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立紅,吳 鵬
(長沙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114)
辜鴻銘《論語》譯本“雜合”特征解讀
邊立紅,吳 鵬
(長沙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114)
以后殖民主義理論中的“雜合”概念解讀辜鴻銘的《論語》譯本,指出辜鴻銘的譯本體現(xiàn)了一種雜合特征,展示了他在特定歷史語境中抵制西方文化中心主義,構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間平等對話的良苦用心。
辜鴻銘;《論語》譯本;雜合特征
辜鴻銘(1857—1928),字湯生,是中國近代為數(shù)不多的一位博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同時又精通西方語言與文化的學者。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辜鴻銘的翻譯研究已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增長點,而目前談論最多的主要是辜氏譯文的歸化特色。然而,在面對兩種不同的語言規(guī)范、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敘事模式以及迥異的語言結構時,無論譯者采用的是歸化還是異化的翻譯策略,其譯文語言都會具有不同程度的雜合,只是雜合的程度多寡有別。辜鴻銘的《論語》譯本也不例外。本文擬以后殖民理論中的“雜合”概念為理論視角,從譯者身份、文化理念、語言風格等方面來解讀辜鴻銘《論語》譯本中的雜合特征,進而指出:辜鴻銘《論語》譯本盡管以歸化策略為主,并且堪稱歸化翻譯的典范,但不可避免地凸顯了雜合特征。
“雜合”最先是生物學名詞,指不同種屬的兩種動植物的雜交及其結果。此術語后來被包括人文社科在內的許多學科借用。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巴赫金認為“雜合是單個語句界限之內、語句的范圍之內兩種語言的混合,兩種被時代、社會差別或其他因素分開的不同語言意識之間的混合?!盵1]霍米巴巴最先將“雜合”一詞用于后殖民主義文化研究。在霍米巴巴的理論里,“雜合性”被認為是“殖民權利生產力的標志,它表現(xiàn)出了所有存在于被歧視與壓迫場所中的必然變形和置換?!盵2]霍米巴巴認為兩種文化接觸的地方存在第三空間,文化間的差異在這個空間內發(fā)生作用。這一空間的產物便是文化雜合體,它兼具兩種文化的性質。后殖民主義譯論將雜合視為最佳的制勝法寶。道格拉斯·羅賓遜則認為“雜合是指不同民族、種族、文化和語言的相互混合的過程……大多數(shù)后殖民理論家都歡迎它,認為它可以使人類社會變得更加豐富多彩?!盵3]后殖民理論學者通常認為雜合孕育在語言文化交流之中,雜合有利于消解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間的二元對立?!半s合文本”具有對目標文化來說有些“奇異”的特征,但它并不是翻譯腔,不是譯者缺乏翻譯能力,而是譯者有意所為[4]。雜合不僅突顯了異質因素,而且避免了種族中心主義,既是譯者對目的語恰到好處的超越與優(yōu)化,又是譯者對目的語文化霸權進行的強而有力的抵抗。
從人類文化發(fā)展的進程來看,異質文化的輸入對于本土文化的發(fā)展至關重要。世界上各民族文化無時無刻不與其他文化發(fā)生聯(lián)系,并進而取得新的形式和內涵。從某種意義上說,幾乎所有文化都是雜合而成的。人類學家哥登威塞(1880—1940)曾指出,一個民族文化中純粹本地的因素與來自外域的因素的比例為1∶10[5]。而翻譯是異質文化之間進行交流的工具,也是不同文化發(fā)生雜合的見證。任何一種翻譯都不可避免帶有雜合特征。辜鴻銘《論語》譯本也從譯者身份、文化理念和文本風格上彰顯著雜合特征。
“文化身份是一個抽象且概括的概念,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特征?!盵6]辜鴻銘的一生可概括為“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7]。從其文化身份上講,可以說是典型的雜合。一方面,辜鴻銘是西方文化的追逐者,西方文化的作用與影響在辜鴻銘身上是顯而易見的。他出生于英屬殖民地馬來西亞的一個中英組合家庭,具有雙重文化身份,自幼接受西方文明熏陶。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衛(wèi)道士,與中國文化的“依父臍帶”難拆難解。在文化理念方面,辜鴻銘突出儒家思想的道德主題,把儒家倫理道德觀念看作拯救西方世界的有力武器。辜鴻銘在漢文化情結的驅使下,潛意識里宣揚中西文化融合論。他在《東西異同論》中寫到,“東西方之間確實存在著很多差異。但我深信,東西方的差別必定會消失并走向融合,而且這個時刻即將來臨。雖然,雙方在細小的方面存在許多不同,但在更大的方面,更大的目標上,雙方必定要走向一起?!盵8]正如林語堂贊譽辜氏的翻譯:實際上“扮演了東方觀念與西方觀念的電鍍匠”[9]。因此,譯者辜鴻銘又正是以充分結合中西,走向大同的文化理念來處理《論語》典籍翻譯的。
韓子滿在論及譯文雜合的主要表現(xiàn)時指出,譯文雜合主要表現(xiàn)在語言、文化和文學規(guī)范三個方面[10]。盡管辜鴻銘《論語》譯本以歸化翻譯策略為主,但筆者認為其文本語言及文體上也包含了不少雜合特征。
(1)《論語》作為孔子及其弟子言論的輯錄,重在記言,是中國典型的語錄體散文。語錄體散文一般都是記下了談話者所說的內容,而辜鴻銘在其譯本中也基本保留了《論語》這一文學樣式及其慣用的“記錄”寫作敘述方式。如《論語·為政篇》: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狈t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狈t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p>
辜鴻銘譯為:A noble ofthe Courtin Confucius’native State asked him what constituted the duty of a good son.Confucius answered,“Do not fail in …”Afterwards,as a disciple was driving him in his carriage,Confucius told the disciple,saying,“My Lord M-asked me…”“What did you mean by that?”asked the disciple.“I meant,”replied Confucius,“when his parents are living …”
譯本中嚴格遵照原文文體,忠實地傳達原文的句式結構,譯者讓西方讀者了解中國的典籍文化,向目的語讀者傳送了一種在世界上獨樹一幟的中國語錄體散文文體。
(2)辜鴻銘為了進一步再現(xiàn)原文文體風格,又以文譯文,以詩譯詩,把《論語》中出現(xiàn)的詩歌片段同樣用詩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且譯得頗為出彩。如《論語·八佾篇》: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 ?”
辜鴻銘譯為:Her coquettish smiles,How dimpling they are;Herbeautifuleyes,How becoming they are;O fairest is she,Who is simple and plain.
辜鴻銘以詩歌形式翻譯此句話,忠實地譯出了原文的文本風格,同時也向讀者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了絢美的畫面,彰顯了譯本文體規(guī)范上的雜合。
(3)辜鴻銘譯本中忠實再現(xiàn)了漢語特有的駢句文體。漢語中的駢句是一種講求對仗的文體,辜鴻銘在翻譯時極力保留,甚至使譯文很不地道,不符合西方人的表達方式。后殖民理論家韋努蒂認為,緊貼原文并不是要讓譯文不通順,保持原文的異質性也不等于譯文不通順,而是要取得新的可讀性。如《論語·八佾篇》:
“爾愛其羊,我愛其禮?!?/p>
辜鴻銘譯為:What you would save is the cost of the sheep;what I would save is the principle of the rite.
英語句子中習慣避免重復,但辜鴻銘在此譯作中有意重復“save”一詞,再現(xiàn)了原文駢句文體風格。
文化雜合主要體現(xiàn)在文化蘊載詞的翻譯上,一種文化中的某些概念和事物常常在另一種文化中難以找到,每種文化都有其獨特性[11]。在辜鴻銘《論語》譯本中,不少文化蘊載詞中包括突顯《論語》思想的關鍵詞和文化詞,向西方讀者輸入了一種文化他性,以及譯文與引文交相輝映,傳播了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化,對目的語文化的主流價值觀造成沖擊,從而產生語言文化的雜合。
(1)關鍵詞雜合。關鍵詞是《論語》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在《論語》中,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是一種哲學理念,是安邦定國的道德體系。辜鴻銘將“仁”譯為“moral life”“moral character”或“moral sense”。他認為其基本含義是至善至美的道德意念。他從道德角度闡釋《論語》中的“仁”,是為了強化道德理念,向西方人展現(xiàn)中國人的倫理道德體系。
另外,《論語》中的“君子”一詞也是能夠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關鍵詞。儒家文化從本質上說是有關“君子”的文化?!熬訛槿颂幨乐馈薄熬拥闹螌W之道”“君子的行為準則”“君子修身養(yǎng)性之道”“君子八端”“君子關系學”“君子的技藝”等 ,成為研究儒家文化的重要命題。可以說,“君子”代表了儒家最理想的人格[12]。辜鴻銘將君子譯為“a wise and good man”“scholar”“a great man”“an educated man”。向西方人展現(xiàn)了有道德有學問的中國“君子”形象;同時,辜鴻銘在譯本中有時也將“君子”譯成“a gentleman”,是典型的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的“紳士”。同一個詞,在不同的民族文化中蘊載著本民族文化的深刻內涵,辜鴻銘準確而深刻地將中國儒家道德理念介紹給西方讀者,同時也載入了西方讀者簡易明了的文化蘊意,完美和諧地將中西文化雜合,并為譯入語讀者所吸收認可,有力地促進了異質文化之間的交流互補與融合。
(2)文化詞雜合。對于《論語》中諸多的人名、地名、國名、書名,辜鴻銘恰到好處地采用雜合的翻譯策略,進一步彰顯了譯本中的語言文化雜合特征。如:辜鴻銘將人名“管仲”譯成“Kuan Chung”或“Bismarque in China”;“堯”譯成“Yao”,與“The Abraham of Chinese history”進行類比;“武王”譯成“King Wu”,與“the Solomon of Chinese history”類比;將地名“泰山“譯成“T’ai mountain”,與“an Imperial prengative”類比;國名“夏”譯成“Hisa dynasty”,與“Greek civilisation”類比;“殷”譯 成“Yin dynasty”,與“Roman civilisation”類比;“宋”譯成“Sung”,與“Italy”類比;“齊”譯成“Ts’i”,與“modern Greece”類比;“魯”譯成“Lu”,與“Confucius’native state”類比;書名《易經》譯成“I-king”,與“The Book of Changes”類比,等等。這些人名、地名、國名、書名等承載了中國經典文化,辜鴻銘將兩種文化進行類比,試圖尋找儒家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重合點而把儒家文化植入西方人的視野,有力地凸顯了譯本語言文化的雜合,提升了中國文化的國際地位。
(3)引文雜合。辜鴻銘《論語》譯本中大量的譯文增添了相關的引文解釋,也讓譯本彰顯了不少雜合色彩。如《論語·子罕篇》: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p>
辜鴻銘譯為:Suppose a man wants to raise a mound and,just as it wants only one basket more of earth to complete the work,suppose he were suddenly to stop;the stopping depends entirely opon himself.Soppose again a man waants to level a road,although he has just thrown over it only one basket of earth;to proceed with the work also depends entirely upon himself.
孔子在這里用堆土成山這一比喻,說明功虧一簣和持之以恒的深刻道理,他鼓勵自己和學生們無論在學問和道德上,都應該堅持不懈。譯文中,辜鴻銘同時也引用歌德的一段話對孔子的觀點進行注解:
Life lies before us as a huge quarry lies before the architect. He deservesnotthe nameof architect except when,out of this fortuitous mass of materials,he can combine with the greatest economy…but who yet expend on the foundation not more stones and labour than would be sufficient for a hut.
他所用的引文從文學理念上增加了譯本的雜合特征,使得引文與譯文完美雜合,相得益彰。并且再次通過強調儒家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的相同性而將中國文化植入西方人的文化視野,進而彰顯出中國文化的世界地位,讓世界認同中國文化。
總之,雜合是跨文化翻譯的重要特征,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吸收和接受都不可能是原封不動的移植,雜合同時又是翻譯的必然結果。后殖民理論中的雜合概念有助于消解文化霸權,促進中西文化平等對話,提升邊緣弱勢文化的主體地位,進而促進世界文化多樣化發(fā)展。辜鴻銘翻譯的《論語》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較好的研究個案。辜鴻銘《論語》譯本的雜合特征說明:以歸化策略為主的譯文同樣可以彰顯翻譯的雜合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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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ature of Hybridity in Gu Hongming’s Version of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BIAN Lihong,W U P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angsha University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Changsha 410114,China)
With the notion of hybridity of post-colonial theories as the theoretic perspective,a systematic analysis is carried out on Gu Hongming’s version ofThe A nalects of Conf ucius.It is argued that Gu Hongming’s version entails the clear feature of hybridity which indicates his endeavor to resist western hegemony of culture in special context of history and his intention to promote the equal dialogue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Gu Hongming;version ofThe A nalects of Conf ucius;feature of hybridity
H 059
A
1008-9225(2011)05-0061-04
2011-03-21
邊立紅(1966-),女,湖南長沙人,長沙理工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劉曉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