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沛琦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對面的撒旦》(也譯為《對手》)是法國作家卡雷爾的非虛構作品，它根據(jù)1993年發(fā)生于法國的一起謀殺案寫成。一名自稱世界衛(wèi)生組織研究員的男子讓-克洛德·羅芒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孩子、父母和狗，然后放火燒掉屋子并服下安眠藥，但并沒有死。在審判與調(diào)查中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一生充滿了謊言，他的許多陳述與經(jīng)歷真假莫辨。法庭最終判處他終身監(jiān)禁。作者卡雷爾以記者的身份參與了審判的全過程，并與兇手見面、通信，考察他的親友與家鄉(xiāng)，力圖全面地了解兇手。六年后，作者寫出了兇案的來龍去脈和讓-克洛德·羅芒實施兇案的心理軌跡。殺人情節(jié)本身并不復雜，但主人公的心理狀態(tài)撲朔迷離。克洛德的心理不僅是整個兇殺案的最重要因素，而且是解讀主人公行為及其人際關系的關鍵。在追蹤人物心理軌跡時，有關信任、真實與虛假、自我意識、生存選擇等問題紛紛浮出水面。

一、身份失焦

撒謊是克洛德人生中的關鍵詞，自從有了第一次撒謊——在并沒有參加考試的情況下稱自己通過了醫(yī)科二年級的考試，克洛德的人生就開始有了大大小小的謊言。所有謊言密布成一張網(wǎng)，牢牢圍住主人公。克洛德的人生甚至可以說是一場謊言的多米諾骨牌。推動第一塊骨牌的是他自己，而且這并非出于任何人的強迫。這是慘案的遙遠伏筆，也是克洛德身份分裂的開始。從醫(yī)科考試事件開始，克洛德分裂出兩個自我[1]：一個是無所事事、不務正業(yè)的游蕩者，一個是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的醫(yī)生。相比后者，前者的自我更接近真實，但模糊不清，讀者只能通過只言片語拼湊出一個大致的形象。真自我一直以被壓迫的狀態(tài)生存于假自我之下。造成第一個自我模糊的原因很多。一是敘述的退隱，假自我與謀殺案的關系更直接，以及假自我的形象更明確，便于解釋謀殺案的動因，作者便不著意表現(xiàn)那個無所事事的自我。二是克洛德本人也許并不清楚他真正的自我是什么樣的，那個無所事事的空白自我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克洛德并不清楚。還有一種可能，就像他慣常做的那樣，所謂真自我也是克洛德的謊言，真實的克洛德隱藏在兩個自我之下，在讀者和作者看不到的地方。

克洛德的情況并非是分裂出真假兩個自我這么簡單，他對自我的認同一直是模糊的，即他并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他成功地構建起一個完美體面的身份，但從未住進這個身份中，作為醫(yī)生的克羅德的身份是一具華麗的空殼。在身份的自我認知上，他是失焦的。失焦原指攝影時無法將焦點對在確定的位置上。克洛德成功地將身份營造出來，但無法聚焦到確定的身份上，人生在他眼前是一張景物繁雜卻沒有焦點的模糊照片。簡言之，身份構建與身份認知之間出現(xiàn)了斷裂?？寺宓率莻€出色的演員，但成功地扮演了完美的角色后，他并不知道失去了演員身份的自己是誰，他的生活是一場精彩而空虛的舞臺劇，落幕之后，無處可歸。

然而失焦并不意味著空白，失焦的原因也并非無跡可尋。身份失焦在克洛德殺人之前的人生中就已露端倪。在某種程度上，失焦來自于自我的缺失?？寺宓吕p繞于多個主體中，自我一直是缺席的，主體間性[2]成為讓他迷失的原因之一。心理醫(yī)生的報告顯示：“已分不清他和他所愛的對象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在一個不加區(qū)別的、封閉的宇宙綜合體系中，他已成為他們。他們也成為他了。從這個角度看，自殺與殺人之間沒有多大區(qū)別……”[3]27這是失焦的另一種形式：身份融合。父母是克洛德性格形成期最重要的兩個主體?？寺宓碌哪赣H性情憂郁，常常把憂傷這個詞掛在嘴邊。憂郁不只是一種情緒，甚至是一種病癥，“她給了這個詞(憂傷)以十分具體的解釋，好像那也是一種器官疾病，在慢慢地危害她的健康……克洛德早就學會欺騙她，免得她更擔憂……一切都必須順順利利的，否則，母親會變得更糟”[3]37?？寺宓聻榱苏疹櫮赣H的情緒，選擇壓抑真實的自我。在與母親的關系上，他以隱藏自我換取母親的精神穩(wěn)定與母子關系的和諧。謊言成為維護母子關系的工具，也成為母親情緒的安慰劑。父親與母親不同，他冷靜克制，很少表現(xiàn)出極端的情感，給克洛德樹立了情緒管理的標桿?！八麣J佩父親從來不流露出自己的激情，并試圖模仿?！盵3]37在情緒上，父親是一個強者，成為克洛德的指引與模范，模仿父親的克洛德因而具有所謂家庭教育良好、訓練有素的形象；母親則是一個弱者，但弱反過來成為控制克洛德的強大力量，順從了母親的克洛德因此獲得溫順孝敬的評價。父母親一強一弱，以兩種方式對克洛德施加隱形的壓力，迫使他從小就活在善意的偽裝里。然而這種強迫是雙向的，克洛德自己選擇了順從的應對方式。外界對克洛德的評價都是基于他與他人的關系：溫順、聽話，涉及其自身特質(zhì)的極少。

屋子和狗是兩個象征性的場景和物件。屋子象征著克洛德對父母的心理狀態(tài)。他童年時在小村莊住的屋子一直保持原樣，甚至直到二十二年后殺死家人時仍然如此?？寺宓戮拖襁@間屋子一樣，一直停留在孩童狀態(tài)，雖然身材高大壯碩，但看起來仍像個容易受驚的孩子。狗是他唯一可以說真話的對象。狗的死亡是個謎，究竟是父親打死的還是走失的不得而知，如果是父親打死的，打死的原因也不得而知。最離奇的是，克洛德在審判中從未說出狗的名字，狗的真實性十分可疑。如果狗存在，那么打死它就意味著消滅了小克洛德的全部信任，在充滿了謊言的生活環(huán)境中，僅剩的信任的崩塌無異于災難。如果狗是虛構的，那么審判時的瘋狂也成為一場表演，是克洛德謊言人生的一部分；或者，狗是他理想中的傾訴對象，但這個對象的不存在意味著他的真實是無處安放的，克洛德的人生因此蒙上悲哀的色彩。真實其表、虛假其里的家庭是克洛德撒謊的溫床?？寺宓碌募彝ソ逃嬖谝粋€可笑的悖論：“在這個以絕不撒謊為原則的家庭里，善意的謊言司空見慣?！盵3]40克洛德的家庭模式是壓抑—順從。在自我意識形成期，克洛德以委曲求全的低姿態(tài)將本應成長起來的自我關在門外。他甚至沒有到達拉康鏡像的第一階段，[4]本應映照自身的鏡子對向了父母，辨認出自我自然是無稽之談。

克洛德的低自我狀態(tài)存在于與父母的關系中，也存在于與其他人的交往中。上中學二年級時學校掀起了學生抽煙的風潮，克洛德想抽而不敢抽的心理十分微妙，由此產(chǎn)生了一連串細碎的心理活動與行為。他先在口袋里裝上煙，下課后到咖啡館掏出來時裝出驚訝的樣子，并且自言自語：“誰把煙塞我口袋里了？”而后聳聳肩表明抽煙是無奈的選擇，并做出熟練煙民的動作?！凹认胱寗e人知道我抽煙，又想告訴別人我之所以抽煙，完全是環(huán)境所逼?！盵3]51克洛德自己也承認這并非他自己的選擇。抽煙是克洛德自我與他人關系的濃縮投射，想求得注意、害怕被揭穿、維持體面而成熟的形象是低自尊狀態(tài)下的心理活動?？上У氖牵?jīng)歷了細碎復雜的心理斗爭和精心設計的動作后，并沒有人注意到他，克洛德自導自演的身份戲劇沒有觀眾，他的行動失去了意義。在職業(yè)選擇上，克洛德繼續(xù)著身份游戲。家人希望他當護林員，他卻要學醫(yī)。然而他說他喜歡森林而并不想當醫(yī)生，當醫(yī)生只是為了表明他有愛好而且不屈從于家庭壓力，營造出敢于悖逆家庭的有主見的青年形象。戲謔的是，克洛德背離內(nèi)心真實想法創(chuàng)造出的醫(yī)生身份成為之后人生的禍根。身份的分裂也可以視為對他違背自我的懲罰。其實，在選擇走上學醫(yī)道路之初，克洛德是有自我意識的，但他選擇了用他人的眼光審視自己的選擇，他將自己置于全景式監(jiān)獄的中央，一開始就選擇了站在被監(jiān)視的位置。當懷著被關注的期待開始身份表演時，克洛德就已經(jīng)將價值的賦予權交給了他人，當期望落空，價值也隨之消失。期待被關注并進行身份表演其實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一種心理，然而克洛德的人生幾乎全是由表演建構起來的，表演不是他社會交往的一個附帶特性，而是他交往的基礎。[5]無論是日常行為還是重大決定，克洛德都假想自己是處于他人注視之下的。

克洛德的身份失焦并非是因為他迷失了自我，而是因為未建立起自我，克洛德是個空心人，他的真實人生是茫茫一片虛空。然而在身份失焦的狀態(tài)下，克洛德并不是無所行動，他努力給自己的人生尋找解釋與依托，謊言是他找到的第一個出口。從醫(yī)科考試開始，到在里昂的醫(yī)院實習、成為世界衛(wèi)生組織研究員，謊言給了他一條平穩(wěn)通達的發(fā)展軌道。自從撒了第一個謊，他就開始在一條完美的鏈條上游移，然而這根鏈條架在高空之上，他只能如履薄冰。當謊言要被揭穿、他難以為繼時，克洛德為自己精心選定了淋巴癌這種嚴重但不立即致命的癌癥。癌癥幫他擋住了本應受到的責備，讓他成了被同情和呵護的對象。謀殺案發(fā)生后，他被判入獄，囚徒成為他新的身份。與很多謀殺兇手不同，克洛德一直期待著獲罪，因為獲罪才能給他新的身份，讓他安居下來。囚徒生活的苦悶，比起生活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要輕松太多，這解釋了克洛德輕松的囚徒生活狀態(tài)。監(jiān)獄是他重生之地，被剝奪自由也意味著不必為謊言人生勞碌，這反而讓他覺得輕松。其實他在謊言一出口就開始等待并期待著被判刑，“罪”的意識早在殺人之前就根植于克洛德的心里。克洛德沒有止步于此，又轉向了宗教，但宗教對克洛德的意義也只是暫時的棲身之所。宗教給了他一套新的體系來安放自己、理解世界，但他的皈依很大程度上是為自己的罪行開脫。宗教讓他放棄自殺，開始“自由而美好”地活著，同時他又痛苦地認為自己是“被判活著”，宗教的寬恕和罪孽的意識矛盾地撕扯著克洛德，不過，最終寬恕慢慢戰(zhàn)勝罪的意識，克洛德的罪人身份漸漸被信徒身份代替?？寺宓乱簧纳矸菅刂t(yī)生—癌癥患者—囚徒—信徒變換，他不斷為自己尋找著安身之所：體面的醫(yī)生身份—疾病—罪行—宗教，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在上一個環(huán)節(jié)無法進行下去的情況下開始的。克洛德的人生是尋找意義—意義落空的循環(huán)。

二、生存實驗

這起謀殺案主人公的非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和人生選擇可以映照出很多問題，其意義遠超謀殺案本身。故事的一大疑點是，為何所有人都沒有識破克洛德的謊言，畢竟想要揭穿并不難，而且在諸多謊話中人們是有過疑問的，但僅僅停留在懷疑階段，沒有繼續(xù)調(diào)查，這也是故事的離奇之處。與其說周圍人愚蠢到不能揭穿謊言，不如說是他們選擇相信克洛德?？寺宓吕眯湃潍@得經(jīng)濟來源，支持他虛假身份的運行。謊言之所以可以成功騙過人、謊言的多米諾之所以可以一直進行，前提是謊言接受者即周圍人的信任。而信任又何以成為可能？或者說，信任的基礎是什么？這個故事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讓人寒涼的視角：信任基于對表演的認同。克洛德傾其一生之力通過表演構建出完美的形象，妻子、兒女、父母、同事對于這個身份是認同并欣賞的，他們不知道克洛德的真實自我，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也無須認識，而且他們對“自己無須認識”這一點是不知道的。對于克洛德在醫(yī)學院二年級留級多年一事，妻子弗洛朗絲的反應是失望但沒有太在意，因為他(看起來)勤奮努力，所以弗洛朗絲認為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好醫(yī)生。可憐的是，妻子對他的期許和信心是建立在虛假之上的。這種關系不僅存在于親友與克洛德之間，而且存在于其他人物之間。比如，在審判時審判員得知克洛德和妻子弗洛朗絲看黃色錄像帶后十分震驚，因為這完全不符合這對夫婦完美而體面的人設。這樣，“相信”與“選擇相信”難以區(qū)分，這個故事動搖了信任的基礎。故事最恐怖之處不在于兇手殺掉親人，而在于親人在被殺前的信任成為隱蔽的殺人武器，而且這種相信不是草率的輕信。克洛德說：“社會身份是假的，愛卻是真的?！盵3]66如果止步于此，故事就僅僅是個道德倫理故事，但愛是真的嗎？因為感情無法衡量無可考據(jù)，故事便有了多重解讀的可能。站在故事之外的讀者也并非站得更高，對于信任可靠性的問題，故事中克洛德身邊的人與故事的讀者概莫能外。

克洛德殺人之后內(nèi)心難以平靜，在服刑期間開始閱讀拉康的著作，以期更好地了解自己。恰巧，他的人生也是拉康理論的印證?？寺宓乱恢痹谀苤缚刂频逆湕l上移動，這里的能指是身份。[2]雖然每一次身份轉換都是他計劃的結果，但從第一次創(chuàng)造假身份開始他就進入了失控的人生，謊言支配著每一次選擇。更準確地說，能指是身份的功能，它支配著克洛德的行動及人際關系，克洛德沒有真正認同身份，卻享受著身份給他帶來的好處。羅芒醫(yī)生、世衛(wèi)組織研究員、殺人犯、基督教徒是克洛德別在身上的一枚枚徽章，它們賦予克洛德意義，給了克洛德認知自我的途徑，也成為親朋好友認識克洛德的途徑，人際交往因此成為符號化的互動，處于中心的是身份。而所指則是身份的內(nèi)涵，即某個身份實際做的事情。在幾次身份轉換中，只有殺人犯是克洛德真正擔得起的身份，其他身份都是有名無實的。簡言之，能指是身份之名，所指是身份之實?？寺宓碌娜松悄苤钢湎滤竻T乏的一生。

克洛德受控于身份，真正的自我在能指中消失了。可以說，他是被語言建構起的主體，不過這里語言的含義更寬泛，它指一切可以表征意義的符號，如文字、姿勢、話語、形象等。表面上看起來是克洛德在創(chuàng)造符號，通過貼標簽與表演的方式自我確認與求得確認，實際上是語言(或符號)在言說他，因為一旦沒有了這些符號帶給他的意義，克洛德就無所適從。語言是克洛德表演的媒介，甚至還是克洛德的人生意義。最終，他的人生到了功能與意義不分的境地，這可以解釋他精神狀態(tài)的混亂，也可以解釋他思想的機械性，無怪作者認為克洛德是一臺機器?？寺宓率且粋€成功的程序員，讓自己的人生按照編好的程序運行，小差錯不斷卻持續(xù)運行，但他沒有實感，成為符號的奴隸，他的主體性躲避到語言之下?？寺宓碌娜松且徊砍绦虿粩啾罎⑴c修正的歷史。

兩次殺人與自殺是克洛德人生中的代表性事件。整個故事的高潮——謀殺親人情節(jié)——是克洛德尋找意義然后意義落空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他非此即彼人生選擇的結果。從一開始撒謊，他就將自己置入非此即彼的境地。當兩個自我無法共存、謊言無法繼續(xù)時，殺人就成為最直截了當?shù)姆绞?。他面臨著幾種選擇，要么結束自己，要么結束他人，要么與他人同歸于盡。也許克洛德本想選擇最后一種來結束這場荒謬而失控的人生，但自殺未遂是命運給他開的最大玩笑。被判入獄后，他曾經(jīng)思考過是否要自殺，但最終選擇放棄自殺，繼續(xù)活下去。這可以視為克洛德對人生系統(tǒng)的自我修正，也可以視為一場生存實驗。自殺意味著屈服于謊言，放棄自殺則是進入生存實驗的開始。也許克洛德自己也好奇如此離奇的人生將去往何處，他作為人生的規(guī)劃師也想看看沒有意義的人生該如何過。經(jīng)歷了兩次將死未死之后，克洛德顯得輕松了許多，這不是因為經(jīng)歷死亡后的大徹大悟，而是生存實驗造成的表象?？寺宓碌恼麄€非正常人生也可以看作一場生存實驗，它觸及了以下問題：空虛的人生是否值得過？脫離了符號的主體如何生存？雖然克洛德的生活離奇多變，令人眼花繚亂，但還有大量的空白不為人知。那段假裝上班實則在山區(qū)與公園游蕩的日子，那段考上農(nóng)業(yè)預備班后在汝拉山的空白生活，都是克洛德人生中的空白，是讀者甚至他本人的未知域?！耙环N巨大的空白慢慢地在他內(nèi)心形成，最后使這個穿黑衣服的人只剩下這具軀殼，冰冷的穿堂風從這個深淵里吹來?！盵3]39從假身份的縫隙里我們可以窺見克洛德空白生活的一角，沒有目標、不求意義、無可寄托的克洛德是一個人生單調(diào)的空心人，他的人生是空虛狀態(tài)極端化的一個例子。如果我們認為的意義只是符號學上的意義，生存就成為一場滑稽而悲壯的表演，正如西緒弗斯的神話。為了填補生命的空白，讓生活可以進行下去，克洛德借身份進行生存實驗，無奈而大膽，最終人生脫韁，生存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如果克洛德是虔誠的信徒，那么這場生存實驗算是有了終結，整個故事就成了宗教故事。如果宗教也是他人生實驗的一部分，則生存實驗還在繼續(xù)，克洛德的人生蒙上了一層不確定、無意義的悲劇色彩。

讀者閱讀這個故事，也是在映照自身?！八缇筒辉偈侨?。這就像一個黑洞，您將看到，他會撲到您身上來。”[3]32這里的讀者既包括卡雷爾、審判員等調(diào)查故事、與克洛德有接觸的人，也包括作品的讀者。卡雷爾以盡可能客觀的視角敘述故事，然而不可避免地帶有他的立場。對于克洛德，作者持同情而懷疑的態(tài)度，認為他的犯罪也有值得同情與理解之處，他既看到了克洛德心理的普遍性，試著從心理學的角度抽絲剝繭地呈現(xiàn)克洛德的成長軌跡與心路歷程，同時又對這個撒謊成性的人保持警惕態(tài)度。呈現(xiàn)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項挑戰(zhàn)，因為故事的多義與模糊、解讀的開放性，作者要反映故事與人物全貌并非易事。有些媒體則站在道德的角度將克洛德描述為撒旦。從道德角度看待克洛德是最省事也最容易引起共鳴的，鞭笞惡人、警醒世人也符合所謂媒體責任感。然而道德視角遮蔽了故事最精彩與耐人尋味之處。道德審判不是故事的終點，而是理解故事的起點?？寺宓虏⒎鞘菤埲讨翗O、毫無人性的兇手，也并非常規(guī)意義上的精神分裂?？寺宓虏⒉徽J同精神醫(yī)生對他做的分析，而且從審判表現(xiàn)看，他對自己的心理是有所認識的，他甚至被認為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心理醫(yī)生。因此，進行疾病化的精神分析也不能全面認識克洛德。[6]克洛德是黑洞，也是鏡子，他吸納各種觀點，讓讀者在解讀中也窺見自身。空心人的生活是否不值得過？克洛德也不知道，但他用身份游戲進行生存實驗，試圖回答這個問題。當信任成為一場符號化的游戲，人們?nèi)绾蜗嘈疟舜?？因為謊言一旦開始就需要更多的謊言來彌補，那么謊言是否自帶多米諾結構？克洛德前進一步后退一步都是深淵，撒旦就在對面凝視著他，當然從結果來看他已經(jīng)成為撒旦。不過，撒旦同樣藏在故事的背后凝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