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吳庚秀
話味兒
(滿族)吳庚秀
我真嘆服有的字典給一些漢語字、詞下的釋意非但十分準確,而且很有意味?!坝檬种富蚣毿〉臇|西向較深的地方挖”是“摳”字;“抓鬮兒”是“從事先做好記號的紙團或紙條中取一個,以決定做什么事情或得到什么東西”;“人體上肢末端能夠拿東西的部分”是“手”;“骨”是“某些動物體內(nèi)起支撐作用的堅硬組織(這一注釋我可覺得似有紕漏,龜鱉一類動物的外殼也是骨,稱作甲骨,然卻不是長在體內(nèi))”;“將臀部放在椅子等物體上以支撐身體”則很顯然地就是“坐”……
是不是都挺有意思?可細想想,我以為家鄉(xiāng)的一些方言比這更妙,且從中引發(fā)的一些故事又讓人感悟多多,甚則令人警省。
我的家鄉(xiāng)在遼東山區(qū),那兒旗人(滿族)居多。聽長者講,或是從史料里知道,現(xiàn)在的瓜爾佳(關)、富察(傅)、完顏(汪)、伊爾根覺羅(趙)、赫舍里(赫)等氏滿人都是在200年前的清乾隆年間從長白山一帶遷徙過來的。說是,當時連年征戰(zhàn)稍息,朝庭號召居于白山黑水間的八旗滿人南下墾荒植田,以興族業(yè),壯大朝廷勢力。山青水碧、物產(chǎn)豐饒的遼東山區(qū)一帶為他們所看好,便紛紛涌來,和后來的漢、蒙等族一道開發(fā)鄉(xiāng)土,世代繁衍生息。
因是生在解放后,對于上面所述的事情我自然只是聽說,并非真的“知道”。作為滿族后生,我真切聽到并且記憶清晰的是族人的語言,特別是他們的一些方言。幼年的時候,常聽得他們從嗓里發(fā)出這樣一個字音:“課”。倘有豬狗闖入院中,他們就會一邊用棍棒往出轟趕一邊大聲喊喝:“滾出課!”父親的哥哥我叫大爺,當然那個“爺”字也不發(fā)“Yé”音,而是說成“Yē”。大爺舊社會讀了兩年私塾,有點學問,因而我曾問過他那個“課”字的意思,大爺說,那是在旗(滿族)話,是“去”的意思。后來我自下悟到,事情大約應是這樣:滿人學得了漢話后,雖漸而將自己的語言摒棄,有的卻還保留下來,混雜使用,“課”便是,真有意思。
大爺還說,一屯子的旗人同時發(fā)出“Kè”聲是在70年前。接著,他就講出了那段故事——
那一年的一個暑日的正午,屯后大河上下靜悄悄,河邊的一叢柳毛子里,有輕輕的撩水聲,閃動著白光光的身影。是屯中的幾個少婦耐不得燥熱,在那兒弄水爽身。正此間,又有七八條黑影幽靈般悄悄地急速地向那兒躍進。這是一小撥日本鬼子,他們剛才在河對岸的草叢中就窺見了這邊的情景,登時獸性大發(fā),急不可耐地從下游趟過河來,借河邊茅草的掩護向目標靠近,欲行不軌。
少婦們因為忘乎所已地弄水嬉戲,全然沒察覺到正在發(fā)生的意外情況。鬼子很快就挨近了那處柳叢,個個急忙剝衣解甲,把槍支也急急地丟下,便縱身躍入水中。
卒然而至的淫魔,令少婦們大驚失色,個個失聲尖叫,奮力掙扎,想掙脫魔爪逃上岸去。怎奈色鬼體軀強壯,早已一人(或兩人)一個地將少婦們緊緊攬住,且發(fā)出狂蕩的淫笑聲:“哈哈,花姑娘的,大大的這個!”
這工夫,那場景被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那人是我大爺。大爺那時才17歲,終日給大戶人家放豬。當時他正想將豬兒從上游的河灘上往屯里趕,到屯邊時,忽就瞧見了那一幕令他熱血上涌的惡行。很有計謀的大爺覺得他一人不是那些畜牲的對手,正欲回屯求助鄉(xiāng)親,忽又發(fā)現(xiàn)河岸上有什么東西閃閃發(fā)光,定睛看時,原是數(shù)支大槍,心中按捺不住狂喜,便俯下身飛快地奔過去,把那些大槍統(tǒng)統(tǒng)攬入懷中,向屯中飛奔而去。這一切,獸行正烈的鬼子們竟全無察覺。
屯中的鄉(xiāng)親們聽了大爺急切的訴說后,氣得個個瞪圓了雙眼。因為沒人會放槍,就把那些大槍藏進煙囪里,人人荷鋤攜鐮,蜂涌般竄出屯子,殺向河岸。有長者呼了一聲,眾人便齊聲大喝:“小鬼子,你們這幫畜牲,趕快滾出課!”“小鼻子,王八蛋,都死課!”滿語的那個“Kè”字,喊得若驚雷炸響,震得山鳴谷應。
結果可想而知,幾名赤手空拳的鬼子被百余舞鋤揮鐮的鄉(xiāng)親全砍死在河里。那當兒,血氣方剛的大爺還一鐮刀將一名鬼子襠間的家什削去……
當然,家鄉(xiāng)的方言還有不少,因為特感興趣便格外留意,且自下一一作了注解?!霸摗奔础敖帧钡囊馑迹纭拔蚁肷咸嗽摗?“烏叉”就是豬臀肉;“烏突”即未燒開的水;“鋪襯”就是破舊的布片兒;“圪孬”即碎草亂柴之類;“坐清”就是“將盛有液體的容器相對靜止地擱置一段時間使雜質(zhì)沉淀”;“tělē”就是“埋汰”;“雨作”即“舒服”;“歇咧”是“過分夸大”;“kèlāo”就是“某種欲望(食、性等)沒有得到滿足”;“左溜兒”意為“反正”,如“吃就吃,左溜兒我也餓了”;“遇底”意為“從來”,如“那地方我遇底也沒去過”;“連項”就是“緊接著”,如“他挑完水連項就去掃院子”,等等。
大爺還說,比較起來,在這些鄉(xiāng)人常說的方言中,“坐清”最有來歷和故事。他的意思大致是,“坐清”來源于滿人先祖擺粉子。擺粉子就是在秋季將剛剛成熟的新玉米浸泡數(shù)日,用石磨磨成米湯,再拿布口袋濾去皮渣,裝入大缸里用棍棒攪動,一邊攪一邊念叨:“青娘娘站,白娘娘坐?!鼻嗄锬锸撬?,白娘娘就是玉米粉。據(jù)說,這樣一念叨,粉子就會出的多(由此可以推斷,“坐清”是漢語的音變,即由混濁到清凈)。
坐清出的玉米粉,除了食用(包餃子、勾芡等)外,更大的用項是用來漿洗衣物,這也是滿族先人的發(fā)明。說是有一回,一個懶漢把他穿的一件又臟又臭滿是汗堿怎么也洗不凈的夾襖搭在墻頭上晾曬,被風刮入墻根下正在坐清粉子的大缸里,沾上了白白的玉米粉。懶漢覺得晦氣,就揚手把夾襖扔到小溪里,過后想想又覺舍不得,便又去取,拿起來一看,那件夾襖竟然潔凈如新。原來,上面的污物早隨玉米粉一起漂走了。
大爺說,他快30歲那年秋的一天,一隊解放軍忽然進了小屯,說是要休整一下,然后打進縣城,消滅盤踞在那里的國民黨軍隊。鄉(xiāng)親們看見,可能是終日轉戰(zhàn)南北無暇顧及的原因,兵們的衣裳、行李卷兒都“tělē”得夠嗆,油花花縐巴巴地像抹布。當時正趕上秋玉米已下來了,眾鄉(xiāng)親未用核計,就家家擺起了粉子,用坐清出來的玉米粉給子弟兵漿洗衣被。渾身上下整潔一新的兵孩兒們大受感奮,抖擻精神殺進縣城后,以神勇之勢全殲了敵人,解放了縣城。
關于“kèlāo”,大爺說他差點因為這句方言丟了命。那是他快50歲的時候,屯兒里來了工宣隊。有天召集鄉(xiāng)親一起喝高粱米稀粥,吃咸菜。貼在矮墻上的報紙上寫了這樣幾個大黑字:憶苦思甜牢記血淚仇。叫工宣隊有點意外的是,大人小孩竟都吃得舔嘴抹舌。吃了一會兒,工宣隊又叫當生產(chǎn)隊長的大爺帶頭憶憶苦。大爺便端著粥碗開說:“社員同志們,大伙有的可能還記著,有的就不知道,在萬惡的舊社會,咱窮人一年到頭就吃這個。”說著,舉碗伸嘴喝了一大口粥,咂了咂又說:“還別說,這玩藝還挺好喝呢,如今要是能喝上溜兒也不錯了。這幾年,大家伙是不是都kèlāo完了?一年到頭見不著一點油星兒,啃榆樹皮子喝菜湯,這么kèlāo誰能抗了!”大爺說著的時候,工宣隊問身邊的人什么叫kèlāo,待弄明白后竟勃然大怒,沖大爺吼道:“你住嘴!我看你這個老貧農(nóng)隊長是忘了本,黑了心,想替地主富農(nóng)反把,造文化大革命的反!來人!”結果可想而知,大爺在懵怔怔間就被人踢倒在地,一頓拳腳打得口鼻出血,不省人事。
至于“雨作”,那是大爺說的最后一句方言。那一年,大爺是快90歲的人了。一天,他正在屯中自家開的小賣店里坐堂,忽然覺得腦袋迷糊,就趴在柜臺上睡著了。去買貨的人發(fā)現(xiàn)了,急忙把他弄到家里??勺源舜鬆斁挂贿B兩日兩夜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就躺在小炕頭上瞇著眼微微喘氣。家人知道他已到壽路,快不行了,就趕緊張羅后事。至第三天正午,大爺已閉緊了雙眼,呼吸也相當微弱。正這時,忽聽屯街上發(fā)出激烈的吵罵聲。大爺竟然忽地就睜開眼且聲音也不是很小地說道:“準是那兩個混小子,去把他倆給我找來!”正說著,就有兩個三十出頭的年青人急火火走進院子,一邊大聲嚷:“走,找大爺評評理!”跟著就進了屋。
原來,屯中的這倆青年是鄰居,住房脊挨脊。頭幾日,一個在房上裝了太陽能熱水器,一個在屋頂安了電視衛(wèi)星天線。按說,你安你的,我裝我的,應該互不相干。可過后卻出現(xiàn)了情況:安了太陽能的水卻不熱,裝了衛(wèi)星天線的電視信號依舊。兩個就都懷疑是受了對方的干擾所致(事實上或者是產(chǎn)品質(zhì)量或按裝技術上的問題),因此互相要求拆除,可誰也不愿意,就吵了起來,甚至動了武把抄。
“你們哪!”大爺挺了挺身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就核計著,事兒怪透了,如今這年月,咱莊戶人日子過得多雨作,要什么有什么還鬧嘰嘰,真是的!不雨雨作作過日子……”說到這,張眼環(huán)顧眾人片刻,又悄然閉住,再沒睜開。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