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蜜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西廂記》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元稹具有自傳色彩的唐傳奇《鶯鶯傳》,然而從唐代到宋元不僅時代變遷,社會環(huán)境、政治環(huán)境等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特別元代,這個由北方少數(shù)名族蒙古族建立的政權(quán),不僅僅使?jié)h儒們失去了科舉取士的機會,也使得失去了作為文化中心的榮譽感、優(yōu)越感和使命感,他們的內(nèi)心和思想觀念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在這樣背景的影響下,“西廂”故事文學難免在情節(jié)、人物等外在的方面發(fā)生了變化,因而也導致了思想、主題等方面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西廂記故事,最早來源于唐朝元稹的傳奇《鶯鶯傳》,與《李娃傳》、《霍小玉傳》并稱為“唐代三大傳奇”。在這部作品中,男主人公張生與女主人公崔鶯鶯一見鐘情,作者更是以委婉動人的筆調(diào)抒寫了崔、張二人的愛情故事。其中的曲曲折折的趣味自不必多說,但故事最終以張生為追求功名,拋棄舊日戀人為結(jié)局,并且稱崔鶯鶯為“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尤物”,而為自己博得了一個“善補過者”的名聲。這一結(jié)局,為有識者所不滿,正如魯迅先生所批評:“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保ㄕ浴吨袊≌f史略》)。
此后,《鶯鶯傳》的故事在文人士大夫和民間廣泛流傳,并被改編為多種文藝樣式的作品。北宋詞人秦觀、毛滂都曾用“調(diào)笑轉(zhuǎn)踏”的形式寫過鶯鶯的故事,趙令畤采用民間鼓子詞的形式,寫過《商調(diào)·蝶戀花》《會真記》。雖然這些文學作品在內(nèi)容上基本仍是敷演《鶯鶯傳》故事,但篇末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同情鶯鶯的傾向。
到了金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就對《鶯鶯傳》的題材進行了關(guān)鍵性的再創(chuàng)造——將原作“始亂終棄”的悲情結(jié)局改變?yōu)閺埳?、鶯鶯始終真心相愛,最后更以相偕出走,來爭取美滿團圓。這一改變可以說在“西廂故事”的情節(jié)演變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也是“西廂”故事劇情變化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為后來王實甫對于《西廂記》的改編奠定了基礎。
正如上文所言,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在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放射出更加奪目的光彩。除了大大豐滿了“紅娘”這一事件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任務之外,還將結(jié)局變?yōu)閺埳诳既×斯γ笈c崔鶯鶯順利結(jié)為夫婦。在《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的《清江引》一曲中,作者王實甫甚至還旗幟鮮明地提出:“永志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也奠定了“王西廂”的基本主題和基調(diào)。
從元稹的《鶯鶯傳》到王實甫的《西廂記》,我們了解了“西廂”故事文學大概的發(fā)展變化脈絡以及法陣歷程中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但是除了關(guān)注劇情、人物這些外在因素之外,我們更應該關(guān)注這些外在因素的變化對于后人解讀這類故事的內(nèi)部思想感情、主題的影響。
眾所周知,在《鶯鶯傳》中張生是一個始亂終棄的封建士子的形象,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作者對待張生的態(tài)度。在這篇具有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末尾,作者元稹借張生的口說:“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粢笾?、周之幽,據(jù)萬乘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弊髡叩倪@段話將男主人公,更是將自己放在了道德的制高點,甚至還翻出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紅顏禍水”論,卻將崔鶯鶯斥為“尤物”,洋洋得意之態(tài)溢于言表,實在是令人憎惡。
如果要討論唐傳奇《鶯鶯傳》的思想主題,我們除了如上文所說,從文章中男主人公張生的角度看到他玩弄女性的卑劣形象,考慮到男尊女卑、女人禍水的封建思想根源之外,還應當結(jié)合整個故事的脈絡和走向去考慮。
整個故事我們可以簡要概括為張生與崔鶯鶯一見鐘情,并在紅娘的幫助下私定終身,然而張生卻始亂終棄,兩人最終以分開為結(jié)局。歷來很多評論家看到了崔鶯鶯不顧母親反對,克服了很多不利因素,一心向著張生,因而將崔鶯鶯視為反封建的典型形象,更有甚者將崔鶯鶯與五四時期的新女性相提并論。就我個人看來,這樣的評論有言過其實之嫌。
首先,我們可以從崔鶯鶯的身份入手?!苞L鶯燕燕”一詞有以下三類用法:第一,鶯和燕比喻春光物候,元曲作家張可久就有“風風雨雨清明,鶯鶯燕燕關(guān)情”的佳句;第二,比喻眾多的姬妾或妓女,例如宋代蘇軾在《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一詩中寫道:“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第三,現(xiàn)在常用來指圍在某一共同目標身邊較多的年輕女子,多為貶義。
顯然,要符合“崔鶯鶯”這一名字產(chǎn)生的語境,并且將“鶯鶯”一詞用于女子的名字,那么其意義只能是第二類用法——喻指姬妾或妓女,此為證據(jù)之一。而在《鶯鶯傳》中對于人物身份的設定為:“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于蒲,亦止于茲寺。崔氏婦,鄭氏女也。張出于鄭,緒其親,乃異派從其母?!睆倪@段對于崔鶯鶯母親的描述中我們找不到明顯的證據(jù)證明此“崔鶯鶯”如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一般出身官宦人家,她未必是一個身份高貴的女子,反而很有可能是優(yōu)伶之流。如果崔鶯鶯是歌姬之類的女子,她與張生私定終身的行為也就不足為奇了,更談不上什么反封建的意義了。此為證據(jù)之二。
除了以上兩點之外,《鶯鶯傳》的故事情節(jié)讓我聯(lián)想到了魯迅先生的一篇婚戀題材小說《傷逝》。從情節(jié)上來看,《傷逝》中的男女主人公子君和涓生與崔、張二人有共同之處:他們都是在家庭的反對聲中走到了一起,最終又都以分手作為結(jié)局。不同的是,子君和涓生是因為沒能看清自身的局限性而分開,崔張二人則是由于張生的自私和薄情而分開。
這兩對無緣的戀人處于完全不同的時代背景之下,特別是《傷逝》一文社會背景非常復雜,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愿爬ㄋ鼈兯枷肷系墓餐c,那就是“不徹底的反叛”。子君、涓生作為五四之后的知識分子,追求個性解放的道路是值得肯定的,雖然有家人的反對但是它們二人最終分手的結(jié)局并不是外力造成的,而是自身原因造成的——愛的熱力消退,這樣的結(jié)局確實發(fā)人深省。而崔、張二人的戀情表面上違逆了家長的意愿也觸犯了封建倫理道德,似乎表現(xiàn)了崔鶯鶯的反叛性,實則未必。她與張生私定終身的行為看來確實有反叛的一面,但我認為更多的是僥幸、故意為之的叛逆和情不自禁??陀^地說這樣的行為確實有反封建的意味,但是這種反封建意味對于行為發(fā)出者崔鶯鶯而言是“不自知”的,也是無意識的,那么在這樣的分析基礎上,我認為這種非主動感知的反封建意義是站不住腳的。
《西廂記》的故事美、人物美、音韻美歷來為人們所稱道,堪稱“三絕”,好似一位亭亭玉立的“花間美人”。而在元明之際的戲曲學家賈仲明追吊其作者王實甫的【凌波仙】曲中寫道:“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颩排劍戟,翠紅鄉(xiāng)雄赳赳施智謀。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低伏。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睆倪@些評價我們不難看出王實甫的《西廂記》在當時和后世都有很大的影響,在文學史上也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
從情節(jié)上來看,《西廂記》與《鶯鶯傳》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改變了結(jié)局,由張生始亂終棄拋棄崔鶯鶯改為張生考取狀元與崔鶯鶯夫妻團圓的喜劇結(jié)局,這一結(jié)局的改變很大程度上改變的它的思想主題。
很多人評價《西廂記》的主題思想時會提到末尾【清江引】中的句子“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特別是最后一句“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幾乎成了《西廂記》主題的代名詞。那么首先我們就應該來探究一下這個“才子佳人”式的主題闡釋。
“才子佳人”并舉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由來已久,《太平廣記》中引唐代李隱《瀟湘錄呼延冀》曰:“妾既與君匹偶,諸鄰皆謂之才子佳人。”宋朝晁補之《鷓鴣天》詞云:“夕陽芳草本無限,才子佳人空自悲。”其內(nèi)在涵義是指沉浸于情愛中資質(zhì)優(yōu)美的青年男女。
中國古典文學中,從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浪漫的愛情故事到宋元話本小說中的才子佳人們,其間的發(fā)展鞏固了“才子佳人”作為中國古典文學敘事的模板和母題。在《西廂記》中,“才子”張珙和“佳人”崔鶯鶯也展開了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
首先,從人物形象上來看,張生是古代“才子”形象的典型代表,他與崔鶯鶯邂逅之后對她一片癡情,甚至將對崔鶯鶯的愛慕之情置于考取功名之上,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因為正是這一點使得他對崔鶯鶯的愛情與《牡丹亭》中的男女主人公相比更加純粹,將感情看得比名利看得更加重要。同樣,崔鶯鶯也可以說是一個將名利看做“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的女子。在長亭送別時,崔鶯鶯祝福張珙無論是否取得功名都快些回來,這些我們都能看出兩人堅貞而且不摻雜質(zhì)的愛。確實無愧于“才子佳人”之稱。
但即便如此,我也認為將《西廂記》完全歸結(jié)于一個“才子佳人”型的大團圓婚戀小說似乎有些流于表面。整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寺廟,即普救寺,再加上種種的情節(jié)安排都體現(xiàn)了在“才子佳人”外衣下的諷刺性。
崔、張二人私定終身的艷情故事發(fā)生在青山綠水間清靜的佛寺之內(nèi),此為諷刺之一;所謂“普救寺”即佛門普度眾生,救眾生于危難之中,而當孫飛虎要搶崔鶯鶯當“壓寨夫人”時,全寺上下一片慌亂,真可謂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詈筮€是靠張珙傳書救眾人,此為諷刺之二;佛家講求禪悟、清靜,而最后卻由惠明這個有違出家人性情的“反叛者”以武力沖出重圍前去送信,此為諷刺之三。若將《西廂記》看做文學作品,那么這樣的場景安排確實匠心獨具,使得張生、崔鶯鶯、紅娘這三個主要人物的形象更加飽滿生動,而從古至今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從來都不是靠闡釋和議論取勝的,都是依靠生動的人物形象給作品帶來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的。
綜上所述,隨著時代的變遷,從《鶯鶯傳》到《西廂記》作品的主題已經(jīng)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并且這變化著的主題也并不是單一的,而是比較復雜的,需要我們進一步去解讀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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