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讓子彈飛》先鋒與媚俗
趙勇
《讓子彈飛》表面上拍的是一部“西部片”,骨子里卻對暴烈的革命敘事心馳神往。通過巧妙的“偽裝”,撥動了觀眾政治無意識中的那根琴弦,讓大家在滾滾紅塵中對革命敘事進行了一次意味深長的緬懷。
本不急著看這電影,但有人推薦說姜文拍得“很爺們”,網(wǎng)上又說此片“無尿點”,便決定看它一回。這兩天,我不僅看了《讓子彈飛》,而且回過頭去看了看《響馬縣長》;不僅看了《響馬縣長》,而且在網(wǎng)上讀了讀馬識途的《盜官記》。眾所周知,《讓子彈飛》便是改編于小說《盜官記》,但實際上這篇小說早在1986年就被《響馬縣長》(導(dǎo)演李華,編劇錢道遠)改編過一回了。當年的《響馬縣長》改編得無聲無息,今天的《讓子彈飛》卻改編得動靜如此之大,確實讓我感到驚奇。
《讓子彈飛》果然“好看”。這顯然與三個大牌明星演員有關(guān)。姜文是演土匪起家的,《紅高粱》里的“我爺爺”早就給他輸入過匪氣和正氣;周潤發(fā)有演黑幫老大的底子,葛優(yōu)經(jīng)過“馮氏賀歲片”的鍛造之后,演騙子自然是輕車熟路。他們仨聚在一塊演對手戲,想演得難看都沒人信。君不見影片開場后不久,湯師爺那一聲“恩愛”一聲“忍耐”,活脫脫喊出了馮小剛賀歲片的某種風格,讓人忍俊不禁。
但姜氏電影畢竟不是馮小剛的賀歲片,它在快節(jié)奏的鏡頭轉(zhuǎn)換中密不透風地講述了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想到一些所謂大片,或者有畫面沒故事,或者連故事都編不圓,那么《子彈》的情節(jié)曲折便成了它吸引觀眾的一個法寶。有人說,《子彈》是中國爛片時代的一流電影,這話說得基本靠譜。
《子彈》也讓我想到了我們這個視覺文化時代。視覺文化之于電影,一般的理解是以視聽沖擊代替故事情節(jié),但好的視覺文化不但應(yīng)該視聽沖擊與故事情節(jié)并重,而且要信息量大。《子彈》用了4000多個鏡頭,姜文也說他把能拍八部電影的東西拍成了一部電影,可見這部影片的密實程度。而這種“密實感”雖說是姜文的風格,但又何嘗不是視覺文化時代的另一個特點?如今,我們的視聽感官已被密集的信息塑造過,再來看那種清湯寡水的電影就覺得不過癮。比如,《山楂樹之戀》拍得確實很“純凈”,但它也“純凈”得沒有了信息量。這種電影據(jù)說把觀眾看哭了,但我想也能把觀眾看睡了。
當然,《子彈》不光只是好看或信息量大,那里面還有姜文的“想法”。姜文本來就是一個有想法的導(dǎo)演,《子彈》拍得很有想法自然并不奇怪。但為了把《子彈》的想法說清楚,我們不妨把它與《盜官記》和《響馬縣長》略作比較?!侗I官記》中的張麻子與黃大老爺結(jié)有私仇,便發(fā)誓與黃大老爺一輩子作對,直到報仇雪恨為止。而張麻子買官進城當縣長,也是為了盡快報仇。最終他雖如愿以償,親手殺死了黃大老爺,但自己也落入敵手,被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俄戱R縣長》基本上延續(xù)了原著的思路,只不過與原著相比,張麻子被塑造得更像一個革命黨人和游擊隊長。于是他赴死之時,大義凜然,正氣沖天,以土匪之軀書寫出一個革命黨人的英雄篇章。這自然是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之手梳理下的結(jié)果。
“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這句敘述學的名言也適用于《響馬縣長》和《讓子彈飛》。如果說80年代的《響馬縣長》把《盜官記》意識形態(tài)化了,那么20多年后,《子彈》首先是去意識形態(tài)化。張麻子不再是長工出身苦大仇深,而是曾經(jīng)做過松坡將軍的手槍隊隊長;不再是那個買官進城報私仇的“響馬縣長”,而是變成了一個兼具“頑主”之態(tài)和殺富濟貧之心的“西部牛仔”。通過變換張麻子的出身、心態(tài)與動機,姜文接通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綠林好漢的精氣命脈,但更重要的是,他也延續(xù)了好萊塢西部片、警匪片中孤膽英雄的文化譜系,以至于讓《子彈》變成了“有中國特色的美式西部片”。這種改頭換面是姜文對軍閥混戰(zhàn)時期盜官故事的想象,又何嘗不是對觀眾想象的迎合?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導(dǎo)演與觀眾都還沒看過多少“西部片”,土匪也就被想象成了趙勇剛或李向陽;而經(jīng)過歐風美雨的熏陶之后,那個穿著對襟褂子、長工出身、土里土氣、小打小鬧的山大王已不能滿足人們的期待視野,于是姜文讓張麻子穿洋服、聽洋曲、使雙槍;霸氣外露、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經(jīng)過如此這般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精心制作后,《子彈》果然一片叫好,也滿足了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想象。
《子彈》還滿足了人們的現(xiàn)實聯(lián)想。比如,小六子的“涼粉血案”已被聯(lián)想成“開胸驗肺”,“公平,公平,還是他媽的公平”的臺詞已被解讀成普世價值,甚至鵝城、鐵門、槍打出來的嘆號與問號等等也有了某種暗示。如今,《子彈》在網(wǎng)上已得到網(wǎng)民們的隆重解讀和狂歡闡釋,于是這部電影句句有隱喻,處處含影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姜文已成寓言大師,《子彈》也成了批判現(xiàn)實的力作。這種現(xiàn)實聯(lián)想乃至過度闡釋至少說明,人們在當下現(xiàn)實已積累了過多的負面情緒,《子彈》把人們的現(xiàn)實之怨勾了出來,它也成了釋放怨懟之氣的安全閥。我以為,如果《子彈》真有這么多的寓意,那么它在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同時,也再意識形態(tài)化了。它去掉的是當年加在它身上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卻重新植入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是掘土機,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掘出一條秘密通道,人們在這條通道里奔走相告,然后個個都成了“穿越”高手?!蹲訌棥芬虼私o人制造出一種隱秘的歡樂。
然而,這條通道并非陽關(guān)大道,而是小徑分叉。在那些分叉之處我看到了《子彈》的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它在不經(jīng)意間(或許是富有深意地)接通了革命敘事中的暴力美學。
電影中有張麻子“發(fā)動群眾”一場戲,起初他給群眾散銀子,群眾拿走了銀子卻又全部交給了黃四郎;然后他又給群眾發(fā)槍,群眾拿起了槍,且在“槍在手,跟我走,殺四郎,搶碉樓”的幾番鼓動下一擁而上,但跟著跟著便一哄而散。當張麻子終于殺了黃四郎的替身,群眾才上演了一出“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大戲。在這場戲中,群眾殺聲震天,憤怒聲討假四郎;張麻子手起刀落,血濺白上衣等等,固然是為了讓群眾放下包袱,輕裝上陣“搶碉樓”,卻也讓我想起了錢理群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新小說的相關(guān)分析:“群眾性的暴力,被描寫成革命的狂歡節(jié),既是階級斗爭的極致,也是美的極致:作者所欣賞的正是這種強暴的美”。
我想,姜文也是欣賞這種暴力美學的,否則他不會“編造”出這個大場面。這很可能意味著,姜文雖然表面上拍的是一部“西部片”,骨子里卻對暴烈的革命敘事心馳神往。而《子彈》通過巧妙的“偽裝”,也撥動了觀眾政治無意識中的那根琴弦,讓大家在滾滾紅塵中對革命敘事進行了一次意味深長的緬懷。
暴力美學是后現(xiàn)代電影的特點之一,如果從這個角度定位《子彈》,《子彈》的表現(xiàn)形式便顯得先鋒;但暴力美學同時也是被國家意識形態(tài)確認過的美學原則,在這個意義上,《子彈》的觀念又顯得陳腐和媚俗。為什么姜文的“想法”落實成《子彈》后會如此搖擺?為什么這部電影會在先鋒與媚俗之間游走?原因或許多多,但商業(yè)片與藝術(shù)片的矛盾不得不提。
姜文是拍藝術(shù)片的高手,從《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到《太陽照常升起》,姜文一路走來,每部藝術(shù)片拍得都很精致。但《鬼子》被禁無法公映,《太陽》又拍得叫好不叫座,此等遭遇一定讓姜文心生郁悶,于是他決定把《子彈》拍成一部商業(yè)片。姜文說:拍個掙錢的片子并不難。而《子彈》中那句“站著都能把錢掙了”臺詞固然彰顯的是張麻子的匪氣和霸氣,但也未嘗不可看作姜文向那些商業(yè)片導(dǎo)演的叫板之詞。為了把這部電影做成一部能賺大錢的商業(yè)片,投資人馬珂在宣傳上做足了文章。
馬珂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透露:他投資1個億,拿出了5000萬做宣傳;他“懷著一顆冠軍的心”,不但要讓《子彈》成為今年的票房冠軍,而且要讓它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的冠軍。與此同時,姜文也在此片中加入了許多商業(yè)元素。一些臺詞的設(shè)計(比如“你是要殺我還是要睡我”,一些劇情的編排(比如為師爺那個八歲傻兒子設(shè)計的那場戲)純粹是為了制造噱頭。而整個電影那些不必要的夸張、搞笑、打醬油和無厘頭,不光意味著《子彈》是“給力”之作,也是用力過猛之作。因為姜文是在“較勁”——與自己以往的片子,與商業(yè)片導(dǎo)演,甚至與廣電總局較勁,他也就在一些地方丟失了他的誠實,而變得咋咋呼呼神神道道了。
但姜文是不甘心僅僅把《子彈》拍成一部商業(yè)大片的,于是他拿著拍藝術(shù)片的架勢拍商業(yè)片,或是打著商業(yè)片的旗號拍藝術(shù)片,在兩者之間穿行。然而,前者探索的是一種表達和觀念,走的是精英路線;后者追求的是票房價值,迎合的是大眾趣味,所以兩者往往會產(chǎn)生矛盾,形成糾結(jié)。按照藝術(shù)邏輯,姜文的“想法”本該更加穩(wěn)定,甚至暴力美學也該成為被批判被反思的對象,但商業(yè)片思維卻要極力呈現(xiàn)那種暴力之美,陽剛之酷。在商業(yè)邏輯的引導(dǎo)下,《子彈》失去了姜文以往的含蓄與節(jié)制,變成了精英意識與大眾趣味的雜糅之作。
話說回來,想到姜文是毛澤東的崇拜者,他以前拍的電影又或多或少被他輸入了一種革命情結(jié),《子彈》也變得可以理解了。而真正需要追問和思考的是,當我們喜歡這部片子時,是不是意味著它也照亮了我們殘存或者正在潛滋暗長的革命情結(jié)?果如是,那么所謂的“告別革命”之路還顯得艱難而漫長。
趙勇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藝學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