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志南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論黃庭堅融通儒釋的修養(yǎng)理論

左志南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作為臨濟宗黃龍派門人的黃庭堅，其頗具探索、踐行禪學修養(yǎng)的自覺意識，其禪學修養(yǎng)路徑是通過反觀自身以明了自身本有之真如自性，然后通過對此真如自性的護持，最后達到隨緣任運之精神境界。這與他身為儒者對儒家修養(yǎng)功夫的闡發(fā)具有內(nèi)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黃氏有關(guān)儒釋修養(yǎng)論的探索與闡發(fā)，亦對思想界的儒釋整合做出了重要貢獻。

黃庭堅；修養(yǎng)功夫；儒釋融通

黃庭堅對于佛學之理解，及其研習之路徑，大致而言是由反觀自心而明了、體悟真如自性，在實現(xiàn)了此種明了、體悟后謹慎護持之，使之不受外界之染污，由此而達“隨心所欲而不逾距”的隨緣任運境界。黃氏的此種修行特點與其儒家修養(yǎng)功夫具有內(nèi)在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謂是黃庭堅在融合儒釋思想上的一大貢獻，因為他的思想見解及實踐，完美地體現(xiàn)了身為儒者的個體是如何處理儒家“內(nèi)圣”思想與佛家修養(yǎng)學說的關(guān)系。而對黃庭堅儒釋對應(yīng)之修養(yǎng)方式進行解構(gòu)，不但可以推進對黃庭堅思想的研究，亦可從這一角度來窺見處于儒釋整合之文化發(fā)展趨勢中士大夫的思想動態(tài)。

一、反觀與內(nèi)?。簩θ遽屝蕹掷碚摰年U發(fā)

黃庭堅研習佛學的最大特色在于以了悟真如自性為旨歸，而其了悟真如自性的方式，則可用“反觀”來概括之。黃庭堅反觀自心以了悟真如自性的方式，兼具儒釋之特點。眾所周知，禪宗在宋代之所以能大行于世，正在于其擁有傳統(tǒng)儒學所缺失的心性修養(yǎng)理論，因而宋代儒學發(fā)展的一個任務(wù)即是建立起自己的形而上的思辨體系，就個體所應(yīng)追慕之精神境界及如何達到此種境界進行明確的、系統(tǒng)的論述。黃庭堅關(guān)于個體修養(yǎng)理論的形成即有著儒學、禪學的雙重淵源，儒學“內(nèi)省”的修養(yǎng)方式與禪宗反觀自心以了悟真如自性的修行方式，都為黃氏所重視。

早在熙寧五年，黃庭堅作《論語斷篇》，其有言曰：“由學者之門地至圣人之奧室，其途雖甚長，然亦不過事事反求諸己，忠信篤實，不敢自欺，所行不敢后其所聞，所言不敢過其所行，每鞭其后，積自得之功也?！盵1](506)其明確表露了通過“反求諸己”的內(nèi)省修養(yǎng)方式，實現(xiàn)向圣人閫域邁進的明確意識?！墩撜Z斷篇》及作于同一年的《孟子斷篇》都顯現(xiàn)出了黃庭堅在熙寧五年前后即已具備了治心養(yǎng)性的明確意識，具備了通過內(nèi)省以明確、增強忠信孝友等與生俱來之倫理信念的明確意識，如《論語斷篇》中言：“故樂與諸君講學以求養(yǎng)心寡過之術(shù)?！盵1](505)《孟子斷篇》中言：“方將講明養(yǎng)心治性之理與諸君共學之?！盵1](507)同時，黃氏反觀自心的禪學修行方式，與其“內(nèi)省”的儒學修養(yǎng)功夫極為相似，即表現(xiàn)為強調(diào)反觀自心。其《題吉州承天院清涼軒》中曰：“我觀諸境盡，心與古人同。”《同韻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憶》中曰：“萬水千山厭問津，芭蕉林里自觀身。”《題胡逸老致虛庵》中曰：“觀山觀水皆得妙，更將何物污靈臺?！倍湓凇杜c胡逸老書》中則明確地寫道：“可試看《楞嚴》、《圓覺》經(jīng)，反觀自足?！倍S庭堅之修養(yǎng)方式最大的特點在于著眼于儒釋修養(yǎng)功夫的相通處，實現(xiàn)了儒釋修養(yǎng)方式的融合。

(一)內(nèi)省——黃庭堅的儒學修養(yǎng)功夫

黃庭堅的“反求諸己”、“治心養(yǎng)性”，直接的理論來源即是儒學的“內(nèi)省”學說?！墩撜Z·學而》中載：“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盵2](47)內(nèi)省的目的在于使主體反思自己的行為，明確增強忠、信等倫理信念。并且，儒家學說是將忠、信等倫理信念視作人與生俱來的，是人之為人所必須具備的特質(zhì)，《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中載：“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盵2](237)孟子通過人們看見孺子入井的表現(xiàn)，說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乃人生來具有，由此進而說明仁義禮智乃人之精神修養(yǎng)的方向。生活在發(fā)生了孟子升格時代的黃庭堅，受此影響頗大，極為重視儒家倫理，如其勸戒洪芻曰：“然孝友忠信，是此物(學問文章)根本?！盵1](1365)《國經(jīng)字說》中亦言：“忠信以為經(jīng)，義理以為緯，則成文章矣?！盵1](623)《訓(xùn)郭氏三子名字說》中曰：“有忠信以為基，而齊之以好問強學，何所不至哉?”[1](625)黃庭堅極為重視忠信孝友等儒家倫理，并受孟子影響將儒家倫理理解為人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這使得黃庭堅極為重視內(nèi)省這一修養(yǎng)理論，即通過“反求諸己”來明確并增強儒家倫理的修養(yǎng)方式。

(二)反觀——黃庭堅的佛教修行方式

通過內(nèi)省來明確增強忠信孝友等本身具有之倫理信念的方式，與佛教的修行具有相通之處。佛教認為眾生本具真如自性，與諸佛如來沒有差別，但因被外界迷惑而迷失自性，如《圓覺經(jīng)》中言：“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盵3](913)《楞嚴經(jīng)》亦曰：“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現(xiàn)物。云何汝等遺失本妙圓妙明心寶明妙性，認悟中迷？”[4](110)又曰：“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于本心，為物所轉(zhuǎn)，故于是中觀大觀小。若能轉(zhuǎn)物，則同如來。”[4](111)因而如欲證得無上正覺，須破除迷惑，識得自己清凈真如自性。正如《楞嚴經(jīng)》中文殊偈所云：“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4](131)禪宗則繼承了這一修行方式，《壇經(jīng)》中云：“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是佛?！盵5](352)馬祖道一教誨弟子時亦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盵6](245c)

黃庭堅早年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次融攝《楞嚴》、《圓覺》二經(jīng)之典故，如“有生甚苦相，細大相噉食”，語出《楞嚴經(jīng)》；“以人食羊，羊死為人，人死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類，死死生生互來相噉?！盵4](120)“談余天雨花”、“我來雨花地”，同出《楞嚴經(jīng)》；“實時天雨百寶蓮華，青黃赤白，間錯紛糅?！盵4](130)“胸中種妙覺，歲晚期必獲”之“妙覺”則出自《圓覺經(jīng)》；“由彼妙覺，性遍滿故。根性塵性，無壞無雜?！盵3](915)眾生皆具真如清凈自性，但被外界迷惑所蒙蔽，修行主體若要邁向超越彼岸需要反觀自身，破除、擯棄外界的迷惑與蒙蔽。從黃庭堅詩中多次融攝二經(jīng)典故入詩的情況來看，他對于《圓覺經(jīng)》、《楞嚴經(jīng)》是頗為熟悉的，二經(jīng)中蘊含的反觀自身以求覺悟的修行理論對黃庭堅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與其兼具儒釋特點的證悟方式的形成關(guān)系巨大。

(三) 黃氏融合儒釋之修養(yǎng)方式的形成

元豐五年，黃庭堅作《雜言贈茂衡》，詩中曰：“萬物崢嶸，本由心生。去子之取舍與愛憎，惟人自縛非天黥。”[7](1177)詩中用僧璨之典：“有沙彌道信，年始十四，來禮師(僧璨)曰：‘愿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瘞熢唬骸l縛汝?！唬骸疅o人縛?！瘞熢唬骸胃蠼饷摵?？’信于言下大悟。”[6](221c)黃庭堅用此典故來說明學道應(yīng)反求自心。顯示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對反觀自心這一修養(yǎng)方式的重視。元豐七年黃庭堅作《贈別李次翁》詩，其于詩中曰：“于愛欲泥，如蓮生塘。處水超然，出泥而香?？赘[穿穴，明冰其相。維乃根華，其本含光。”[7](63)《圓覺經(jīng)》中云：“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由于欲境起諸違順，境背愛心而生憎嫉造種種業(yè)。”[3](916)黃氏將愛欲比作淤泥，言蓮花出于淤泥而不染，是因為“其本含光”，即本身是清凈的。其用此比喻目的在于說明如覺悟到真如清凈自性，方能達到身處俗世而超越俗世的境界。該詩末尾勸戒友人曰：“成功萬年，付之面墻。草衣木食，與世低昂?！比螠Y注曰：“欲成遠大事業(yè)，當如少林之面壁，自求己事也，雖草衣木食，鐵石其心，然未嘗違世，亦與之俯仰，聊同其波耳。”其意乃是勸戒友人反觀自心，即“自求己事”，以了悟真如自性，從而達到身處俗世而超越俗世的隨緣任運境界。其作于元祐四年的《頤軒詩六首》之序曰：“匹夫之志，不可奪于三軍之帥，是謂觀其自養(yǎng)，盡己之性也?！盵7](381)亦是強調(diào)自觀其心的修養(yǎng)方式。該組詩其一曰：“金石不隨波，松竹知歲寒。冥此蕓蕓境，回向自心觀?！笔看蠓蛱幨廊缬_到獨立不倚、守節(jié)不移之境界，如金石般不隨波逐流，又如松柏般不隨節(jié)序更替而凋謝，最重要的應(yīng)是反觀自心。而其《答楊明叔送米頌》則是對這種修養(yǎng)方式的明確表達，頌曰：“用此回光反照，佛事一時成辦。不須天下求佛，問取弄臭腳漢?！盵1](590)“回光返照”意謂收回向外尋求的眼光，返照自身自心，如《臨濟語錄》云：“你言下便自回光返照，更不別求，知身心與祖佛不別，當下無事，方名得法?！盵8](520)

綜上所述，黃庭堅對于佛學的研習，帶有極強的儒者色彩，其最大的特色在于著眼于儒家修養(yǎng)方式與佛教修行方式的相通處。黃庭堅通過自己對于儒學的理解，探索出了通過內(nèi)省以求明確增強自身本有之倫理信念的修養(yǎng)方式。在佛學研習上，其立足佛學經(jīng)典及禪宗理論中眾生皆具真如自性這一要點，在探索儒家內(nèi)省修養(yǎng)方式的啟發(fā)下，發(fā)展出了反觀本心以了悟真如自性的修行方式。黃庭堅的這種獨具特色的修行方式打通了儒釋之界限，使其儒學發(fā)明與佛教修行實現(xiàn)了完美的結(jié)合。

二、護持真如自性與堅守倫理信念：融通儒釋的修養(yǎng)方式

佛教修行并不僅僅是追求頓悟，追求明了真如自性的存在與體悟。佛教學說認為在明了體悟到自身本有之真如自性后，還應(yīng)護持之，使之不再隨外物之變遷而生變動，以致染污。講求頓悟的禪宗對此亦是十分重視，禪宗多用“牧牛”來比擬對真如自性的護持?！毒暗聜鳠翡洝肪砹皳嶂菔柣鄄囟U師”中載：“一日在廚中作務(wù)次，祖問曰：‘作什么？’曰：‘牧牛?！嬖唬骸髅瓷粒俊唬骸换厝氩萑?，便把鼻孔拽來。’祖曰：‘子真牧牛。’”[6](248)眾生佛性本有，成佛之過程不過是反觀自身，明了清凈真如自性，而后應(yīng)當小心護持之，使之不隨外物流轉(zhuǎn)而變遷，最后進入一個隨心所欲而不逾距的自在自為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用“牧?！北扔魇刈o真如自性的公案話頭皆出自馬祖道一及其門人之口，是洪州禪學的重要方式之一。而黃庭堅之家鄉(xiāng)分寧正是洪州法席大盛之地，加之其對于佛教的濃厚興趣，黃庭堅早年便對此有所了解。熙寧元年其作詩勸戒何造誠勿耽于飛升之說，詩中即運用此禪學典故：“無鉤狂象聽人語，露底白牛看月斜?！彪S著黃庭堅對于佛學研習的深入，其對于護持自性的自覺意識也逐漸加強，與此相一致，其對于“露地白?！边@一公案也逐漸擁有了自己的親身感悟，逐漸超出了以前知識性了解的層次。元豐五年太和任上，其于《奉答茂衡惠紙長句》中言及自己的禪學修養(yǎng)時寫道：“青草肥牛脫鼻繩，菰蒲野鴨還飛去”[7](1176)，其反用公案典故，意謂自己不能護持自性，己之自性隨物流轉(zhuǎn)，如同水牛掙脫鼻繩，奔入草中。元豐七年所作之《平陰張澄居士隱處三首》“仁亭”詩曰：“牧牛有坦涂，亡羊自多端。市聲鏖午枕，常以此心觀?！盵7](71)詩中其用“牧?！?、“亡羊”之典故稱贊友人能護持自性，任世路紛紜，而此真如心性不變。對于這則講求護持真如自性公案，黃庭堅有著深刻的體驗，甚至將這種體驗投入到了對日常生活中器物的觀照中，如其寫做成銅犀牛狀的鎮(zhèn)尺曰：“不著鼻繩袖兩手，古犀牛兒好看取?！盵7](1303)將銅犀牛鎮(zhèn)尺比作是調(diào)伏得當?shù)摹奥兜匕着！?，亦包含了對于李公擇禪學修養(yǎng)高妙的贊譽。建中靖國元年，黃庭堅游萬州下巖寺院，見山僧不尊戒律，作詩曰：“若為劉道者，拽得鼻頭回?！盵7](508)其借用此公案，表達了“安得道者復(fù)生，鞭繩之也”的意思。

除此之外，黃庭堅詩中還有多處運用佛經(jīng)典故，言說護持真如自性的詩句。元豐五年所作之《明叔知縣和示過家上冢二篇復(fù)次韻》其二中曰：“聞道下士笑，轉(zhuǎn)物大人勇。”[7](1258)前句用《老子》中語“下士聞道大笑之”，后句用《楞嚴經(jīng)》中語：“一切眾生從無始來，迷己為物，失于本心，為物所轉(zhuǎn)?！裟苻D(zhuǎn)物，則同如來。”[4](111c)稱美友人在世風澆薄的環(huán)境下，沒有“迷己為物”，而是能“轉(zhuǎn)物”，即護持真如自性，不使受外界之染污。紹圣四年謫居黔南時所作之《次韻楊明叔四首》其二曰：

道常無一物，學要反三隅。喜與嗔同本，嗔時喜自俱。心隨物作宰，人謂我非夫。利用兼精義，還成到岸桴。[7](438)

詩中用惠能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言悟道應(yīng)反觀自心，滅除種種妄想、邪見，找尋到未經(jīng)染污的清凈本心。又用《圓覺經(jīng)》中語：“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娚鷲勖€依欲本，愛欲為因，愛命為果，由于欲境起諸違順，境背愛心而生憎嫉造種種業(yè)?！盵3](916)黃庭堅此處用之，乃謂悟道乃是去除邪見、了悟清凈本心，因而要舉一反三，明了愛欲也是妄想邪見，要從因愛欲而生的輪回漩渦中超脫出來。假若心隨物轉(zhuǎn)，則會墜入煩惱漩渦。從詩中對友人不應(yīng)心隨物轉(zhuǎn)的勸戒中，抑或說是自我警示中，不難看出其護持真如自性的明確意識。

黃庭堅覺悟真如自性然后用功護持的修行方式，又與其儒學修養(yǎng)功夫有著相通之處。其《答秦少章帖》云：“誠見其性，坐則伏于幾，立則垂于紳，飲則列于樽彝，食則形于籩豆，升車則鸞和與之言，奏樂則鐘鼓為之說，故見己者無適而不當。”[9](701)這就是黃庭堅所理解的，明心見性后達到的行止語默無不合于儒者之道的境界。而要達到這種境界，最重要的即是通過日常生活中的修養(yǎng)，將忠信仁義等本身具有的倫理信念內(nèi)化為主體精神的一部分，使主體的舉止行動在不自覺中皆符合倫理道德的要求。其于《士大夫食時五觀》中寫道：“禮所教飲食之序，教之末也。食而作觀。教之本也?！盵1](1423)即是主張從飲食這一日常必須之行為中強化對于禮的認識。其《書〈食時五觀〉后》一文則更明確地寫道：“大夫能刳心學之，遁世無悶之道也?！盵1](1606)惠洪稱其曰：“其信道為法之勤，可謂透脫情境者耳?！盵10](301)此外，黃庭堅還強調(diào)獨立不倚的人格精神。其《跋低柱銘后》中曰：“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風波，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奪其大節(jié)，則可以不為此石羞矣?！盵1](699)其還稱贊王禹偁曰：“萬物交流，砥柱中立”[1](557)，贊孫莘老曰：“萬物沄沄，隨川而東；金石獨止，何心于逢？”[1](1730)推崇蘇軾曰：“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盵1](558)而這種獨立不倚精神，正是主體內(nèi)心對忠信等倫理信念永恒堅守的外在表現(xiàn)。從黃庭堅對于獨立不倚精神的反復(fù)贊揚中，不難看出他的主張：即在通過內(nèi)省明了忠信等倫理信念后，應(yīng)在日常生活中立身處世、衣食住行等方面堅守這種倫理信念。

黃庭堅探索出了反求諸己的儒釋相通的修行方式，即由反觀自心以覺悟眾生本具之真如自性，由內(nèi)省自身而明了每人本有之倫理信念。在實現(xiàn)了這種覺悟和明了后，他又主張護持真如自性、堅守倫理信念，而這種護持與堅持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隨心所欲而不逾距”的自在自為的人生境界。

三、自在自為、無心任運：融通儒釋的理想境界論

黃庭堅講求對真如自性的護持，亦強調(diào)對倫理信念的堅守，其最終的旨歸都是為了實現(xiàn)“隨心所欲而不逾距”的自在自為的境界。這一境界是兼具儒釋特色，是對儒釋思想實現(xiàn)深層次融合的表現(xiàn)。如其《跋雙林〈心王銘〉》曰：“費畔召，佛肸召。學士大夫每于此處惟以歸潔其身、君子不器解其章句，其心未嘗不怏怏也。良由未嘗學明已事，不識心耳。若解雙林此篇，則以讀《論語》如啖炙，自知味矣。不識心而云解《論語》章句，吾不信也。后世雖有作者，不易吾言矣。”傅大士《心王銘》中有言曰：“知佛在內(nèi)，不向外尋。即心即佛，即佛即心?！枪手钦?，放心自在，莫言心王，空無體性，能使色身，作邪作正。非有非無，隱顯不定，心性雖空，能凡能圣，是故相勸，好自防慎?！盵1](649)叛亂之臣公山弗擾、佛肸招孔子前往，孔子打算前去而為子路所質(zhì)問。對此黃庭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認為只要堅守忠信等倫理信念，則無往而不可，而孔子就達到了這種境界，即“隨心所欲而不逾距”的自在自為的境界。從中不難看出，黃庭堅對帶有儒釋融合特點的這一境界的追求。

黃庭堅于儒學修養(yǎng)上立足于忠信等倫理信念的堅守，追求獨立不倚的精神境界，而其于佛學修養(yǎng)上護持真如自性，不使之受外界之染污，此兩者互相結(jié)合形成了其特點，即以抱道自居為樂，而不牽情于世務(wù)，不以是否見用于世為意。如其《寄晁元忠十首》其三曰：“魯儒守一經(jīng)，亦有澗谷槃。何事窮愁極，江南庾子山?！盵7](1180)詩言以詩書修身，樂在其中，為何如庾信般窮愁至極？其《再用前韻贈子勉四首》其一曰：“胸中有度擇人，事上無心活身。只么親情魚鳥，儻然圖畫麒麟。”[7](575)首句言：“欲口不臧否人物，而胸中自有準則也”，次句用德山宣鑒語：“汝但無事于此心，無心于事，則虛而靈，空而妙?！盵6](317c)二者看似矛盾，實則不然。本之以忠信等倫理信念的堅守，既保持獨立不倚之精神，不隨波逐流，又不牽情于世務(wù)，則不論閑居還是入世，就可做到放心自在。其《次韻仲車為元達置酒四韻》詩曰：“惟此酒中趣，難為醒者論。盜臥月皎皎，雞鳴雨昏昏?！盵7](607)任淵注曰：“明月皎然，盜所畏忌。此古人所以自晦于酒，世間萬事付之一醉，而胸中了了自有常度，如雞鳴之不為風雨所廢也?！币嗍菍τ趫允貍惱硇拍?、護持真如自性，而達到的自在自為境界的描述。

黃庭堅的晚年，隨著其佛學修養(yǎng)的提升，實現(xiàn)了對于無心即道的更深體驗，加之接二連三的政治迫害，其對于儒釋融合的自在自為境界的體悟上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即“無心”這一特點更加突出。其元符三年遇赦時所作之《次韻石七三留言七首》其六曰：“看著莊周枯槁，化為胡蝶翾輕。人見穿花入柳，誰知有體無情。”[7](503)雖用莊周夢蝶之典，所要表達的卻是對心無分別、隨緣任運之禪悟境界的體認。崇寧三年，黃庭堅再遭貶謫，在前往宜州途中，其作《代書寄翠巖新禪師》一詩，詩中曰：“八風吹得行，處處是日用?！盵7](700)“八風”乃是衰、毀、譽、稱、譏、苦、樂，此反用寒山詩之“八風吹不動”，其意仍是表達自己本自真如自性的護持，在面對世事變遷時不以為意的隨緣任運心態(tài)。而其《題默軒和尊老》亦是對無心于事、無事于心之隨緣自在境界的寫照：“平生三業(yè)凈，在俗亦超然。佛事一盂飯，橫眠不學禪?！?/p>

四、結(jié)論

綜上所述，黃庭堅之學佛不同于王安石、蘇軾等前輩，黃氏受禪宗思維影響較大，在修行的指向上主張直趨真如自性的體悟，而不是由般若空觀悟入。黃庭堅于《跋王荊公禪簡》中曰：“荊公學佛，所謂吾以為龍又無角，吾以為蛇又有足者也。”[1](696)其對王安石學佛的評價正是站在禪宗立場對“藉教悟宗”的批評，“龍又無角”即是批評王安石未曾重視對本身具有之真如自性的了悟，“蛇又有足”即是說學佛之目的在于了悟真如自性，從而達到自在自為的境界。如能直趨此境界，則不必糾結(jié)于空觀、平等觀等概念中。

牟宗三先生認為：“‘內(nèi)圣之學’亦曰‘成德之教’?！傻隆罡吣繕耸鞘?，是仁者，是大人，而其真實意義則在于個人有限之生命中取得一無限而圓滿之意義?！盵11](215)黃庭堅對于佛學的研習與其對于儒學的發(fā)明相融無間，從修行方式到所要了悟明確之對象，到對此對象的護持與堅守，再到此護持與堅守所要達到之境界上，都有著深層次的相通之處。如下圖所示：

黃庭堅對儒釋修養(yǎng)功夫的闡發(fā)與踐行，是將佛學中明心見性的修養(yǎng)理論融入到其內(nèi)省修養(yǎng)理論中，其關(guān)于在日常倫理的修養(yǎng)上實踐內(nèi)圣的方式，使其內(nèi)圣具有了切實可行的修養(yǎng)目標與修養(yǎng)方式。這使黃庭堅對于佛學的學習上升到了融通的高度，也具體而完整地詮釋了身為儒者的士大夫是如何處理儒釋關(guān)系的。

[1] 黃庭堅著, 劉琳、李勇先、王蓉貴校點. 黃庭堅全集[M]. 四川大學出版社, 2001.

[2] 朱熹注. 四書章句集注[M]. 中華書局, 1983.

[3] 佛陀多羅譯. 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jīng)[A]. 大正藏[Z]. 第17卷.

[4] 般剌蜜帝譯. 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A]. 大正藏[Z]. 第19卷.

[5] 宗寶編. 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A]. 大正藏[Z]. 第48卷.

[6] 道原著. 景德傳燈錄[A]. 大正藏[Z]. 第51卷.

[7] 黃庭堅著, 任淵、史容、史季溫注，劉尚榮校點. 黃庭堅詩集注[M]. 中華書局, 2003.

[8] 慧然編. 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A]. 大正藏[Z]. 第47卷.

[9] 黃庭堅著. 山谷集[C]//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3冊.

[10] 惠洪著. 石門文字禪[C]//四部叢刊初編本.

[11] 牟宗三. 道德理想的重建——牟宗三新儒學論著輯要[M]. 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1992.

Abstract:Huang Tingjian has the self-consciousness to explore and practice Buddhism, whose idea is that the baser with clear itself is really like this self, then through this truth such as the nature of symbolically, finally achieved Comfortable literature spiritual realm. This idea has the corresponding relationship with his elucidating of Confucian culture theory. Huang’s elucidating of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culture theory of ideological made an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he fusion of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Key Words:Huang Tingjian; practice theory; the fusion of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The research of Huang Tingjian’s cultivation theory fusing Zen and Confucianism

ZUO Zhi-n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I206.2

A

1672-3104(2011)01?0024?05

2010?11?23；

2011?01?04

左志南(1981?)，男，山東泰安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宋代詩歌與宗教關(guān)系.

[編輯：胡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