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謹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論《玉梨魂》中自相抵牾的人物形象塑造
謝謹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6)
徐枕亞以駢麗四六寫成的《玉梨魂》風靡海內(nèi)外。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歷史斷層里,歐風美雨的侵襲讓人們逐漸覺醒,但“形隔勢禁”,傳統(tǒng)思想歷久年深,早已變得根深蒂固。在此情勢下,作者欲塑造的人物均與筆下的人物自相抵牾,作品中的三個主要人物形象白梨影、崔筠倩、何夢霞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玉梨魂》;人物;形象;抵牾
作為鴛鴦蝴蝶派“四大小說”之一的《玉梨魂》帶有明顯的同構(gòu)性質(zhì),源于作者徐枕亞和寡婦陳佩芬的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作品最初于1912年連載于《民權報》,一時“洛陽紙貴”。旋即以單行本行世,風靡海內(nèi)外,是民初銷量最大的一部小說,被尊奉為“言情小說之祖”。
初讀《玉梨魂》,一句可笑的故事概述竟跳出腦海:一個女人引發(fā)的血案。難道不是嗎?秀外慧中的年輕寡婦白梨影和他兒子鵬郎的教館先生何夢霞互相傾慕,產(chǎn)生了感情。但身為“未亡人”的白梨影,擺脫不了感情與道德的強烈沖突,只好壓抑情感而想出“李代桃僵”的辦法,說服夢霞與自己的小姑崔筠倩訂了婚約。梨影遂自戕身死,希望她的死能促使筠倩與夢霞成為眷屬;筠倩待明白一切后百感交集,一病而亡;矍鑠的崔翁受不了僅有親人的相繼去世,未幾即感疾而死;鵬郎成無父無母的孤兒被遠親領養(yǎng);夢霞東渡留學,后參加武昌起義,卻做情場怨鬼,殉國而終。雖極不想說梨影是“紅顏禍水”,但事實卻是她誤筠倩、誤崔父、誤鵬郎、誤夢霞。
波蘭文學理論家羅曼·英加登有句名言:“同一個讀者在不同的閱讀中完成的具體化也是不同的。”[1](P53)人的主觀審美情趣導致每次的閱讀反思是不盡相同的。如果梨影真的恪守禮教,就不會以未亡人的身份進入一男子的書房拿走書稿,送朵茶蘼;如果筠倩是一個真正的新女性,堅持自由婚戀,就不會違心接受父母之命;如果上面的事情都已發(fā)生,夢霞怎會在愛情與責任中徘徊不定?這個故事又怎能讓發(fā)生的一切都怪諸可憐亦可悲的梨影?徐枕亞凄婉的文筆,使抑郁苦悶成為受眾普遍的接受心境,可在文本接受的過程中,《玉梨魂》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變化、主題呈現(xiàn)等常出人意料地造成期待受挫。筆者試從人物形象塑造入手探討《玉梨魂》中人物形象抵牾成因。
從題目來看,作者意欲塑造一個純潔的白梨影。玉與白相對,魂與影相交。玉純潔通透,梨花潔白易逝,如影隨魂。白梨影就像梨花的影子,紅顏薄命,青春易逝。白梨影作為“未亡人”就要為丈夫守一輩子“活”寡。古訓中就有“女人貞,吉,從一而終也”、“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金玉良言”,貞節(jié)道德是父權制下女性難以逃脫的枷鎖??墒?,小說卻寫夢霞“失父”、梨影“失夫”,分明暗示這是父權制正在消逝的時代,貞節(jié)觀又從何談起?
白梨影作為正常的人就應該享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可是這一縷情絲,卻招致了家庭的巨大不幸。當她碰見青年才子何夢霞,因他視鵬郎為己出而與之互生情絲。夢霞遣鵬郎贈四句詩給梨影:“人美于玉,命薄于花,又多情,又傷情?!保?](P451)梨影卻大膽地走進夢霞的房間,拿走書稿并留一朵茶蘼,為兩人間的關系發(fā)展拋磚引玉。但當真的夢霞以鵬郎為青使傳遞愛意,梨影卻又想“固不如早息此一星情火,速斷此一點情根”[2](P456),懸崖勒馬風靜浪平。在這種半推半就、詩詞唱和、送惠蘭又贈照片中,倆人產(chǎn)生了繾綣深情。寡婦不能再醮,夢霞因愛梨影而欲獨身。身為男人獨身“無后”是違背禮教的。梨影一面恪守貞潔,壓抑情感把小姑筠倩許配給夢霞;一面費盡心思以為玉成此事,夢霞以后就可以“明正言順”地照顧他們母子倆。
“主動者,梨娘也;被動者,夢霞也;陷于坑阱之中,為他人作嫁者,筠倩也?!保?](P542)梨影書信告夢霞讓石癡為其登門求親,石癡來時,梨影潛屏風后竊聽,待崔翁告訴她時,她卻佯裝不知,喜而答應告之筠倩。她告訴筠倩時卻說:“阿翁適詔余,謂筠兒今已有婿,溫郎不日將下玉鏡臺矣。冰人來,直允之,不由兒不愿意也。余聞言甚駭,乃婉語翁日:‘此事翁勿孟浪,一時選擇不慎,畢生之哀樂系之。容兒商諸姑,然后再定去取’。”[2](P549)崔翁本是讓梨影前來勸筠倩答應,勿讓他傷心。而梨影卻說成是崔父包辦,不由她不愿意。還說夢霞是卓絕之人,讓她看在垂老之父、已死之兄、孤兒寡母的情份上,犧牲一己自由顧全大局。梨影把崔翁的關懷問詢表述成強硬的命令,在崔翁那兒,她很高興地答應去告訴筠倩;在筠倩那兒,她卻假裝替她打抱不平。
“多情者每為情誤,咎由自取,不足怨也?!保?](P509)筠倩的心傷與夢霞的猶疑使得梨影只得禁錮情欲,以死來成人之美。作者本想把她塑造成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中純潔的道德模范,可是在那個社會轉(zhuǎn)型時期,雖然萌動的思想沖破了封建禮教的桎梏,但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仍然籠罩著整個社會。情與禮的沖突使作者的內(nèi)心在不斷地掙扎,筆下美麗動人、才華橫溢、勤儉持家、善待老弱、堪稱完美的白梨影卻在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中無不顯示出濃重的心機。流諸筆端的白梨影形象與作者意欲塑造的純潔的白梨影形象是相悖的。
中國“新”女性在20世紀初革命浪潮的沖刷和洗禮下,沖出閨閣,打破牢籠,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登上了歷史舞臺。
筠倩是崔父的掌上明珠,鵬郎的姑姑。她十歲喪母,與梨影情若姐妹。作者用不少篇幅描寫筠倩在女校潛心修學,廣交女賢,憐惜寡嫂梨影的生不逢時,主張婚姻自由,恰似作者心中欲塑造的“新”女性。但當筠倩反對崔翁為她覓情郎時,卻被梨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勸服了。
“新”女性也失語!徐枕亞為何會這樣矛盾地塑造一個人!明明為“新”女性,卻有著舊式的行為。清末民初,大批知識女性負笈東瀛,創(chuàng)辦眾多女性刊物,如《女學報》、《女子魂》、《中國新女界雜志》、《新女子世界》、《二十世紀之中國女子》等,宣揚女性解放。《中國新女界雜志》就明確宣告本雜志主義五條:“發(fā)明關于女界最新學說;輸入各國女界新文明;提倡道德,鼓吹教育;破舊沉迷,開新社會;結(jié)合感情,表彰幽遺?!保?]
筠倩既為新女性,非但沒有被進步思想喚醒,反而說“妹不忍不從嫂言,復何忍忤逆父意。今日此身已沾泥之絮,不復有自主之能力”[2](P550)。她在權衡親情與追求理想的斗爭中,愧為“新”女性,無臉再去學堂。她顯然知道答應這樁親事,對老父、對孤兒寡母都有好處,但她也明白“夢霞之詩若文,固又嘗為梨娘所稱道者。雖非宋玉、潘安,亦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2](P550)。自己是一位“佳人”,儼然可以與才子般配。明顯是偽“新”女性!比照胡適筆下的新女性田亞梅在面對愛情與親情時的態(tài)度:“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該自己決斷!”[4]足見筠倩的“新”只是外在,其內(nèi)心仍是傳統(tǒng)的封建禮教在導演:難違的孝悌之義、包辦的“完美”婚姻。這種無可奈何、進退兩難,秋瑾對民國時期訂婚制的形容也許就是最好的詮釋:“到了擇親的時光,只憑著兩個不要臉媒人的話,只要男家有錢有勢,不問身家清白,男人的性情好壞,學問高低,就不知不覺應了?!保?]在清末民初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里,婚姻愛情仍然籠罩在封建道德和禮法觀念的重重陰影之下,只要是“才子”、“佳人”,只要父母同意,真的就像筠倩那樣不知不覺應了。
梨影沒想到筠倩和夢霞都心如槁木,只得自戕來成全他們。筠倩這個“新”女性,竟在知道事情真相后,也一病不起,不治身亡。這是新女性的作為?只求一死還不如痛定思痛,為社會貢獻一己力量;或像夢霞一樣投身革命,死得其所。名為“新”女性而內(nèi)心依“舊”的筠倩,一面又背叛禮教,一面又捍衛(wèi)傳統(tǒng);一面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不滿,一面又為自由婚姻且不能違背父母之意所累。這種情況下怎能不“失語”!在哀情文學席卷文壇時,“敢作敢為、不讓須眉的‘新’女性已經(jīng)不為時代風氣所重”了[6](P132)。
年輕飽學、多愁善感的才子何夢霞客居他鄉(xiāng),以梨花之永棲而傷魂斷魄,葬花憑吊。動人哀憐的寡婦梨影為落花哀哭,遂使這場情禮相悖的愛情悲劇拉開了序幕。夢霞雖為才子卻兩應童試兩次落第,雖不熱衷功名卻也去應試,欲尋舊式文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路。順應時代的發(fā)展,他外出求學,以最優(yōu)等師范生畢業(yè)。家道中落,淪為窮鄉(xiāng)一教書匠,寓居遠親崔家,給梨影之子授課。梨影知他愛其子如己出,倆人遂鴻雁往來,情思勃發(fā)。夢霞的父母實為開明之人,贊成其自由婚戀。他也一直在尋尋覓覓,直到碰上寡婦白梨影,深愛不移,這種戀愛無疑是新式的。
一年只見兩次面的“自由戀愛”,不是靈與肉的結(jié)合,而是柏拉圖式的牽掛和猜測。當他告訴梨影,因深愛梨影而決定孤其終身,梨影便痛苦舍愛,怕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被封建禮教深縛的梨影,把自己認為和夢霞相配的佳人筠倩許配給他。好友石癡勸他有一個紅顏知己,有一個巾幗之妻,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事情,再加上梨影的以死相逼,夢霞雖痛苦掙扎竟答應了!奇怪!如果愿意,心中難道僅有一梨影,不怕傷害她嗎?如果不愿,父母還不能左右,更何況梨影?悲劇還是隨之發(fā)生了。強扭的瓜不甜,梨影香隕,身為“新”女性的筠倩竟也含恨而去。但夢霞在“雙隕連城璧”后并沒有消沉下去,而受其兄影響,外出留學,投身革命,最終犧牲在武昌起義的戰(zhàn)場上。夢霞作為一個風流倜儻的才子,在愛情與責任中舉步維艱。自由戀愛的“新”人接受舊婚姻,卻以死殉國。似舊似新之間,每個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有不斷抵牾之處。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作品?!队窭婊辍钒l(fā)表的年代正處于辛亥革命和“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過渡時期。辛亥革命反帝反封建的戰(zhàn)斗熱情,使大多數(shù)文人的政治功利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剛健質(zhì)樸的小說成了文以載道、啟迪民眾的主要媒介。1912年,人們歡呼雀躍于清王朝的覆滅,但緊隨其后的袁世凱稱帝,使進步人士的短暫興奮被無邊的沮喪淹沒。新舊社會的劇烈變革,內(nèi)憂外患的亂世局面,失意文人無以安放的情愫只得“操作著女性般凄婉的文筆……‘托之香草美人’”[6](P132-133),來追挽過去、憑吊往昔。這部“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愛情悲劇,正是此時代的產(chǎn)物。
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是中國在文化產(chǎn)業(yè)上取得巨大進步的時期。近代報刊業(yè)興起,大量的翻譯小說出現(xiàn),西方各種思潮如雨后春筍般涌入,科學技術迅猛發(fā)展。思想革新的反封建文化運動,使當時的知識分子自覺把眼光投向標榜理性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墒?,當處于彼時之人回首自己的前清遺老身份,怎可以毫無過渡地欣然接受一個新的朝代?復辟的鬧劇又怎會改變歷史的車輪?信仰的消失,時代的更迭,生活的不幸,再加上時時刻刻的革命,他們怎會不憂時傷懷?當自己以“新”的角色登上歷史舞臺,卻發(fā)現(xiàn)靈魂中始終被三綱五常牽絆。他們既受世紀末思潮、個人主義等非理性思想的浸染,又意識到自己難以擺脫與生俱來的“舊”身份。理性與非理性、歷史與現(xiàn)狀、新與舊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悖論。“鴛蝴派本是自相矛盾地攪亂新舊文學時代界線的寫作。”[7]徐枕亞塑造的自相抵牾的人物形象正契合了當時人們矛盾的文化心態(tài),是渴望解放的婦女的大聲疾呼,引發(fā)了被關在牢籠般的封建家庭里的癡男怨女們的強烈共鳴。這部“眼淚鼻涕小說”使他人灑眼淚的同時,亦是作者為自己而哀嘆。以相悖書寫共鳴正是徐枕亞不可逾越的高度所在。
[1][波蘭]羅曼·英加登.對文學的藝術作品的認識[M].陳燕谷,曉未,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
[2]吳組緗,端木蕻良,時萌.中國近代文學大系·第2集·第8卷·小說集六[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
[3]本報五大主義演說[J].中國新女界雜志,1907,(2).
[4]胡適.終身大事[J].新青年,1919,(3).
[5]秋瑾.敬告中國二萬萬女同胞[J].白話,1904,(2).
[6]劉納.嬗變——辛亥革命時期至五四時期的中國文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7]黃子平.世紀末的華麗……與污穢[J].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09,(3).
On the Analysis of the Self-contradictory Characters in the Soul of Jade Pear
XIE Jin
(Faculty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541006,China)
The Soul of Jade Pear was a very popular novel with the parallel constructions written by Xu Zhenya.In that period,when the new and the old interlaced,a lot of people were gradually awaked by the influence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society and culture.But trapped by the situation,a long-standing traditional idea was inexorable.Under the circumstances,the expectation figures contradicted with the portrayed figures.The three protagonists including Bai Liying,Cui Yunqian,He Mengxiawere particularly conspicuous.
The Soul of Jade Pear;Character;Contradiction
I206.5
A
1008—4444(2011)05—0126—03
2011-06-21
謝謹(1986—),女,河南商丘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