于世也”。蘇軾的自斷事理,源于觀萬物之變,據(jù)萬物的自然之理推論事理,于是對事物或人事的判斷原則決不會因人而論,只會就事理言說。對古代的賢人之說可以據(jù)理而不取,對當今的賢人之說亦然。所以他不附會新黨的王安石,也不取媚于舊黨的司馬光,關鍵在攬萬物之理于胸中。
因此,蘇軾審視歷史人物而將他們用論說的方法形于筆端,通常不蹈襲前人的評說,而是以前人的敘事、評說為話題,或者是自設話題,以應騁辭縱論之需。如他的《范蠡論》開篇說:“越既滅吳,范蠡以為勾踐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同安樂,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至齊,以書遺大夫種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边@番話見于《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文字的順序略有不同。范蠡對勾踐的評說,是世所傳的驚人之語,其逃官而經(jīng)商則是世所贊的明智之舉。其后,勾踐賜劍大夫種,令其自裁,范蠡所謂與勾踐可共患難而不可同安樂的預言成真。就司馬遷的這一記述,蘇軾猛喝一聲:“范蠡獨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鳥喙也。”意在范蠡像勾踐一樣,是寡義少恩的人。他認為范蠡不當“好貨”,盡管范蠡居陶,三致千金且三散之于貧賤者。在蘇軾看來,只是“才有余而道不足,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終不能自放”,即使守越而不離不棄,也不會“清靜無為”。范蠡應像戰(zhàn)國時的魯仲連,功成身退,貧賤肆志。這表明了蘇軾輕仕亦輕財?shù)牡慈松辰?,出于歷史卻在本質(zhì)上是人性的。
《范蠡論》讓人們看到蘇軾的論說方法和理性原則,這一方法和原則不限于歷史事實本身,還延伸到后人對歷史人物的批評。如他的《伍子胥論》同樣以《史記·伍子胥列傳》所載伍子胥報楚平王殺父兄之仇而鞭平王之尸三百的故事為話題,認為西漢的揚雄說伍子胥當三諫吳王,不成則去,是淺薄之見。他說,伍子胥是吳國的宗臣即世臣,先事吳王闔閭,再事吳王夫差,離開吳國可以去哪兒?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尸,報父之仇是人倫之禮,難道你揚雄“非人子乎”?蘇軾對揚雄的批評是對歷史批評者的批評,這有兩個方面,其一是伍子胥對待吳國的立場,諫不從而不去,他不說伍之胥之忠,而說伍子胥是“宗臣”,其戀吳的情感類似屈原先諫楚懷王不從、再諫楚襄王不從,卻仍戀楚而投水自盡。而這戀吳,是從人性角度說的。其二,伍子胥的復仇,他說是人倫之禮,同樣是站在人性的高度。所以他覺得對伍子胥的這一行為應該“哀而恕之”。
蘇軾為伍子胥辯肯定了人的情感與天性,與他觀萬物之理而論說人世之理是一致的。這樣的例子很多,如他在《留侯論》里自設話題:“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比缓笳f西漢張良刺殺秦始皇未果后隱于下邳,在下邳的一座橋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三度羞辱張良。蘇軾沒有展開這個故事,而是借此說張良“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圯上老人則是要折其心氣,使張良去匹夫之不能忍而就豪杰之能忍,舍小忿而成大業(yè)。
這可以視為一種謀略,所以蘇軾在這篇文章里講楚莊王和鄭襄公、勾踐和夫差、漢高祖劉邦和項籍的故事。如后者:“觀夫高帝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zhàn)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yǎng)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边@明確表明以“忍”為謀略,故有忍者之勝與不忍者之敗。但是,蘇軾在這里讓人首先感覺到的是對人性的改造,而不是置用兵之法為第一要務。像項羽不是不善于用兵,而是性情之不能忍,才會導致最終的失敗。吳楚材等也看到這一點,說蘇軾的《留侯論》:“人皆以受書為奇事,此文得意在且其意不在書,一句撇開,拏定‘忍’字發(fā)議。滔滔如長江大河,而渾浩流轉(zhuǎn),變化曲折之妙,則純以神行乎其間?!保?]同時,蘇軾所論表明,人性是可以通過社會教化、環(huán)境或人的作用改造的,只要被教化者愿意接受改造。
蘇軾對人性的關注在《子思論》和《揚雄論》里有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他在前者認為揚雄主張人性的“善惡混”是因為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揚雄不得已方有人之性善與惡相混之說。這是很抽象的人性論,蘇軾并不就此做更多的文章,而是從具體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中審視人性的特定表現(xiàn),在對人性進行批評的時候也批評了與它相伴的歷史事件,從而使所論更有理論的張力和藝術的感染力。在后者中,蘇軾除了說孟子、荀子、揚雄的人性論之外,又提到韓愈的性三品說。同時,他在《揚雄論》里說“圣人之論性也,將以盡萬物之天理,與眾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這里的論人性而盡萬物之天理說,實際上凸顯了人性自然的一面,無形中成為他考量人性的一個標尺。
蘇軾的《留侯論》在人性批評中已表現(xiàn)出政治取向,這不是偶然的。他少時見其母讀《后漢書·范滂傳》而喟嘆不已,說道:“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乎?”他母親說:“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蘇轍就此說,“公亦奮厲有當世志”[6]1117。少時的蘇軾曾如此感奮,及長,欲用于世也很自然。后來當王安石變法,他對宋神宗說求治太急、進人太銳。并因作詩譏諷新法而遭了“烏臺詩案”,險些丟了性命。此后,雖然蘇軾的政治情結(jié)在朝野為官之際多有表現(xiàn),但其所為之文是重要的表現(xiàn)場所。在歷史人物批評中,他所選擇的三類人物,帝王將相與政治的緊密聯(lián)系自不必說,就是思想人物論,也往往具有政治的色彩,這與上面提到的他好文以濟世相關,如他的《大臣論》。
蘇軾的《大臣論》上篇說如果天下不幸而無賢明的君主,小人執(zhí)掌國家權(quán)柄,則天下的忠臣義士會奮臂而擊之,但“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擊。擊之而不勝身死,其禍止于一身。擊之而勝,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這是他上篇的基本論點,據(jù)此推論漢之亡、唐之衰的原因。其下篇申論小人用心必深,故為君子謀劃道:“小人急之則合,寬之則散,是從古以然也。見利不能不爭,見患不能不避,無信不能不相詐,無禮不能不相瀆,是故其交易間,其黨易破也。而君子不務寬之以待其變,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過矣?!彼运岢鼍硬环辽罱恍∪硕鵁o為,靜觀其變以圖國家大計,并用西漢呂后擅權(quán),陳平、周勃無為而定天下為例加以說明。
就此而論,蘇軾仍針對人性展開論說,小人之性像歐陽修在《朋黨論》中指出的是:好利祿,貪財貨,見利爭先,利盡交疏,真的是“急之則合,寬之則散”。蘇軾在這里說的是常理,是應對執(zhí)掌國家權(quán)柄的小人的一般理性原則。從中可以看到,蘇軾對國家治理懷有深切的憂患。他的君子小人論的確像茅坤所說,可與歐陽修的《朋黨論》參看。歐陽修的《朋黨論》寫于慶歷四年(1044),是對尹洙上《論朋黨疏》的呼應,有明確的政治指向。那一年,歐陽修三十八歲,蘇軾只有九歲。后起的《大臣論》,顯然與《朋黨論》的產(chǎn)生是不同的。不過,他的《大臣論》走的是歐陽修《朋黨論》立論而引史證理的道路,縱橫馳說,言鑿理足,且和《朋黨論》一樣談的是政治方略,從而表現(xiàn)出他對社會政治的關切。
這只是蘇軾關切社會政治的一面鏡子,進而言之,他的一些歷史人物論全然是社會政治論。如《賈誼論》《晁錯論》。賈誼因才高不容于世在司馬遷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有清晰的記述,且司馬遷把賈誼和屈原置于一傳,以見二人的命運相類,對賈誼的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然而,蘇軾在《賈誼論》里說:“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边@話很有點翻歷史舊案的意味。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述了漢文帝將賈誼流貶長沙之后,召他進京問鬼神之事。后來晚唐李商隱在《賈生》詩里譏諷為“不問蒼生問鬼神”,從而表明漢文帝不能知人善任以及賈誼的懷才不遇。但蘇軾在這里把賈誼的懷才不遇歸結(jié)為其自身之過,而不是漢文帝的罪責。蘇軾說:“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以有所為耶?”即除了天下為公的堯、舜時代之外,漢文帝就是最好的一國之君了,你賈誼居然不為其用,郁郁而終,實在是不能守身以待漢文帝之用,不及先圣孔子、孟子,所以他說“非漢文之不用生,生之不用漢文也”。蘇軾這樣說,有強索其理之嫌。賈誼不像孔孟有自我行為的高度自由,像他被貶為長沙王太傅,欲不赴任是不行的,不可能像蘇軾說的居國都以待用。他為賈誼劃策,當以“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術,上得于君,下得于臣,然后為其所欲為。可惜賈誼“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于是,在他那里傳統(tǒng)的漢文帝批評為賈誼批評取代,賈誼的命運不當再責于人,而是應責其自己。
《晁錯論》的風格亦然。他不說漢景帝懾于七國之亂而誅晁錯,而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而不知錯之有以取之也”。他的理論是“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晁錯在《說景帝削吳》里對削藩的認識是:“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标隋e驟削之舉為的是禍小,但變速也是自然的。蘇軾在推論中說晁錯圖名而求自全,使?jié)h景帝處于至危的境地并不妥當。他應當自任其危,率兵平息七國之亂,也許會獲得成功。所以他說晁錯求自全而自禍,改變了傳統(tǒng)對晁錯之死的同情及漢景帝誅晁錯以求安的舉措。一向被認為是忠臣的晁錯,在蘇軾的思想中是并不忠的。
蘇軾的歷史人物論翻歷史的舊案,主要是他自己對歷史人物行事的再判斷,這可以是人格批評,如《論武王》;也可以是功業(yè)批評,如《論商鞅》。
蘇軾在《論武王》中就周武王將殷商的遺民封給商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說道:“武王,非圣人也?!边@一反傳統(tǒng)的周武王為圣人的評說,金圣嘆止不住說:“驚人之論。無奈出于戒懼之心,便占得世間第一等道理,于是其言反復而愈無窮,恣肆而更悅其純粹也?!保?]他稱道蘇軾長于辯理,反復恣肆,與明人茅坤說其為縱橫家言相應。在對歷史的評說中,這是蘇軾論理的模式。他曾在《送人序》里說:“夫?qū)W以明禮,文以述志,思以通其學,氣以達其文。古之人道其聰明,廣其聞見,所以學也;正志完氣,所以言也。”其學、文、思、氣的四位一體,既是為學問之道,又是思想表達的基本方法。他本是博學之人,受孟子善養(yǎng)浩然之氣的影響,為文運氣故有“正志完氣”的理直氣壯,說起話來咄咄逼人。他認為周武王不是圣人,先說孔子之非武王,繼言孟子說“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弒君也”,使武王和商湯一樣成為圣人。蘇軾說孟子是孔子的罪人,是基于武王不守君臣之道,不當滅商而滅商。且圣人之徒應以仁義救天下,而不用武力取天下,盡管武王取天下之后封其子武庚。這看似仁義,其實是不得已而慰諸侯之心的。
蘇軾在《論商鞅》中說商鞅變法之后的民悅國強,“此皆戰(zhàn)國之游士邪說詭論”。關于商鞅變法,賈誼在《過秦論》里頗有贊詞,其后司馬遷把他收入《史記》的列傳第八,雖然評價商鞅“天資刻薄”,但又說“鞅去衛(wèi)適秦,能明其術,強霸孝公,后世遵其法”[8],對商鞅的功業(yè)是肯定的。于是,蘇軾首先批評司馬遷暗于大道,撰《史記》有大罪二,一是班固曾批評過的“先黃老后六經(jīng),退處士進奸雄”。二是記載并論說了商鞅和桑弘羊的功業(yè)。前者罪小,后者罪大。他憤然說,秦之強大是秦孝公務本力農(nóng)之效,秦遭天下人痛恨導致子孫無遺則是商鞅造成的。他將商鞅和桑弘羊連在一起斥責道:“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二子之術,用于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這樣一來,商鞅不僅是沒有功業(yè),而且對當時及后世都罪孽深重。
隨后蘇軾還說“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禍之慘烈也?!碧K軾對商鞅變法的徹底否定,清代沈德潛在《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二十一里說是針對王安石的,批商鞅變法之禍,影射的是王安石變法之禍。如是說的并非他一人,讓人推斷蘇軾的政治用心,卻并不是確論。蘇軾還在《始皇論》里說過商鞅變法事,說他變法之初自以為超越了堯、舜、湯、武,及遭秦惠王之禍而逃亡無所舍才知變法之弊。當時商鞅遭秦惠王誅殺的特殊形勢及商鞅之法的威嚴尚在,不足以無人敢留宿商鞅說明他變法之過,但不影響蘇軾據(jù)此做翻案文章。
蘇軾歷史人物論所及的孔子、子思、孟軻以及荀卿、韓非、揚雄、韓愈都可以歸于思想家之流。而作為思想家,其中最弱的是韓愈,蘇軾對韓愈的尊崇在其有名的譽詞“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2]509中,最主要的還是韓愈的“文起八代之衰”。即“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碧K軾尾隨歐陽修而好韓愈在中唐倡導的古文,如果按熊禮匯對古文特征的總結(jié):“古文的思想內(nèi)容必合于古道”;“古文‘句讀不類于今者’而‘辭’必學于‘古’”;“古文的藝術精神必本于‘古道’即儒道”[9]。蘇軾對韓、歐古文不是亦步亦趨,因為他在思想上既接受儒學的古道,又不排斥佛、老之學,從而與韓、歐的古文有別。
蘇軾的《韓愈論》并不從韓愈的古文成就與影響立論,而是對韓愈的尊孔、孟而距楊、墨提出批評。他說:“韓愈之于圣人之道,蓋亦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為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其距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于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睂τ陧n愈之文,這一批評是很嚴厲的。不過,北宋尚韓者大有人在,柳開、石介、歐陽修等人,既好韓愈所傳之道,又好韓愈所為之文。蘇軾之父蘇洵則在《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里說:“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保?]328如是的韓文風格論,在夸飾中充盈著敬仰的氣息。但蘇軾少了其父那樣對韓愈之文的敬畏,說道:“夫圣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2]114這是他批評韓愈為文論理不精且文意疏散的依據(jù),進而說,“儒者之患,患在于論性”,以見韓愈思想的缺失,但韓愈所論以及蘇軾的夷狄評說都是很偏狹的。
蘇軾在《韓愈論》里說,善學者當是知其人之所長亦知其人之所蔽的,他對韓愈的批評即是如此。在這樣的時候,蘇軾往往作的是“人之蔽”的批評。前面提到他的《揚雄論》,他在孟、荀、揚、韓關于人性論的批評中,認為眾人之所以在人性的問題上莫衷一是,主要是不明白人性的共通性,不知道“圣人之所與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謂性也”。同時又把性與才、性與情相混,以致更不易說清楚人性是什么。所以他說揚雄的人性善惡混論,是不知道人性原無善惡,性之善惡乃情之所至;而韓愈認為性不關情,喜怒哀樂都不是性,故斥之為“流入佛、老而不自知也”。而在《韓非論》里,蘇軾指責韓非與商鞅的刑名之學,致使秦之不祀,由此上溯到老聃、莊周之學的危害與影響。老聃、莊周主張?zhí)摕o淡泊,齊乎生死,這些看起來對天下無害,但在實際上壞了由夫婦、父子、兄弟構(gòu)建起來的仁義之道,壞了由君臣上下形成的禮法刑政之原,人們不懷仁勸義,也不信禮樂教化,方有商鞅、韓非“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他在文后特別引了司馬遷的韓非思想源于老子“道德”說,客觀表明《韓非論》受司馬遷《老子韓非列傳》的影響而少了獨創(chuàng)性。但他對批評對象的把握,與《韓愈論》《揚雄論》是一致的,即著力于批評對象思想上的缺失。
在這樣的歷史人物批評中,蘇軾的《荀卿論》在文章作法上較之其他篇什最具光彩。他以孔子與弟子子貢、子路事為導引,再論及荀卿與李斯之事,以李斯之舉,申說荀卿之失,行文婉轉(zhuǎn)而果決,含蓄卻通透,得許多學人的稱道。清人呂留良在《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選》中說蘇軾:“以李斯定荀卿之罪,一篇議論,俱要在兩人相著處。只緣兩個本不相類,卻從不相類中,指出其弊病之相因。此處鉤結(jié)之奇,過卻之妙,殊足玩味。”蘇軾說荀卿“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并拈出荀卿的“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作為例證。蘇軾在這篇文章中,多責李斯恃其師荀卿之論,表面上焚書且不守先王舊法,與荀卿“明王道、述禮樂”的思想背道而馳,實際上因荀卿“歷詆天下之賢人”而無視先王之法以亂天下,以見荀卿思想之弊。如是的論述讓人感受到蘇軾為文的痛快淋漓,
蘇軾的歷史人物批評,不限于這里說的思想家。如他的《漢高帝論》,說漢高帝劉邦最善揣度人的內(nèi)心且明事理,但晚年卻想立戚夫人之子如意為太子,殊不知“所謂愛之者,只以禍之”。進而說:“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為天子,惠帝為臣,絳、灌之徒,圜視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與其全安而不失為王利也?如意之為王,而不免于死,則亦高帝之過矣。不少抑遠之,以泄呂后不平之氣,而又厚封焉,其為計不已疏乎?”蘇軾雖是據(jù)如意最終死于呂后之手論,但如世人常責呂后狠毒不同,重在責高帝劉邦思慮不周之過,詞雄而理足。又如他的《魏武帝論》,說魏武帝曹操“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具論其不趁時機破劉備、取孫權(quán),致使八十萬大軍追擊劉備而無功,輕率地以孫權(quán)為敵而失敗。這說的是赤壁之戰(zhàn)。
然而,蘇軾在知其所長亦知其所弊的缺失批評中,他的《孟子論》《孔子論》是自當別論的。他雖然在《揚雄論》里批評孟子的性善論,在《子思論》里說孟子得其師子思的性善說而不善用,使性善說在當時成為眾矢之的。但對孟子得孔子仁義思想的精髓是很肯定的。蘇軾在《子思論》里說過孔子思想的傳播所受的外在思想的影響,一則是老、莊、楊、墨等學派的攻訐,即孟子說的當時天下之學不歸于楊則歸于墨。二則是門人弟子的互不依從,即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說的“弟子各安其意”。蘇軾承襲舊說不過是作為自己立論的基礎,以見孔子之后,子思之學與其弟子孟子之學的差異。
而他在《孟子論》里說孔子自衛(wèi)返魯之后,博學不亂、深思不惑,關鍵在于以仁義一以貫之。仁義是王化之本、人倫之基,世人當觀《詩》以見王道之易,當觀《春秋》以見王政之難。而孔子之后,諸子不得其思想源流,不知其統(tǒng)要,唯孟子有所得。孟子把孔子的德政思想更明確地發(fā)展為仁政,有“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之說。這一思想的形象表述則是《孟子·梁惠王上》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從而可知他這個很注重人的惻隱之心或不忍之心的人,所謂仁政的核心是推己及人的愛心。而愛心又源于“無欲害人之心”、“無欲為穿窬之心”的性善。所以蘇軾在《孟子論》里說“其道始于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計。嗚呼,此其所以為孟子歟”!而他的《孔子論》則為孔子以禮治國辯,欲以禮屈人之兵,并稱孔子為圣人。
這里說并非缺失批評的《孟子論》和《孔子論》,是給上述所論作一個參照。在他論述的歷史人物中,往往取某一歷史人物的某一點展開論說而不及其余,順手拈來,就事成理,不作長篇大論卻不乏縱橫捭闔、曲折婉轉(zhuǎn)之勢。茅坤曾說《魏武帝論》:“行文似從《戰(zhàn)國策》來,浸淫之以自家本色,故多裊娜綽約處?!保?]5097這也是可以用來評價蘇軾同類的歷史人物論的。同時,蘇軾沒有索孔子之弊而論之;在觀念批評中,對仁禮持肯定的立場;在歷史人物論之外,還有《禮義信足以成德論》《禮以養(yǎng)人為本論》等,說過“禮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嚴君臣、篤父子,形孝悌而顯仁義”[2]49一類的話,可見其尊孔、尊仁禮的思想觀念,這種思想觀念也貫穿了他的一生。
陳祥耀說蘇軾:“世謂其思想為儒道釋兼資,實則其立身濟世之志節(jié),以儒家思想為本;道釋思想乃順達時取以淡泊利名,困逆時取以解脫憂苦之所資,因時為用?!保?0]這是有道理的。蘇軾的歷史人物論,是他“立身濟世之志節(jié)”的體現(xiàn),其人性批評、翻案批評和缺失批評,無不體現(xiàn)其意欲濟世的新銳精神。當然,這里選擇他的歷史人物論作話題,是他從歷史人物身上考索社會,意欲濟世的展示。蘇軾還有直接陳述政治主張以濟世的文章在,那是另外的話題。
[1]歐陽修.歐陽修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 2001:1698.
[2]蘇軾.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 1986.
[3]蘇轍.蘇轍集[M].北京:語文出版社, 2001:140.
[4]蘇洵.嘉祐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5]吳楚材,等.古文觀止[M].北京:中華書局,1959:477.
[6]高海夫.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7]朱一清,等.天下才子必讀書[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837.
[8]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3313.
[9]熊禮匯.中國古代散文二十四講[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2-3.
[10]陳祥耀.唐宋八大家文說[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225.
I206
A
1004-700X(2011)01-0066-06
(作者系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