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旭
一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想起賈誼,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幽州臺上陳子昂的身影。
漢代文弱的洛陽少年,與大唐俠氣縱橫的蜀中豪杰,疊映在一起。
是他們的淚流到了一起。
大凡如賈誼、陳子昂這樣天才卓著的人物,哪一個能避開在天地之間愴然涕下的命運呢?
我們的目光可以越過空間,卻不能穿透時間。薊北樓等等高處可以抬高我們身體的高度,從而拓開我們視野的寬度,卻不能讓我們洞穿歷史的厚壁:我們無法與和我們靈魂呼應的英雄隔著時代會面——秦瓊戰(zhàn)不了關公,賈誼碰不上屈原,陳子昂也見不了樂毅和燕昭王。過去了的只能永遠過去,而未到來的,我們已經等之不及……
我們被卡在這一孤獨無援的時刻。
我們也只能絕望地老死在這一時刻。
并且,死時,我們聽到庸人們在竊笑。
我們觸不到那些能溫暖我們心靈的體溫。
我們的知音總是在我們出生之前就死去。
或者,在我們死后,他們才姍姍遲來。
當那些英雄陷沒于時間的旋渦時,我們握不到他們已經消逝的指尖。而當后來者隨著時間的大潮冉冉升起時,我們卻被裹挾而去,觸不到他們閃亮的額。
孟子曾經這樣表述孤獨:一個人,假如他在一鄉(xiāng)范圍內是杰出的,那么他必然在一鄉(xiāng)中尋找同樣杰出的人為友;假如他在一國中,或在整個天下是杰出的,那他就必然在一國中,在全天下尋找同志。如果尋遍天下都找不到了呢?
那他就只能引古人為友。
這就是那亙古的寂寞。是酒不能消的萬古愁。
哀嘆著“國人莫我知”、“哀高丘之無女”的屈原絕望地自沉汨羅百余年后,一位洛陽少年,24歲的漢代天才走近湘水,把手向波濤中伸去:
——已是逝者如斯,伊人已渺……
屈原觸不到賈誼的額。賈誼握不到屈原的手。他們隔著百年的時光,各自孤獨。
他們各自獨坐在自己時代的最高一級臺階上,嘆息,哭泣。
二
很多英雄一生的失敗在他出生時即已注定:生不逢時。
賈誼如果早生二三十年呢?他能碰上秦皇嬴政,碰上楚霸項羽,碰上高祖劉邦。
而如果他晚生五六十年,他又可等到漢武帝劉徹。
那些都是需要英雄的時代。是英雄創(chuàng)造歷史的時代。
偏他生在這兩個浪峰之間的低谷中!
這是一個蓄勢待發(fā)的時代。這是一個講“無為”的時代。這是一個庸人都可以拱手而治的時代!
漢文帝曾對他那個時代的一代名將李廣感喟:“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史記·李將軍列傳》)
其實,他身邊還有一個絕對可以成為一代名相,能引導他和漢帝國超越三代、做出前無古人輝煌業(yè)績的人物。那就是與李廣一樣年輕有為,天才俊發(fā)的賈誼。文帝是否也在暗地里為賈誼惋惜過呢?
這是一個產生了天才的時代。但卻是一個不需要天才的時代。
我很替文帝惋惜:他的手下有李廣這樣的將,有賈誼這樣的相,卻也只能“無為”而治。這是多么的暴殄天物?他實在是不善于用手中的上上牌,打出最高分。這又怎么能不讓扼腕嘆息?
顯然,他是一個不善于用人的帝王。或者說,不善于使用天才人物,使他們的天賦充分發(fā)揮,使自己的帝國輝煌,使自己的時代偉大。
可是,在他的帝國里,李廣不能封侯,賈誼不能拜相。最終李廣絕望而自刎,賈誼凄傷而夭折。天生我才必有用,文帝逆天之意,殺天之才,文帝之罪亦大矣!
相較而言,文帝對賈誼更寡?。簩顝V這樣的英雄,他至少是給了他用武之地,讓他在戰(zhàn)場上充分地展示了他的才華。但對賈誼,文帝就不能為賈誼安排政治席位,使他有折沖樽俎運籌帷幄的機會。這也不能全怪文帝。他自己也是被人從藩國請到權力中心中央來的。當文帝被陳平周勃等人請入主席時,他發(fā)現(xiàn),帝國的圓桌邊已坐滿了濟濟的人頭。這一桌豐盛的筵席,不能再給任何人分一杯羹。哪怕是文帝帶來的人。
是的,這個帝國在滅掉諸呂之后,只缺少一個劉姓的皇帝,而不缺少大臣。
賈誼是一個沒有席位的就餐者。更不用說去當主持宴席的“祭酒”了。
他給了這個時代最好的忠告。他是那個時代最睿智的發(fā)言者,是那個時代龐然而麻痹的軀體上鋒銳的虻,可他卻沒有席位,沒有人給他話筒!
甚至,最后,連會場也不讓他進!他被逐出京師。
中國歷史上那么多的流放貶謫,除了對不同政見者或席位爭奪者陰毒的肉體懲罰外,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把他逐出輿論中心地帶,讓他遠離話筒,讓他的聲音消失。
曇花一現(xiàn)的政治輝煌消失了。賈誼一路哭向長沙。
三
我們先來看看賈誼的履歷吧。
十七八歲時,他已博覽群書,并以精通經典、善于作文而名揚郡中。李斯的學生,河南守吳公聞其名,招至門下,對他甚為愛信。
二十一歲,受學于荀子的學生淮南丞相張蒼,學習《左氏傳》。同年,呂后死,呂產、呂祿居南北軍,想滅劉氏而奪天下。右丞相陳平、太尉周勃、灌嬰及齊王劉襄等殺諸呂,迎劉邦子代王劉恒為帝,是為漢文帝。張蒼被征入朝,為御史大夫。
二十二歲,文帝元年。文帝聽說河南守吳公政績卓著,為天下之冠,又與李斯是同鄉(xiāng)兼學生,征以為廷尉。
吳公向文帝推薦年輕的賈誼。文帝征召賈誼為博士。
在博士中,他年齡最小,學問卻最高。文帝有所咨詢時,他總能答出別人不能回答的問題,而且還頗合大家心意。儕輩都對他很佩服,文帝也對他格外賞識,一年之內,他被越級提拔為太中大夫。并有意要委他以公卿之位。
就在這短暫的兩年內,他提出了許多極有遠見,富有建設性的意見。
關于制度方面的:上《論定制度興禮樂疏》,請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興禮樂。并草擬各種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官名也重新設定,與秦不同,以立漢制,更秦法。他說:“漢興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興禮樂”了。顯然,作為儒家的信徒,他對秦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反感與心理拒斥,他要新朝盡量抹去前朝的痕跡,確立大漢自己的風格與氣派。
關于政治理論方面的:作《過秦論》上中下三篇,分論始皇、二世、子嬰之過。首篇總論治國之本在于施行仁義;中篇講“取與守不同術”,應“逆取順守”。天下雖可逆取,但必須順守。何謂逆取?——并兼者高詐力。何謂順守?——安危者貴順權。這一思路承續(xù)陸賈,又有發(fā)展。下篇我以為最為深刻,講專制政體滅亡的必然性——其痼在專制自身。這三篇合而可為一大篇,洋洋灑灑,汪洋恣肆,誠為西漢鴻文。這是在理論上對殘暴而失敗的秦進行清算。雖不能說沒給秦一點的余地與尊重,也確實對秦予以了徹底的否定。這樣的“破”是為了“立”:他在認真地思考新朝立國的道德基礎與統(tǒng)治理論,劉邦的那一幫流氓強盜式的武夫是不可能有這樣的意識的。蕭何、曹參等出身獄吏,可以是很出色的行政人才,但不可能站到這樣的高度。叔孫通師徒更只不過是儐相司儀之流罷了。賈誼的橫空出世,漢朝才算真正擁有了自己的理論家,才算開始真正認真深刻地思考自己時代的問題。
關于政治體制方面的:上疏建議列侯就國,主張削弱諸侯王的勢力。
關于經濟方面的:作《憂民》,上《論積貯疏》?!胺蚍e貯者,天下之大命也”。力倡“驅民歸農”,禁止末技游食之民。這是中國幾千年來的一貫思想,在漢初積貧積弱時尤為必要。
關于外交方面的:反對對匈奴忍讓,主張用他提出的“三表五餌”之法滅之于無形。
關于倫理道德方面的作《六術》、《道德》諸篇,試圖全面闡述封建道德的根基。
兩年左右的時間,有如此眾多的思想和理論建樹、政策和策略建議,足見這位二十來歲的政治家的見識和膽略,足證他的政治天才,并足以奠定他在中國政治史上的地位。他可以側身一流政治家之列而毫不遜色。
四
在這些建議中,既有眼前的急務,也有關乎長治久安的根本大計。有很多更是深入到了整個封建時代基本的政治與道德根基。其中有一點特別值得提出來,這一點顯示出,什么叫真正的睿智,真正的目力。
漢初的政治家、思想家們,都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秦為何興暴而亡速?為何一個數(shù)百年兢兢而強的秦族,在走上履至尊而制六合的輝煌頂點后,竟至在短短的十幾年里,萎萎而亡?
在思考這個問題時,人們又自然地把短命的秦和“千余載不滅”的周做對比。人們很容易地看出了兩者顯而易見的不同:周行封建,以一家血脈盤踞天下,各路諸侯,拱衛(wèi)周室,所以固若金湯;秦立郡縣,誅殘同姓,宗族血親一無所封,使無尺寸之地,官長各地者皆有功之異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一旦天下有事,沒有至親的相助!于是,結論似乎很明顯:就國家的長治久安而言,封建制勝過郡縣制。又由于郡縣制的推行者恰恰是殘暴寡恩的嬴秦,郡縣制對同姓的寡恩與暴秦對天下的刻薄攪成一團,郡縣制便很不幸地成為“不道德”的制度,而為人們唾棄。
于是,歷史的倒退十分合乎邏輯:為了打敗項羽,封!封功臣!為了屏障劉氏,封!封宗室!
公元前202年,也就是項羽自刎烏江的:但這帝國的內部是什么樣的建構呢?
在帝國的中西部,有十三個郡和一個中央直轄地區(qū)。除了這十四個地區(qū)外,在遼闊而肥沃的北部和東部,則是十個諸候國。這十個諸侯國控制了遠比中央更廣闊的領土和幅員更為廣大的人口。到了公元前196年,這十個異姓諸侯王除了長沙吳芮的后裔外,其余全部換成了同姓王——他們是劉邦的兒子或兄弟。在經過削平異姓諸侯王的艱辛之后,劉邦仍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實質,他大封同姓王。天真的劉邦以為,這些同姓王定比異姓忠心。于是他與大臣們約定:“非劉姓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劉邦大概只想到要預先防范呂后。但是,假如一個同姓的諸侯要挑戰(zhàn)中央取而代之,怎么辦呢?
很顯然, 血緣并不能保證這些跋扈的諸王對中央的效忠,獨享資源和獨擅權力的誘惑更大。自封王以來, 無論是異姓還是同姓,叛亂,尋求獨立于中央,甚至對中央取而代之的企圖一直沒有中斷過。 劉邦政治上的短期行為以及理論界在制度問題上的嚴重失誤,造成了漢初幾十年的動蕩與生靈涂炭。
正是在這個問題上, 賈誼表現(xiàn)出了他異乎常人拔乎流俗的見解:他認為秦統(tǒng)一六國,實行郡縣制,乃是“除六國之憂”的有遠見之舉;而當今的分封政策,恰恰又是“成六國之禍”的倒退行為(《權重》)。賈誼之聰明,在于知道國事不可恃于人的品行,不可恃于人的血緣親情,而必恃于勢:“諸侯勢足以制,力足以行逆,雖令冠處女,勿謂無敢;勢不足以專制,力不足以行逆,雖生夏育,有仇讎之怨,猶之無傷也?!保ㄍ希┐苏\韓非子所謂:“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奸劫拭臣》)賈誼果真是荀派的后學!
那么,秦之速亡,既不在取消封建而立郡縣,那又是什么呢?賈誼答:在權力制衡的喪失。
西周的政治制度乃是貴族民主政治。天子并不能對天下大權“孤獨而有之”。他的行政權力要受到來自各方面的約束和限制。賈誼認為,正是這種對權力的約束與限制,而不是分封諸侯(當然,林立的諸侯對天子的權力在某些情況下,也是一種屏障),才是周千載不滅的原因,也是取消了這種約束的秦朝二世而亡的原因。
在《國語·周語》中,邵公勸諫一意孤行暴虐而又實行特務政治的周厲王,不能用壓制的方法對待人民的意見。他對厲王說,天子的權力要受到上自公卿、下至列士的約束,還要制度性地聽取樂師的獻曲、史官的史訓、少師的哲理之言、盲人的諷歌批評之辭。百官要進諫忠告,庶民要反映意見。左右近臣要時時規(guī)勸,皇親國戚要監(jiān)察是非。可是周厲王“不聽”,繼續(xù)實行他的殘暴政治。三年之后,周厲王便被“國人”流放到彘地,由周公、召公共同執(zhí)政??梢姡@種約束機制確實可以有效地制止一些獨夫民賊濫用權力殘民以逞,從而也有效地防止了社會的動亂和政治的崩潰。發(fā)生變化的只是統(tǒng)治集團中的個別人,而社會則安然如故。這確實是一種制度長治久安的真秘訣?!渡袝ぶ軙ず榉镀愤€有一段更具體的操作性的記載:
天子有不能決定的大事,自己先認真思考,再與卿士們商量,與庶民商量,再與卜筮商量。
這里列出了四種制約天子的力量:筮(算卦)、龜(占卜)、卿士(大臣)、庶民。天子、卿士、庶民在發(fā)言權上是平等的,都只占一票,并且,在筮、龜同意的條件下,這三者中只要再有任一同意,就可以通過??梢姡?、龜?shù)淖饔煤艽?,這是因為筮、龜代表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們能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四種人加上天子,要是全同意了,自然是大吉大利大同,有分歧意見時,則有各種組合。這里特別要注意到的是,天子意見并不是絕對的,而是常在被否定之列。天子的權力顯然受到制度上的約束。有了這種約束,才能出現(xiàn)這樣美好的政治和清明的社會:
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
這里的“王”,不是指某一具體的天子,而是指光明正大的政治。光明正大的政治是分權的政治!最強大,最穩(wěn)定,最持久的政治但是權力有所制約的政治!
賈誼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認識秦的滅亡和周的長久的:
當此時也(按指秦亡之時),世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闔口而不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千余載不絕。(《過秦論下》)
按專制論者的觀點,天下之人對中央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閉口而不言,這是多么同心同德,萬眾一心!但這恰恰是致亡之禍端!而周則天子而外,天下鼓噪不絕,又是詩以怨,又是樂以諷,又是史以鑒,又是緘以勸,“自公卿至于列士”,自瞽史、百工至于庶民,無不人人得而議之,弄得周天子不能專擅,不能決斷,但這恰恰是致治之根基!
基于這種深刻的認識,賈誼從周代的貴族民主政治中吸取思想資源,為新的王朝,也為整個封建統(tǒng)治尋找長治久安之策。為了約束與限制權力,他提出應先從太子的教育入手,充分發(fā)揮保、傅、師及少保、少傅、少師的教育作用,從小就對太子進行仁義教育,從而養(yǎng)成孔子所謂的“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的良好品行。但他顯然并不迷信人的個人品性,并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人的個人品行上。這是他與孟子等正統(tǒng)儒家的不同所在——雖然他也大倡“仁義”。等到太子“既冠成人”——
則有司直之史,有虧膳之宰。太子有過,史必書之……有進善之旌,有誹謗之木,有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民傳語……是殷周之所以長有道也。(《新書·保傅》)
他還是最重視外在的約束。
在國家制度上,他反周尚秦;而在權力制衡上,他又反秦尚周。在這一舍之間,讓我們得以窺見大政治家的遠見卓識!
五
但遠見卓識往往“自絕”于當代。卓則必絕,遠則自離。賈誼自然而然地與他同時代的人離絕了。他藐視他們,他們也排擠他。他們根深而葉茂,藤粗而蒂固;他則一無所恃——他只能恃文帝的保護。但文帝也一樣脆弱——
于是天子議以誼任公卿之位。絳(絳侯周勃)灌(灌嬰)、東陽侯(張相如)、馮敬(御史大夫)盡害之,乃毀誼曰:“雒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庇谑翘熳雍笠嗍柚?,不用其議,以誼為長沙王太傅。
平心而論,文帝劉恒還是很信任也很愿意重用賈誼的,他畢竟不是一個昏君。但他不能失去朝廷權力的平衡,他也不能為了一個賈誼而觸犯眾怒。一邊是功高蓋主的老臣,一邊是初出茅廬的后生,兩邊既已勢不兩立,劍拔弩張,文帝只能傾向前者:反對前者,他自己的位子都不安穩(wěn),沒有前者的擁立,就沒有他今天;沒有前者的支持,也沒有了他的明天。
賈誼的失敗是時勢所必然,不是文帝個人品行所能挽救的。
于是,賈誼也就只能滿懷失意與挫折感,還有滿懷的委屈與孤獨,滿懷的不平與輕蔑,一步一步地向長沙踟躇而來。
過湘水時,情與景猝然相遇:百余年前,這兒自沉了一個屈原;百余年后,這個圣明的時代,還將埋沒一個政治天才。他只能長歌當哭:
算了算了算了吧,
全國沒人理解我!
獨自憂愁獨自苦,
有誰愿聽你傾訴?
鳳兮鳳兮展翅飛,
遠遠飛離污濁世!
[原文:已矣!國其莫吾知兮!子獨壹郁其誰語!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吊屈原賦》]
六
一肚皮幽怨的賈誼被貶長沙,做了當時僅存的,也是最勢單力薄的異姓王的太傅。他的少年雄心大大地受了挫折。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孥云,誰念幽寒塵嗚呃?可是賈誼的少年雄心卻從云端中躍落塵土,雄雞連唱,唱出熱血,天下仍然茫茫夜色。在以后的十年余生里,他聰明睿智依舊,憂國憂君依舊,高瞻遠矚依舊,精神狀態(tài)卻大不如前。挫折于一些人,可以使之堅韌深沉,通情達觀,可以使之隱忍耐心,寧靜致遠。但賈誼卻不然。挫折沒能使他成熟,使他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而是使他如驚弓之鳥,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使他如棄婦懷怨,凄凄惶惶。二十多歲的人,一出場,便先失去了氣勢,失去了氣度,失去了氣魄。女人在血,男人在氣。男人而失了氣,自顧非金石,焉能長壽考?
果然,賈誼到長沙,因為地勢卑濕,更由于心氣卑弱,已預感到自己不會長壽。三年以后的某一天,一件讓他驚心肉跳的事發(fā)生了:一只不祥之鳥——鵬鳥——即貓頭鷹突然飛入他的住室,悠然而莫測其神秘地站立在賈誼的座位上。賈誼趕緊占卜吉祥,得到的讖言是:“野鳥入室,主人將去。”他一下子心如死灰。定下神來,只能以道家的達生之觀慰藉自己:
偶然生而為人,
何足珍貴愛惜。
忽然化為異物,
何必憂慮悲泣……
生命托之命運,
不當自己所有。
活如暫托人世,
死為恒久休息。
[原文: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搏,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縱軀委命兮,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儿i鳥賦》]
二十來歲的人,就掙扎在死亡的陰影中不能自脫,這是橫遭的不幸,還是內心的脆弱?賈誼才高百代,而意志薄弱如此,使其出師未捷身先死,豈能不長使英雄淚滿襟?
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了這是一場虛驚。那“主人將去”的讖言,并不是說主人將要去世,而是將要離開這僻遠卑濕之地了。就在賈誼滿身虛汗地寫作《鵬鳥賦》的第二年,漢文帝思念賈誼,又把他征召回長安。
賈誼進宮見文帝,文帝正在未央宮北面的宣室殿接受祭祀用的胙肉。在鬼神的祭祀中,文帝眼前總是鬼影月童 朦, 弄得他疑神疑鬼,甚至自己的行為舉止也有些鬼鬼祟祟起來。他滿懷狐疑,正好向賈誼請教。根據(jù)《史記》及《漢書》的說法,賈誼詳細地講述了鬼神的情狀,一直講到半夜,文帝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移動坐席,湊近來聽。第二天,文帝對人說:“我很久沒和賈生見面了。自以為超過了他,看來還是不如他啊?!?/p>
賈誼自離開京師到重被招回,一晃已是四年。這四年里,滿腹經綸的他被剝奪了對國事發(fā)言的權力?,F(xiàn)在被征召,肯定準備和文帝談談他政治上的主張。但文帝未問政治,先問鬼神,他大概不免失望吧?千年之后,一位“一生襟抱未曾開”的詩人,李商隱(約813—858),也為之代抱不平——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生》)
但我猜想,賈誼是夜所談,既然是“具道所以然之故”,談興極好,而文帝又“夜半前席”(《史》《漢》并作“前席”,意為把坐席移前,意頗明白。李義山作“虛前席”,意殊含混,或意正相反,誤),聽得入迷,大概不會僅僅是談鬼神變異吧?宣室不是聊齋,賈太傅在長沙是做太傅,不是去搜神,漢文帝也不是蒲留仙,政治家不是小說家。即便是不入流的街談巷議之流的“小說家”,也往往“談言微中”——暗中綰合世道人心哩,何況賈誼。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賈誼是在借鬼神談政治,他本來即有些“天人感應”思想,這一點他是董仲舒的先驅。他《新書》中有《耳痹》一篇,我以為即是此次談話的一個中心。這篇文章的最后一節(jié)這樣說——
天要實施他的誅伐,不要以為自己做壞事時處在一個僻遠而無人知曉的地方(就可以避過天的耳目),即使(你)藏在重重石窟之中,天也一定會知道的……所以說,天雖然很高,但他的耳朵卻離我們很近……他的目光明察秋毫。所以一個人的自我行為,不能不謹慎??!
[原文:故天之誅伐,不可為廣虛幽閑,悠遠無人,雖重襲石中而居,其必知之乎……故曰:天之處高,其聽卑……其視察。故凡自行,不可不謹慎也。]
原來他是這樣對漢文帝談鬼神的!那用意不是很明顯么?人間的,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專制帝王,原本也只有鬼神才能使他們或可收斂一些啊。
七
此后不久,賈誼向文帝上《治安策》,又叫《陳政事疏》,從外交到內政,從當前急務到長治久安根本大計,全面闡述了他的主張。他是試圖全面探索封建專制條件下統(tǒng)治理論的第一人,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里第一位政治理論家。我們來看看他對“削藩”的意見。
前文我們已經說到,劉邦為了籠絡人心,打敗項羽,分封了一批異姓王。到公元前195年,這些異姓王除長沙王外,一一被消滅,而為劉邦的兒子或兄弟所取代,是為同姓王。到了賈誼時,這些林立的諸侯,已到了“尾大不掉,末大必折”的境地,“一脛之大幾如腰,一指之大幾如股”(《新書·大都》)賈誼以他荀派學者的獨特眼光,看出諸侯造反并不是血緣親疏問題,不是中央與地方的感情問題,不是地方對中央的信諾問題,更不是地方諸侯個人的道德品質問題,而是取決于他們的實力:
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藩強》)
他舉了一連串事實,說明造反者,大多是諸侯中的強大有力者。同時也舉了一個反例:長沙王勢單力薄,雖屬異姓,卻不反?!伴L沙……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蓖瑯?,假如當初讓樊噲、酈商、周勃,灌嬰等人占據(jù)數(shù)十城而稱王,現(xiàn)在即使說他們已被誅滅,也是可以的,反過來,假如當初讓韓信、黥布、彭越等人僅僅作為徹侯,使他們失去反叛的實力,那他們今天必還安然保存著。
這里說明一下,在漢初王與徹(通)侯是不同的,王的權力很大,在所屬地盤內享有行政權,包括任免官吏,征稅,甚至鑄幣權。而侯則只享有領地內的賦稅,而沒有行政權,沒有領土治民權。這類權力歸所在郡縣。所以,王有反叛的實力,并且確實在前仆后繼地反叛著,而侯則能循規(guī)蹈矩,與中央相安無事。如此看來,廣封子弟,名曰愛之,其實害之。等到“所愛化而為仇,所信反而為寇”(《制不定》)時,再去征討之;夷滅之,豈不是不仁之甚!
所以,結論——
欲天下之治安,天子之無憂,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
眾建諸侯,——是說,把原諸侯國劃分成若干份,改變其嫡長子繼承制,讓其所有子孫都能有繼承權,人人從已經劃定的若干份中領走一份,這樣,不費一兵一卒,讓大諸侯國越分越小——
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以上《藩強》)
勢力小則容易用義來驅使他們,國家小就會沒有反叛的邪心。最后消失于無形。賈博士的這一策略,也真是“大道無形”,“圣人無功”!如此聰明絕頂?shù)挠嫴撸瑯咏^頂聰明的文帝當然不會漠然視之。賈誼后四年,公元前164年,齊文王去世,齊文王沒有子嗣,文帝思念賈誼的話,把齊國分成六國。又調原淮南王劉喜為城陽王,將原淮南國分為三國,這樣,公元前179年的十一個諸侯國,至前164年,便成了十九個。公元前144年梁王沒留下繼承人而死,景帝又把梁分成五個部分,諸侯國的數(shù)量便增至二十三個,而其總面積則大為縮小,并被由中央控制的郡分割,有些小諸侯國,如膠西、膠東,簡直就如同郡縣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傾覆之狀宛然。
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年),一位投機主義者,縱橫家,主父偃,把賈誼的“眾建諸侯以少其力”的“定制”之策,換了一個溫情脈脈的名詞——“推恩”,奏給武帝:
“今諸侯子弟或十數(shù),而適嗣代立(只有嫡生的才能代父為諸侯)。余雖骨肉,無尺寸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必稍自削弱矣?!庇谑菑钠溆?。
這種“稍自削弱”的結果,便是,到公元前108年,也即“推恩令”頒布二十年后,諸侯國只剩下了十七個。而其所占有的土地,則形如帝國版圖上的一些正待擦拭而去的零星的墨跡。也如秋后大地上散落的敗葉,等待著秋風將它們最后收拾干凈。
解決諸侯問題,實賴三人:賈誼、晁錯、主父偃。賈誼兆其端,晁錯獻其身,主父偃畢其功。主父偃最后的成功,兵不血刃解決帝國肌體內的大腫瘤,就是他遵循了賈誼的思路。
八
賈誼雖然憂慮早死,但從漢文經漢景至漢武,諸侯問題解決了,他的功業(yè)由幾代人完成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賈誼寧不為偉大而成功的政治家!但幾乎所有人都對賈誼表示了惋惜和同情。劉向稱贊他:“通達國體”,蘇軾稱之為“王者之佐”。歐陽修惋惜賈誼之才不能盡展,其策不能盡用,否則漢將迫遠三代,漢文帝也將功比三皇。一生困頓,兩度被貶的唐詩人劉長卿,經過長沙賈誼舊宅時,昔人已乘鵬鳥去,此地空余太傅樓。撫視前跡,感慨平生,他那多愁善感的孤冷心靈,滿懷愴浪——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唯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看何事到天涯。(《長沙過賈誼宅》)
賈誼已成了后世不得志者抒憂發(fā)怨的“箭垛”。
賈誼之不獲展其才,既有時運,也關性格。就其所陳諸策,文帝留意于心,并有所施行,誠如班固所說:“未為不遇”,王勃《滕王閣序》亦云:“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這話很有意思。屈了賈誼,卻并不損害文帝的圣明,為什么?事實上,后人也確實很少因為賈誼之不遇而貶抑文帝的。顯然,人們都注意到了時運的影響。
賈誼登上政壇,漢才建立二十來年。那些開國老臣們正在為國作梁作棟,為己作威作福。他們資歷老,功勞大。文帝也是靠了這一幫老臣走上寶座的。試想,帝國議政的圓桌邊鎮(zhèn)坐著這些人,他們個個都是出生入死,越過如鐵雄關才坐到今天的位子上的,而賈誼則無尺寸之功,僅僅因了嶄露的聰明才干,被文帝賞識,一旦之間拔之草野,帶入議事大廳。一進大廳,他就旁若無人,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欲文帝專聽專信,一日之間斥盡舊臣,唯他馬首是瞻。這可能嗎?
所以,賈誼的性格太躁急,太傲慢,同時卻又太脆弱太純潔。躁急則不能待人;他既不能捺住性子等待時機,又不能心平氣和等待文帝。
傲慢則不能兼人,他不能把那一幫老臣拉入同一戰(zhàn)壕,與他們一同作戰(zhàn),而是欲憑一己的力量,挾文帝之權威而獲成功。
純潔則不能容人,他總是嫌那一批老臣太愚拙無識。不屑于與他們?yōu)槲?。不能待人兼人容人,事業(yè)還未開始,自身卻早已形單影只。
偏他又那么脆弱,一貶長沙,就哭泣不止,在湘水邊吊屈原,在居室內賦服鳥鳥。簡直是一蹶而不振,一挫而不復。后來文帝召回他,讓他做梁懷王的太傅,文帝顯然比賈誼更能審時度勢,知道賈誼應屬于下一代,所以他有意把賈誼留給子孫,讓他輔助自己的兒子。賈誼大概此時也把希望寄托在懷王身上,但天不佑善,梁懷王竟然在騎馬時摔死,脆弱的賈誼不堪這最后的打擊,在多日的哭泣之后,赍志而歿。
九
在漢初,賈誼確是一個“望盡天涯路”的人物,具有非凡的遠見卓識。但他缺乏“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韌性,若非一蹴而就,便是一蹶不振。他是注定見不到那位躲在燈火闌珊處的美人了。
賈誼性格中的這些毛病,從他的文章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他文章的開頭,往往先聲奪人,聳人聽聞,走的是縱橫家的路數(shù);而結尾,則又往往指天發(fā)誓,信誓旦旦。這樣的文章,不能說不好,但作者的躁急之性,亦于此可見一斑。問題在于,寫文章與做官僚,需要的是不同的天賦與個性。簡單地說,好文章要的是個性,而好官僚則往往要的是沒個性。賈誼所處的朝廷,是一個老年化的朝廷。老人最看不慣的就是年輕人的桀傲個性與急功近利,賈誼偏偏在這兩點上尤為突出。以賈誼所處的位置,若能放長線釣大魚,上固文帝之寵信,下絡大臣之親附,何功不能奏!但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的就是穩(wěn)扎穩(wěn)打,不動聲色。漸漸地在感情上和他們打成一片,然后可以無形無跡,引導他們跟隨而來,如天道不語,四時運行,萬物繁生,功成而不覺。我們看賈誼和周勃、灌嬰等人的沖突,既沒有利益權勢之爭(賈誼即便做了公卿,也不會對他們形成威脅——他們的地位是歷史形成的),也沒有黨派之爭,主張之爭,更沒有所謂的君子小人之爭。他們之間的沖突與矛盾,主要應該乃是賈誼的個性引起的。他還很不熟悉如何和這些人打交道,從而取得他們的信任和支持。他太年輕了,畢竟才二十二、三歲啊。
才高可賀,但自恃其才,凌傲人物,便是禍根。我們看賈誼說自己,開口閉口即對文帝說:“何不一令臣得孰數(shù)之于前”,“曾不與如臣者孰計之”。似乎國事必得征求他的意見,要有的作為,必得與他計謀,而一切失誤,又是事先沒有請教他的高見。即便事實果然如此,話也不能這么話。賈誼于道家忍柔之道,確實疏離太遠。
再看他如何凌傲人物。說到一般大臣(當然包括周勃、灌嬰輩),則直斥為“非愚即諛”,“亡具甚矣”(太沒才具了),“猶為國有人乎?”(還有人在為國著想嗎)批評他們“恬而不知怪”(安怡享樂卻不知慮事),“不知大體”。幾乎所有朝廷之臣,全在他斥逐之列,說他們進言不善,獻計無識。
我們再看他用什么樣的口吻和文帝說話。或詰之責之:“可謂仁乎?”甚可謂不知且不仁?!?《權重》)或催之逼之:“陛下誰憚(怕誰)而久不為此五美?”(《五美》)“陛下奈何久不正此?”(《一通》);或諷之刺之:“陛下有所不為矣,臣將不敢不畢陳事制?!?《親疏危亂》);或教之訓之,一篇《大政》,如同耳提面命的教訓,通篇都是“戒之哉!戒之哉!”“戒之戒之”“嗚呼嗚呼”,如同老父教訓不肖子,望子成龍又恨鐵不成鋼。我懷疑這篇《大政》是他做梁懷王太傅時的政治學教案。人說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是一部“嗚呼史”,賈誼的《新書》,我看也是一部“嗚呼書”。所不同者,歐陽公是在嗚呼古人,古人不會從墳墓中爬出來跟他搗亂;而賈誼卻是嗚呼君上,嗚呼同僚,他們能不和他慪氣?
問題不在于賈誼所指所責是否事實,也不在于賈誼在封建官僚體制中保持個人的為人風格與語言風格是否應該,甚至也不在于他對文帝的態(tài)度是否一定得恭順——問題的關鍵在于,賈誼要的是有所作為,而不是泄憤;他的目的不是和他們搗亂,讓他們不能快活地作威作福,并摧折他們,使他們不能做棟做梁。他是一個政治家,而不是一個文化批判者,他的歷史使命是建設。所以,他需要的是和這些人合作。前文我慨嘆文帝不能用賈誼,以至他不能成為三皇一類的人物,但文帝是情有可原的。此處我又要慨嘆,賈誼也不善用文帝,使他最終不能做出伊尹、管仲那樣的成績。一個明君,一個賢臣,歷史讓他們相見,他們卻不能相得,合則兩榮,離則俱損,可惜可惜!
《漢書》引劉向說:
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
但伊尹、管仲的同僚中,定是庸人居多。他們定是能與這些庸人合作,才得成功。是的,圣人,就是能與庸人合作,引導他們并借他們之力完成自己歷史使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