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紹智
“家庭反腐”的情與法
文/王紹智
編者按:安徽碭山房產局長劉江輝被前妻及兒子舉報落馬一案,引來社會種種議論,有大義滅親的稱道者,也有泄私憤的質疑者,還有人倫之殤的反對者。編者認為,從不同角度解讀此案,似乎都有一定之理,但問題要害不在人們怎么來看這件事,而是這位地方官員他做了什么事,應該有什么樣的因果結局。國家的法律是法理條文,民間的親親相隱,是傳統(tǒng)道德觀念,從本質而言并不相悖,一個人多行不義必將遭人唾棄、眾叛親離,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案引起坊間的各種議論也不足為奇。有人稱該案是家庭反腐,這值得商榷,但碭山這位官員被前妻以及兒子舉報落馬是不爭事實,再退一步講,即使這位官員的家人與他同流合污,誰又能確保他不會落馬呢?
2010年農歷虎年春節(jié),皖北碭山縣城蕩漾著早春的氣息,洋溢著佳節(jié)的喜慶。沉浸在歡樂中的碭城人受到了親友的節(jié)日祝福,也收到了一封署名劉直金(化名)、張玉榮(化名)的舉報信:“劉江輝,安徽省碭山縣房地產管理局局長,貪污、受賄、嫖娼,利用職權變賣國有資產大把撈錢,涂改檔案年齡,實際年齡1961年出生(有證),其人虛偽、陰毒、卑鄙、陽奉陰違……”舉報人在舉報信中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劉江輝“離婚不離家”的前妻和他們的親生兒子。
幾乎與此同時,這封署名劉直金的舉報信出現(xiàn)在各大網(wǎng)站論壇上,題目是:《寧跟要飯的娘,不跟當官的爹》。劉直金還在帖子上呼吁網(wǎng)友跟帖支持,“懇求網(wǎng)友不要帖子沉了”。
后被媒體稱為“中國家庭反腐第一案”、“碭山家庭反腐事件”的碭山房產局長貪腐案,由此露出冰山一角。
2011年1月7日,碭山縣法院以貪污罪、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一審判處劉江輝有期徒刑19年6個月。
1992年,劉江輝與張玉榮(化名)結婚時,還是碭山縣城關鎮(zhèn)的一名普通干部,張玉榮則憑借家住縣城的地利,做著衣服生意。他們在這樣一個“一家兩制”的二人世界里恩恩愛愛、甜甜蜜蜜地生活。一年后,兒子劉直金(化名)的誕生,更給這個小家庭增添了幸福。直到10年后,他們這個小家庭還引起許多人的羨慕。
據(jù)張玉榮說,劉江輝在 2002年當上房地產管理局局長后,他們夫妻感情開始失和,原因是他在外面跟一個叫陳婷婷(化名)的女人好上了,經(jīng)常假出差之名夜不歸宿。
2004年,兩人協(xié)議離婚,并且約定,兩人“離婚不離家”,仍然共同生活。
劉江輝后院起火的導火索是2010年2月8日張玉榮的父親病逝。
張玉榮覺得自己與劉江輝協(xié)議離婚后,一直共同生活,仍然是事實上的夫妻,便邀他一起去為父親送葬,并要他披麻戴孝。劉江輝卻說我們已經(jīng)離婚,跟你父親沒有任何關系,參加葬禮可以,但披麻戴孝是不可能的。兩人爭吵一頓不歡而散,最終劉江輝連葬禮也沒參加。
張玉榮辦完父親的喪事回來,便震驚地發(fā)現(xiàn)劉江輝人走房空,他的衣物等用品全不見了,打劉江輝手機也聯(lián)系不上。
張玉榮不禁驚慌失措了,隨即打電話給遠在倫敦留學的兒子,說:“你爸不見了,衣服全拿走了。你外公剛走,我沒心思跟他鬧……”
令張玉榮沒有想到的是,3天之后,兒子竟從倫敦趕回來了。劉直金到家那天,“尋夫”心切的張玉榮已經(jīng)占領了劉江輝的局長辦公室。
劉江輝慰問老干部回來,立即打電話報警。聞訊趕來的警察,見是劉江輝的“家務事”,當即收警,劉江輝無可奈何。
母子倆開始在劉江輝辦公室日夜堅守,并在當天晚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留在辦公室的手機。這部手機里的100多次通話記錄里,就有98次是與陳婷婷的通話。母子倆憤怒了,當即打電話質問劉江輝。劉江輝坦然地告訴他們,他和陳婷婷已經(jīng)在年初八在碭城宣布結婚了。
憤怒、絕望一下子令張玉榮母子失去理智。劉直金看著父親辦公室的3個保險箱,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檢察院。他深信自己的局長爸爸不是個清官,想讓檢察官打開這些保險柜,讓貪官的證物面向社會……于是,一封由母子二人署名的檢舉信,在大年初一寄往有關領導機關、新聞媒體,散布到街頭巷尾,傳上互聯(lián)網(wǎng)各大知名網(wǎng)站。
為了防止劉江輝強行打開保險柜,取走錢物,毀滅證據(jù),張玉榮讓兒子用繩索把自己綁在保險柜上,堅守了八天八夜,等待有關部門調查取證。劉江輝的后院,就這樣燒起了大火。
碭山“家庭反腐”的事件很快成為國內焦點新聞,劉江輝也因此成為“焦點人物”,并且因此進入檢察機關視線。
“家庭反腐”事件很快引起碭山縣委的重視??h委主要領導親自出面牽頭,由紀委、檢察院等部門組成的聯(lián)合調查組迅速組成,投入調查。調查組打開張玉榮母子守候多日的“證據(jù)”——3個保險柜,從中清點出現(xiàn)金、購物卡、存折合計8.7萬余元及部分玉器。劉江輝被帶走接受調查。
辦案人員向劉江輝宣傳法律政策,啟發(fā)他主動說清問題,爭取寬大處理。劉江輝面對從保險柜中提取的現(xiàn)金、購物卡和其他物品,不得不承認自己有受賄的事實:春節(jié)期間分別收受本縣房地產商劉某和張某現(xiàn)金5000元、購物卡2000余元;收受江蘇銅山縣翔龍制衣廠李某和碭山天地面粉廠李某現(xiàn)金2000元、購物卡3000余元;收受房地產商許某、牛奶廠張某購物卡1000元、3000余元,總計1.6萬元。除此之外,否認有其他犯罪事實。鑒于劉江輝已經(jīng)涉嫌受賄,碭山縣委宣布停止劉江輝的房產局局長職務,碭山縣檢察院迅速決定對其立案偵查,并采取強制措施。
劉江輝受賄1.6萬元的消息傳出后輿論大嘩。許多網(wǎng)民對此提出質疑,有的甚至說劉江輝受賄1.6萬元,稱得上“史上最廉潔的房產局長”;有的指出,劉江輝不可能僅“涉嫌受賄1.6萬元”,“一個建設局的二級機構(碭山房地產管理局歸建設局管轄),一個副科級干部,靠他一個人的工資,能拿出幾十萬、上百萬巨資供兒子到英國讀書?”
辦案人員的壓力驟然加大了。
劉江輝擔任房產局長已經(jīng)8年,僅僅只在2010年春節(jié)受賄1.6萬元?張玉榮母子舉報他賤買貴賣公房從中貪污,是不是屬實?顯然舉報人對此知情。于是,辦案人員決定找張玉榮母子調查。然而,母子倆這時的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在媒體的熱炒和一些人的百般指責下后悔了,得到劉江輝被刑事拘留的確鑿消息后,更是陷入難以名狀的尷尬。
調查由此陷入困境。宿州市檢察院偵查指揮中心聞訊,當即指派反貪局偵查一處處長牛洪濤介入此案,指揮協(xié)調調查。
牛處長是一位富有偵查經(jīng)驗和高超偵查技能的“老反貪”。他在聽取碭山縣檢察院的情況介紹后,立即確定了“破案先查財”的偵查思路,并指揮辦案人員再次搜查劉江輝的辦公室,在他抽屜里提取了名為楊某、陳某等多人數(shù)百萬元的銀行存取款條。
別人的存取款條為什么會在他的抽屜里?辦案人員斷定其中大有文章,于是按圖索驥,逐一找到了存取款條上的“存取款人”。不出所料,他們有的是受劉江輝之托代為開戶存款,有的則是被劉江輝借去身份證“辦移動電話入戶”,并不知道劉江輝以自己的名義在銀行開戶存款,還有的是銀行卡被劉江輝長期借用。其中陳某建行賬號先后存入10萬元,農行存入8萬元,共計18萬元;楊某農行卡號于2009年12月1日轉支80萬元到建行2120賬戶上, 2009年12月12日轉支26萬元至劉江輝農行卡號,以上共計106萬元,現(xiàn)余額仍有103萬元。楊某向辦案人員說:“2007年的時候,一次我到劉江輝那里玩,劉江輝要我把這張卡送給他,他說他跟妻子有矛盾,把工資放在自己卡上,就讓他妻子拿走了。我就把卡送給他了,卡里沒有錢。直到現(xiàn)在這張卡和我的身份證都在劉江輝那里放著。卡是我的名字,但都是劉江輝使用和控制的,跟我沒關系。”
案件調查取得重大進展,劉江輝被重新收押。
劉江輝被重新收押后,繼續(xù)對抗調查,否認存在貪污賄賂行為,甚至連過去供認過的受賄1.6萬元也推翻了。
在頑固對抗調查的同時,劉江輝千方百計與同監(jiān)室的在押人員王某、張某、于某套近乎,企圖利用他們及其律師為自己通風報信,搞內外串供。
劉江輝先后給王某5封信,讓他利用律師賈某會見的機會交給賈某,讓賈某將信傳給劉江輝的姐夫方某,安排親友為他做假證。他還給賈律師寫了一封信,詳細敘述了自己如何利用職權,假借他人名義,低價購買、高價出售黃河商場和華夏商場兩處公房的詳細過程,咨詢賈律師他這種行為是貪污還是侵占。
劉江輝被辦案人員提訊后,得知檢察機關已經(jīng)對房產局出售公房產生懷疑,擔心自己寫給賈律師的信落到辦案人員手里,證明自己借公房出售貪污的事實。于是,他再次找王某,讓他轉告賈律師,讓賈律師把這封信撕毀掉。還讓賈律師找他姐夫方某和岳某,讓他倆拉上闞彥某一起去找闞蘭某,讓闞蘭某說黃河商場那處房子是30萬元買的,不是40萬元買的,交錢不是他本人交的,是讓南關一個姓許的朋友替他交到房產局的。
劉江輝過高估計了自己聰明,他萬萬沒有想到,所托付的在押人員,經(jīng)過教育已經(jīng)具有明辨是與非、善與惡的能力。他們有的知道劉江輝“犯的事大”,悄悄把信藏匿下來而沒敢?guī)退麄鬟f,有的則為了“檢舉立功”交給了辦案人員。他更沒想到,自己一舉一動都在辦案人員的意料之中,他托人傳遞的10多封信,幾乎無一例外地傳到了檢察官手里,白紙黑字成了他貪污賄賂犯罪的證據(jù)。
劉江輝是個撞了南墻不回頭,到了黃河不死心的人。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他仍然頑固對抗調查,拒不認罪。盡管如此,檢察辦案人員還是通過深入調查,取得了確實充分證據(jù),“零口供”認定了劉江輝的犯罪事實。
據(jù)檢察機關調查認定,劉江輝除受賄1.6萬元,貪污187萬元外,至案發(fā)時實際擁有財產近150多萬元,債權133萬元,加上支出近376萬元,累計資產達660多萬元,減去其合法收入及負債近430萬元,尚有230多萬不能說明合法來源。貪污、受賄、來源不明巨額財產加上低買高賣等非法收入296萬元,涉案總金額680多萬元。在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皖北地區(qū),對于月薪只有2000多元的科級干部來說,劉江輝也算是巨貪了。為此,碭山縣檢察院認定劉江輝涉嫌構成受賄、貪污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三宗犯罪,向碭山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2010年11月24日,劉江輝貪腐案在碭山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法庭上的劉江輝否認公訴機關的全部指控。然而,鐵證如山,這個曾經(jīng)標榜自己“絕對保證堅持底線”的貪官,最終在2011年1月7日被一審認定,侵吞公共財物176萬元、受賄1萬元、巨額財產來源不明185萬元,由貪污帶來的非法收入296萬元,累計682萬元,遂依法三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19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沒收個人財產30萬元。
一審宣判后,舉報人張玉榮立即向媒體表示,“法院不應該從重判決”,她“感覺不到勝利者的滋味,相反我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卑鄙,是個壞女人?!?/p>
她還表示,要幫劉江輝委托律師,爭取二審改判。
自張玉榮母子寫信、發(fā)帖舉報劉江輝“貪污、受賄、嫖娼”至今,碭山縣“家庭反腐”事件一直是國內媒體的熱點新聞。
有的媒體贊揚張玉榮母子“大義滅親”的正義之舉;有些網(wǎng)民則對“家庭反腐”提出質疑,認為張玉榮母子舉報劉江輝只是出于報復、泄私憤,并非為了揭露犯罪,更談不上“大義滅親”;更多的網(wǎng)民對張玉榮母子無端指責。
一家主流媒體甚至把碭山“家庭反腐”稱之為“人倫之殤”,借用所謂倫理學、法學專家之口,引經(jīng)據(jù)典地宣揚“親親相隱”,對張玉榮母子舉報親人犯罪猛烈鞭撻。
有專家認為古今中外法律之所以設計出“親親相隱”或“近親屬有拒絕作證權”之類制度,就是出于這種同情。法律不應該違逆一般人情,縱容、鼓勵或迫使嫌犯的至親作證、告發(fā)、檢舉,對眼下辦理具體的案件當然是有好處的,但卻有長遠的、深刻的危害——可能會傷害人類社會和諧秩序第一基礎的倫理親情。
國家要靠國家先進的偵查手段、嚴密的調查制度、廣泛的監(jiān)督機制、獎勵無親屬關系者告奸制度等等,但沒有必要鼓勵近親屬舉報,更不能動輒以包庇窩藏罪責之威脅間接實現(xiàn)迫使近親屬作證。
專家的這些觀點有失偏頗,畢竟懲治腐敗是絕大多數(shù)人民群眾意愿,所謂舉報親人“大多數(shù)人不贊成”的說法,顯然是將自己的觀點“大多數(shù)化”了;畢竟懲治腐敗需要全社會的力量,也是每個公民的責任,包括貪官的親人、情人及仇人。雖然張玉榮母子舉報劉江輝是出于泄憤和報復,仍不失為正義之舉?,F(xiàn)實生活中,不管是選擇大義滅親,還是親親相隱,其實都是一種傷痛。因為大義滅親和親親相隱,本身就是兩種不同價值觀念的沖突。選擇大義滅親把國家利益高高舉起放在首要位置,無疑就會灼傷親人之間的情感。選擇親親相隱,則把家庭私利放在第一位,就會不可避免地損害國家和集體的利益。我們在不得不選擇的情況下,也許選擇大義滅親可能益處多一些。因為如果極力維護親人的私利而不惜損害國家和集體的利益,那么自己也可能身陷囹圄,落下兩敗俱傷的慘局。畢竟,我國《刑法》第310條窩藏、包庇罪還在發(fā)揮作用。
劉江輝在2003年10月大肆貪污犯罪的時候,還被評為 “安徽省建設系統(tǒng)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工作者”,如果不是張玉榮母子舉報,至今仍會以“優(yōu)秀公仆”的身份風光無限。張玉榮母子的舉報扳倒了貪官,從黨和政府的肌體上消除了一個毒瘤,在客觀上起到了“家庭反腐”的作用。
腐敗分子因夫妻離婚、情人反目而案發(fā)的并非個別案例,“家庭反腐”事例也并非不可復制。據(jù)調查統(tǒng)計,90%以上的貪官有包養(yǎng)情人等感情出軌問題,其中多數(shù)人是因為包養(yǎng)情人而貪。因情而貪,因貪落馬,幾乎已成為貪官們的鐵律。
碭山“家庭反腐”事件,至少可以給那些養(yǎng)情人和準備養(yǎng)情人的當官們一個警示:感情莫出軌,出軌必生貪,生貪必伸手,伸手必被捉!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