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楊

（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凝固的圓球
——論卡夫卡的《城堡》

楊 楊

（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很多年來，眾多學者都在研究卡夫卡，沒有人明白“城堡”到底指的是什么，筆者就針對城堡的具體意象，運用帕斯卡圓球論和宗教理論對這一意象進行探討分析。文章集合了眾多學者的論證及其觀點，并最終升華到筆者的論斷。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像在圓球上，雖然到不了球心，卻可以欣賞球面上的風景。

卡夫卡；城堡；凝固的圓；宗教式神諭；帕斯卡圓球論

《城堡》是被稱作歐洲文壇上“怪才”的20世紀奧地利著名猶太作家弗朗茨·卡夫卡的代表作。有人說城堡是一部迷宮似的令人暈頭轉(zhuǎn)向的小說。它所顯示的寓意是什么，長久以來也沒有人能給出解釋。而對于城堡象征的解釋，《外國文學》雜志1996年第1期進行了總結(jié)。這期文章將城堡的象征意義劃分了七種角度：神學立場認為城堡客觀不存在的，它是k的自我意識的外設(shè)，是k內(nèi)在真實世界的一種形式，是現(xiàn)代人的危機；社會學觀點認為，城堡是官僚主義，現(xiàn)代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象征；馬克思主義文藝觀認為，城堡象征了個人與物化了的世界之間的矛盾；形而上學觀點認為，城堡代表了深層不可知的秘密、生命的終極意義；實證主義研究者則以作者的生平作品和背景角度來解釋城堡的意味。從這些觀點可以看出，城堡還有很多的東西值得我們?nèi)ヌ綄ぁ?/p>

在小說中，自稱是土地測量員的k在一個深夜來到城堡所轄的一個村莊。城堡近在咫尺，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始終進入不了城堡。k失去了與城堡的一切聯(lián)系的可能，在城堡附近的村子轉(zhuǎn)悠了一輩子，最終在彌留之際k接到了城堡的通知，準許他在村中工作和居住。

小說到此戛然而止，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甚至可以用兩句話就說明，但它卻帶給后世人無盡的探索和猜測。誠然，由于研究者的文化背景和理論視野的不同，一千個讀者有的是一千個“城堡”。但筆者認為，卡夫卡的好友馬克思·克洛德的觀點才應(yīng)該代表了“城堡”的真正寓意。

馬克思·克洛德將卡夫卡的這部作品看作是“宗教式的神諭”。他提出，“城堡就是上帝恩寵的象征”。他也曾寫到過：“城堡是一部無限制的一神論長篇小說。在一神論的旗幟下，也將中間層撒旦拒之門外。在此旗幟下還有‘我們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這么一句話。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沒有任何惡的上帝，盡管預(yù)言家關(guān)于上帝之不可理解的那句話‘我的道路不是你們的道路’。有時候，尤其在今天這樣糟糕的時代是有效的，為此卡夫卡會樂意羅列大量例子?！?/p>

這段話正好與《城堡》的內(nèi)容相呼應(yīng)：小說的土地測量員k（卡夫卡的真實象征）就經(jīng)歷了由孤獨掙扎走向絕望徒勞再到失敗的這樣一個過程。在文章的開篇，k抵達村莊時有這樣的一段話：“村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城堡山籠罩在霧靄和夜色中毫無蹤影。也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出巨大城堡的存在?！痹谶@一刻的k到達一片未知的境地，周圍的所有都是一個新的世界，而這也是卡夫卡第一次提起眼中的城堡。它是一個既存在又虛無的存在體，在這樣的一個未知的境地，他一定是孤獨無助又有些傷感的，而這種氛圍對于讀者介入小說是一種總體上的提示。

在這之后，為了進入城堡k做出了許多的努力。他聯(lián)系村長，聯(lián)系城堡聯(lián)絡(luò)員，但他始終無法見到城堡辦事處負責人。于是他勾引克拉姆的情人，但當最終計謀被發(fā)現(xiàn)后，身邊的人離他而去，就連克拉姆最終也沒有露面。他失去了與城堡聯(lián)系的一切可能，這就是徒勞絕望的現(xiàn)實。迷誤和無能為力導(dǎo)致了k最終的失敗，“總之不管你怎么做永遠都是錯的”。上帝一直也是在變化的：一會兒崇高可親，像克拉姆先生表現(xiàn)的一樣；一會又可以加以諷刺，可以善意或惡意地任意進行批評。最諷刺的是：城堡的聯(lián)絡(luò)員對k說，是因為他的到來城堡才建造的。而這一切的發(fā)展都在卡夫卡的講述中變得毫無意義。

這讓筆者想起帕斯卡一個著名的隱喻：一個無恥的圓球，它的球心無處不在，而圓周卻不在任何地方。不謀而合的是，柏拉圖提到過：“圓球是一個最完美、最整齊劃一的圖形，因為從球面上所有點到圓心都是等距的?！狈▏纳駥W家阿蘭·德利勒發(fā)現(xiàn)了后人傳誦的公式：“上帝是一個理念的圓球，其圓心無處不在而圓周不在任何地方?！边@樣可以看出圓球的完美和不可突破，對喬爾旦·布魯諾來說，“世界是一個無窮原因和無窮結(jié)果，神靈就在我們近旁。”因為“它在我們體內(nèi)勝過我們自己在自己體內(nèi)?！边@樣也正好驗證了城堡這一意象。對卡夫卡來說，城堡就像是球心，而通往球心的道路在球面上卻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k的世界是一個凝固的球體，為了到達球心，k在沿著不平的圓弧不停地走，可最終的結(jié)果卻只是徒勞地走到盡頭。

當然，這也還不足以說明全部。讓我們從頭再來思考一遍：k到達村莊是因為受到城堡的聘用，但當他到達村莊時知道一切只是一個誤會。這之后，他卻還在固執(zhí)地走入城堡，這又是為了什么呢？據(jù)k自己所言，他是要在城堡的村子里扎根拿到許可證，而這是否又在暗示著卡夫卡自己的生活以及他對城堡的現(xiàn)實的思考呢？我們大可以這樣假設(shè)著思考下去。

卡夫卡的一生都充斥著沖突與不平等。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當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在捷克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波希米亞人，他也不完全屬于奧地利人；作為勞工工傷保險公司職員，他不完全屬于資產(chǎn)階級；而作為資產(chǎn)階級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于勞動者；但他也不是公務(wù)員。所以他覺得自己是個作家，而就作家來說，他也不是，因為他把精力常?；ㄔ诩彝シ矫?；但是在自己家里，他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寺宓抡f：“他在一定的生活圈子里謀得一個職位而奮斗，他想通過選定職業(yè)和結(jié)婚來鞏固自己內(nèi)心的信念。想作為‘陌生人’，即從鼓勵的地位出發(fā)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去奪取那普通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唾手可得的東西?！标P(guān)于這點，我們從卡夫卡的書信中可以找到認證，卡夫卡一直以“作家”自稱。他在信中寫到過：“作家是人類的替罪羊，他允許人享受罪懲而不負罪，幾乎不負罪?！薄皩懽魇且环N甜蜜的回報，報償代替魔鬼效勞?！彼运谏钪袩o法釋懷的在作品中得到了釋放，所以他想做一個“陌生人”，作為“陌生人”得到上帝的公平的、正常的恩寵。

但正如卡夫卡的名字所代表的含義“穴鳥”（德文卡夫卡的含義）一樣，它的翅膀毫無用處，他也注定飛不出幽暗的洞穴。他在保險公司任職員，卻因為健康問題而提前退休。他有過兩個深愛的人，卻因為一些問題而解除婚約。卡夫卡在一封信中寫到“我一輩子都是作為死人活著的，我還是黏土我沒有把火星變成火焰，而僅僅是利用它來照亮我的尸體?！薄懊\是交給大家了，卻沒有任何人接到它?！边@正是卡夫卡真實生活心境及k的命運的映射。

正因為如此，卡夫卡所追求的上帝的恩賜是平等、自由、獨立的環(huán)境。他始終在相信著，通過這樣的環(huán)境可以像一個“陌生的正常人”一樣生活工作，正常地過自己的生活。但即使是這樣，城堡作為k拼命追求的目的也是模糊的，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小說中的絕望與困境以及k為這種局面而作出的努力。

k失敗了，卡夫卡也失敗了。面對一個異化、物化和非人化的世界，就連上帝也是“west west”（城堡主人的名字，腐爛之意）。在這樣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里，我們還能如何拯救自己呢？

米蘭·昆德拉說：“卡夫卡的世界與任何人所經(jīng)歷的世界都不像，它是人的世界的一個極端的、未實現(xiàn)的可能。當然，這個可能是在我們真實世界背后隱隱出現(xiàn)的。它好像預(yù)兆著我們的未來，因此人們在談卡夫卡的寓言的緯度。但是即使他的小說沒有任何語言性的東西，他們也并不失去自己的價值，因此那些小說抓住了存在的一種可能性（人與他的世界的可能）。并因此讓我們看見了我們是什么，我們能干什么?！币苍S就是這個樣子，作為“勘探者”的k/卡夫卡的失敗告訴了我們在我們的世界里自己的終局。

正如穆旦所說，“用盡了所有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一生?！钡玨也并非一無所獲，在彌留之際他得到了留在村莊的許可證，獲得了心靈上的真正解放。k告訴我們還是要努力，要爭取才會得到自己心靈的安慰與解脫。

這又與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我們總是在不斷掙扎、絕望與失敗中找尋自己，找尋自己的城堡，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但結(jié)果卻是無終的。巴金說：“生命是一個由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的過程?！币餐瑯痈嬖V了我們這些。海德格爾最愛用“田野里的小徑”象征人類生活，在怎樣無意義的物質(zhì)世界留下自己的足跡，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物質(zhì)世界的東西，這就是意義，也是人類生存的目的。

人的生命確實是這樣發(fā)生發(fā)展下去的：它像一個圓球，每個人都在努力地繞著圓周奔跑，目的是走進球的中心，找到盛滿內(nèi)心欲望追求閃著金光的城堡，但最終只有回到原點。因此，人們絕望、吶喊、抑郁而終，但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在這期間，無形當中城堡的光芒早已再回到原點，那一刻將圓周照耀成一個明亮的光環(huán)。像k最終的結(jié)局一樣，得到心理上的安慰與滿足，即使是在人生的末端。

卡夫卡在給馬克思·克洛德的遺言中說：“我遺留的一切，日記、手稿、書信別人的和自己的，圖畫及其他毫無保留地閱讀的予以燒毀?！边@不免讓我們感觸，我們應(yīng)當感謝克洛德，正是他的明智讓我們可以多一個機會認識自己、認識人生、感受人生。文章寫至此，筆者還想說：城堡就是卡夫卡的世界，神學的觀點只是其中之一，卡夫卡在他的世界里的努力和爭取也在同樣告訴我們：生命本身就是不完滿的、虛空的，但切不能放棄希望。即使最終的結(jié)局像k一樣沒有到達“城堡”中心，卻也因為自己的努力得到了生活的權(quán)利和作為一個人應(yīng)有的位置和認同。

［1］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42.

［2］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1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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