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寧
以茶會友
——爺爺和鄒秉文的一段往事
█ 吳寧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爺爺好客,他有很多的朋友,他們常來我家里喝茶、聊天。天井里的電鈴一響,我就跑出去為他們開門,把客人請到二樓客廳。 爺爺請他們坐下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吃什么茶?”在遠離茶區(qū)的北京,爺爺很中意他豐富的茶品種。每年春天,當他預(yù)訂的各種新茶源源不斷地從南方來,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請他的朋友上門分享。
可是,“文革”初期,南方的新茶不來了,家里的門鈴也很少響了。當爺爺用“不能來吃茶了”告訴奶奶一位朋友的處境時,兩個人就會心照不宣地沉默好一陣。那幾年里,爺爺奶奶的很多老朋友都陸續(xù)被抓、被關(guān),雖然都在北京,但朋友之間互通消息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們常常為朋友的生死而擔憂。
在那幾年里,記得還能常來我家的是鄒秉文先生。他高高的個子,氣宇軒昂。白發(fā),白胡須,白眉毛,兩眼炯炯有神。普通的藍布衣服,穿在他身上就顯得筆挺筆挺的。他說話不僅洪亮,而且像大江流水,一瀉千里。鄒爺爺總是提著而不是拄著一根拐杖,走起路來,一步步很有力量,像年輕人一樣,雖然那時他已近八十歲了。
爺爺曾告訴我,他第一次聽到鄒秉文這個名字,還是 1917年在浙江甲農(nóng)教書時候。鄒爺爺剛從美國康奈爾大學(xué)畢業(yè)回國,幾個農(nóng)校都邀請他,包括浙江甲農(nóng)。鄒爺爺對他們說,他薪水可以不要,但學(xué)校一定要有試驗儀器和試驗田以保證教學(xué)質(zhì)量。然后把寫好的一張單子雙手呈給來聘他的人。結(jié)果,這位不要薪水的農(nóng)學(xué)教師,哪個農(nóng)校都聘不起。
以后鄒爺爺?shù)侥暇└叩葞煼秾W(xué)校主持新建立的農(nóng)科,他有“千方化緣”的本事。他和所有遇到過的人都是“朋友”,不管是軍閥、商人,還是地主、官僚。他與四川人說四川話,與浙江人說浙江話。在當時的中國,從來沒有見過上百個企業(yè)和事業(yè)愿為一所大學(xué)捐款,從上海面粉廠、中國銀行、華商紗廠聯(lián)合會、到上海銀團。鄒爺爺為東南大學(xué)籌款上百萬,但自己離開那里的時候,銀行戶頭里卻不到三百元。
1929年,鄒秉文先生創(chuàng)建了上海商檢局,邀請我爺爺去那里工作,爺爺在茶業(yè)改革方面的許多嘗試都是從上海商檢局開始的。1932年鄒爺爺?shù)缴虾I虡I(yè)銀行去做副總經(jīng)理,雖然他自己口袋里沒有錢,但他是茶農(nóng)和茶農(nóng)合作社的“財神爺”。爺爺在浙江、安徽幫助組織的茶農(nóng)合作社很多次都是從上海銀行貸款的。
鄒爺爺在美國的時間長了,他喝茶就像喝咖啡,一杯茶很快就喝完了,要不斷地添水。那幾年新茶少,他們喝的都是爺爺自己拼的陳茶。有一天,鄒爺爺剛到,爺爺就像獻寶一樣,拿出了一小罐紅茶,眉飛色舞地對鄒爺爺說:“云南紅茶,特級,剛剛到的?!编u爺爺一聽喜笑顏開:“是我們的滇紅,好茶,好茶,國寶?!蔽耶敃r并不理解,為什么兩個人叫云南紅茶“國寶”呢。近年來整理爺爺?shù)哪曜V,才了解到,1938年初,鄒秉文先生在武漢主持貿(mào)易委員會的時候,曾支持爺爺發(fā)展云南茶葉的主張,先派馮紹裘和鄭鶴春先生去鳳慶調(diào)查。那年冬天,當他們在香港收到馮紹裘先生用云南大葉種試制的樣茶時,高興極了,他們一喝就知道,云南的紅茶是能與印度和錫蘭紅茶媲美的。
那幾年,看到鄒爺爺和爺爺在一起那樣快活是很難得的。不少次鄒爺爺總是興沖沖而來,掃興而歸。 奶奶說秉文先生弄不懂中國的農(nóng)業(yè)政策,他以為爺爺比自己熟悉一些,想與爺爺談?wù)???墒菭敔斠才磺澹瑑蓚€人講啊,爭啊,只是想為當時的農(nóng)業(yè)狀態(tài)找一些合理的解釋,但是兩個人越講越不清楚,爭論的聲音也越來越高。鄒爺爺講到他的困惑時,就會用他的拐杖篤篤篤地敲地板。
鄒爺爺是 1956年從美國回來的,他對新中國的農(nóng)業(yè)充滿了希望,那時他已經(jīng)六十歲了,但他相信,他一輩子想要報效國家、振興農(nóng)業(yè)的機會終于來了。他到北京的那天,爺爺去機場接他,老朋友見面,欣喜若狂。 以后的幾年,他興致勃勃地到處去調(diào)查,寫出了許多報告和建議,但一篇篇送上去的報告卻石沉大海,他弄不懂。但正是因為他沒有真正的行政職位,他的報告無人問津,所以在“反右”和“文革”中他才沒有受到很大的沖擊,但他卻被中國的政治運動搞得越來越糊涂了,他弄不懂政治口號式的、不切實際的農(nóng)業(yè)政策。爺爺常說:“鄒老一輩子是一個太能干、頭腦太清醒的人了,唉……”
后來的一段時間里,鄒爺爺變得沉默了,他還是來訪爺爺,但講得少了。幾次他來,都只是和爺爺在那里默默地喝茶。七十年代后期,當各地的新茶又源源不斷地來到北京家里的時候,鄒爺爺卻不常來了。爺爺說他身體不好,犯過腦血栓。偶然來一次,也是車送來的。我開門,看到他一只手由家人攙著,另一只手扶著他的那只拐杖,步履蹣跚地走進來。
每次想到鄒爺爺與爺爺?shù)募ち覡巿?zhí),我心里總是有種難言的酸楚,他們那一代人的前半生,是在國家和民族危亡的年代里度過的,他們希望國家強盛的心太急切了,他們一輩子都在為了改變中國農(nóng)業(yè)的落后而努力著,鄒爺爺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他常常囑咐他的下一代的那句話:“一個人只要活著,就要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事……”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但鄒爺爺那氣宇軒昂的身影,他那慷慨陳詞的形象仍是歷歷在目。
(作者為當代茶圣吳覺農(nóng)先生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