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超
(廈門大學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唐河方言中否定標記“沒得”和“沒有”的來源
楊正超
(廈門大學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唐河方言中的否定標記[mu33nai42]和[mu33iou24]的本字分別是“沒得”和“沒有”,其中“沒有”和普通話中的“沒有”功能相同,既可以作動詞又可以作副詞;而“沒得”則只承擔了其中動詞的功能,但比“沒有”作動詞使用頻率要高。它們都經(jīng)歷了從受古漢語詞組“無得”或“無有”類化為“沒得”或“沒有”的過程,然后詞化為動詞,“沒得”在共同語中進一步虛化為指代性否定副詞。
唐河方言;“沒得”;“沒有”;來源
唐河縣位于河南省南陽市南部,唐河方言屬于中原官話南魯片[1]。
在普通話中,否定標記“沒有”[mei35iou214]兼有動詞和副詞兩種功能,《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都有詳細描述?!皼]有”作動詞時,既可以作一般的主動賓句的主要動詞,也可以用作一些特殊的句式如兼語句、連動式的第一動詞,還可以用在比較句中,表示對某種狀況(擁有、具有、存在等)的否定;作副詞時,用在謂詞性成分的前面,對其進行否定。無論“沒有”充任哪種功能,語音形式都是[mei35iou214]。
值得注意的是,在唐河方言中,“沒有”[mu33iou24]和普通話中的“沒有”功能相同,既可以作動詞又可以作副詞,而“沒得”[mu33nai42]則只承擔了其中動詞的功能,但比“沒有”作動詞使用頻率要高。例如:
沒得
(1) 我沒得你想要哩書。
(2) 他這個人最沒得意思了,總是說些不吃爛勁哩話兒。
(3) 我沒得空兒管你哩閑事。
(4) 明兒哩沒得雨。
(5) 夜兒哩沒得客來。
(6) 今兒哩沒得饃吃了。
(7) 沒得誰跟你樣哩胡攪蠻纏。
(8) 我一個月掙哩沒得兩千塊錢。
(9) 他長哩沒得恁高。
(10) 誰都沒得他能(聰明)。
(11) 有人沒得?|這回打架有沒得他?
(12) 飯都吃沒得了,你才回來。
沒有
(13) 天還沒有黑哩。
(14) 都七月了,還沒有放假。
(15) 你回來了沒有?
“沒有”也可替換(1) —(12) 中的“沒得”。
關(guān)于否定詞“沒”的來源,至少有四種觀點,我們將其歸納如下:
1. “沒”的詞義引申引起的詞匯更替。太田辰夫指出:“‘沒’的原意是‘陷沒’、‘埋沒’的‘沒’。由此引申,大約在唐代用于‘無’的意思。”并認為“恐怕是用‘沒’代替這種用法,即可能只是為了語調(diào)的關(guān)系把單個的‘無’擴展成兩個音節(jié)(即‘無有’,筆者按),因而就產(chǎn)生了‘沒有’這種說法”[2]278?!爱a(chǎn)生的日期可能是宋元之際”。但在此,作者指明找不到確切的例子。石毓智、李訥持相似觀點,并進行了詳細論證,他們指出:“大致在唐中后期(約8世紀),‘沒’由意為‘沉沒’、‘埋沒’的動詞引申為意‘缺乏’、‘無’的動詞,該狀況大致持續(xù)到元代(約 13世紀)?!盵3]
2. “沒”與“無”詞義和語音發(fā)展的相宜性引起的詞匯替換。徐時儀認為:“‘無’與‘沒’的替換在唐時已露端倪,‘沒’由‘沉入水中’引申的‘消失’、‘失去’義融入了‘無’的‘亡’義而產(chǎn)生‘沒有’義,‘沒’韻的舒聲化與‘無’的文白異讀使得‘沒’的讀音與‘無’的白讀音[mu]趨于相似,進而逐漸形成了‘沒’取代‘無’的語義和語音條件。”并證明“‘沒’最終約在元明時已完成了取代‘無’的替換過程”[4]。至于普通話“沒”讀[méi]音的原因,徐文引用了左思民《論“沒”和“沒有”的來源》的觀點,即認為“可能是‘沒’[mò]和‘有’合音的結(jié)果,‘有’讀成輕音”[4]。
3. “無”的促音化引起的詞形變化。潘悟云認為:“古漢語的‘無’在北方并沒有消失,而是在虛化的過程中語音發(fā)生促化變成了‘沒’?!辈⒅赋觯骸霸诟鞯胤窖灾羞€有一個現(xiàn)象,即有‘無’的南方方言沒有‘沒’,有‘沒’的北方方言沒有‘無’,‘無’只是作為文言殘留在語言中。兩者的互補關(guān)系也透露了兩個詞之間的歷史關(guān)系?!盵5]
4. “沒”來自“無物”的合音。李如龍先生根據(jù)吳方言的事實認為“沒”來自“無物”的合音。
各家觀點見仁見智,卻并不截然對立,因為根據(jù)語言事實(不管是歷史文獻還是方言語料),我們既不能否認否定動詞“沒”是從“沒,沈也”引申衍生而來,也不能否認音變的事實?;蛟S我們可以將其視為語言音義發(fā)展的適宜性和詞匯語法系統(tǒng)古今演變適應性調(diào)整的體現(xiàn)。此外,上述觀點雖然各有差異,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即古代漢語中的動詞“無”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由動詞“沒”承擔其意義和功能。當然,它們各自適應古今漢語的語法系統(tǒng),在表義和功能上也有一定差異。
否定動詞“沒”取代了“無”之后,在一定句法機制(經(jīng)常作連動式的第一動詞)的促動下,“沒”作獨立動詞的地位開始動搖,詞義逐漸虛化,“明中葉(約15世紀)以后,‘沒’開始逐漸用于謂語中心動詞的否定”[3],成為表示否定的副詞。同時,“沒”作為否定動詞的意義和功能保留了下來,與表示否定的副詞“沒”并存于在漢語系統(tǒng)中。
蔣冀騁、吳福祥認為,“‘沒有’原本是動詞‘有’的否定形式,它的出現(xiàn)可能是受古漢語‘無有’形式的類化影響”[6]446。香坂順一指出:“‘無有’最初應是一個偏正詞組,隨著‘無’為‘沒’所取代,出現(xiàn)了‘沒有’與‘無有’平行的現(xiàn)象,‘沒有’亦逐漸取代了‘不有’?!盵7]164石毓智、李訥指出:“‘沒’作為普通動詞否定標記的時間比‘沒有’凝固成復合動詞的時間大約要晚一、兩百年的時間?!薄啊疀]’從約八世紀起開始引申作否定‘領(lǐng)有’的動詞,一直到約十四世紀的五、六百年的時間里都是單獨用,‘沒有’是后起的用法”。“‘沒有’的廣泛使用帶來兩個直接效果:一是加速了‘沒’向單純否定標記的發(fā)展,二是‘沒有’又凝固成一個復合詞,為其后來向動詞否定標記的發(fā)展提供了可能?!疀]有’作為動詞的復合否定標記已見于明中葉的文獻里”[3]。
“沒有”有了副詞的用法之后,其動詞的功能依然保留。這樣,根據(jù)出現(xiàn)時間的先后順序,動詞“沒”、“沒有”和副詞“沒”、“沒有”這四個不同歷史層次的語言成分疊置并存于現(xiàn)代漢語的共時狀態(tài)中。由于音節(jié)長度等限制,前二者和后二者分別在功能上既互有交叉,又各有表現(xiàn)。
在唐河方言中,同類的否定標記有三個,即:“沒”、“沒得”、“沒有”。其中“沒得”是動詞,“沒有”和“沒”既是動詞又是副詞,而在具體分布中又有一定的限制。
唐河方言中的“沒”和普通話的“沒”是同源的,但音類和音值有異?!皼]”在《廣韻》中的音韻地位為明母入聲沒韻,普通話讀陽平[mei35],在唐河方言中則根據(jù)其內(nèi)部古今音變的規(guī)則讀為陰平[mu24]。
在普通話中,“沒有”兼有動詞和副詞的功能,音義相同。相應的,在唐河方言中,[mu33iou24]和普通話中“沒有”的功能相同,[mu33nai42]只有其動詞的功能。我們根據(jù)口語中字詞的音韻地位、語音互動和它們的意義功能求得這兩個詞的字形分別應為“沒有”和“沒得”。
唐河方言為什么會與普通話存在這種歧異?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看作同一古語成分在不同方言中變異的結(jié)果。根據(jù)古今語音演變的原理,唐河方言中否定標記[mu24]固然跟普通話的“沒”[mei35]同源,字形也應當是“沒”,但是古漢語中的否定標記“沒有”何以到了唐河方言中就成了[mu33nai42]和[mu33iou24]呢?它們之間究竟是何種關(guān)系呢?
唐河方言作為官話方言的一個方言小片,沒有形成自己的書寫系統(tǒng),[mu33nai42]和[mu33iou24]的書寫形式無處查考,人們在書寫的時候往往轉(zhuǎn)寫成“沒有”,是受普通話書面形式影響的結(jié)果。在人們的意念里,[mu33nai42]、[mu33iou24]的音和“沒有”的形是分離的,如果還可以勉強認為[mu24]同普通話[mei35]音近而認同它的字形為“沒”的話,[nai42]和[ iou24]與普通話的[iou214]音感上卻似乎有更大的差異,而且在唐河方言中我們找不到同[nai42]和[ iou24]音義相關(guān)的語素或詞。
事實上,在我們調(diào)查的過程中,有的發(fā)音人在說[mu33iou24]有時也說成[mu33iou24],但我們寧愿相信這是普通話影響的結(jié)果,因為也有人在說[mu33
iou24]時偶爾也說成[mei33iou24],這與普通話的“沒有”[mei35iou214]有語音對應關(guān)系。但不能完全否認這或許可以給我們提供一點古今音演變的線索。
按照上文對現(xiàn)代漢語“沒有”的來源和發(fā)展線索的揭示,我們根據(jù)對唐河方言否定詞系統(tǒng)的考察和[mu33iou24]同漢語史上和普通話中“沒有”的語音、語義及功能的對應關(guān)系,認為[mu33iou24]是對漢語史上的副詞“沒有”的繼承。[mu33iou24]之所以與普通話[mei35iou214]存在語音上的差異,是它們適應各自語音系統(tǒng)的結(jié)果。副詞“沒有”本是詞組“無有”類推出的“沒有”凝固而成的動詞進一步虛化而來的,唐河方言中“沒”讀[mu24],“有”讀[iou54],都符合本方言古今音變規(guī)則的常規(guī)音變,作為系統(tǒng)內(nèi)最常用的否定標記之一,隨著詞義的逐步虛化和頻繁使用以及音節(jié)之間的相互影響,后一音節(jié)“有”受前一音節(jié)“沒”鼻音聲母同化作用的影響,加上鼻音[ ](唐河方言齊撮呼與[ ]相配,開合呼與[n]相配),并且發(fā)生變調(diào)(24變?yōu)?3),因此現(xiàn)在唐河方言中副詞“沒有”讀作[mu33iou24]。
[mu33nai42]的語義和功能與普通話中動詞“沒有”相當,根據(jù)語音對應關(guān)系,[mu24]的字形當是“沒”,但不能空口無憑,還需其他方面的驗證。[nai42]在唐河方言中找不到音義相關(guān)而且能單說單用的字詞,也不可能是“有”的音變,因為那在音理上說不通。受“沒有”讀為[mu33iou24]的音變機制的啟發(fā),我們覺得[nai42]的讀法可能也是在連讀音節(jié)中受到前一音節(jié)語音的影響變讀而來的。
在唐河方言中,否定動詞[mu33nai42]只存在于人們的口語里,調(diào)查中人們會說它相當于普通話的“沒有”,卻不知道它該怎么寫。本土作家的文學作品也都是受普通話影響而寫成“沒有”,未發(fā)現(xiàn)與其語音相應的書寫形式。
[mu33nai42]顯然是一個雙音節(jié)詞。唐河方言中和[mu33nai42]功能相當?shù)倪€有“沒”這個詞,其單字音為[mu24],與普通話的“沒”[mei35]同源,在《廣韻》中的音韻地位為明母入聲沒韻。據(jù)此我們覺得[mu33nai42]很可能就是由“沒”同語音上跟[nai42]相關(guān)的語素構(gòu)成的合成詞。說這個語素“相關(guān)”而不說其本音就是[nai42],是因為我們在韻書和唐河方言中找不到同[nai42]相對應的字,我們推測這個字在語流中發(fā)生了音變而讀為[nai42]。
我們在江淮官話和西南官話中找到了證據(jù)。
《丹陽方言詞典》第286頁收有詞條【沒得】,相關(guān)解釋附于第180―181頁的詞條【無則】:
【無則】? ? =【沒得】m? t? ①動詞,沒有:~理由|~人|~點高什么人想去你~他高來則~兩天就走咧②副詞,用于動詞前,表示不能夠,不夠資格做某事:你已~到北京去|大家都有則跟“無則”相對,表示可以看,就你一看||老派多說“無則”,新派多說“沒得”?!皼]得”是從江淮方言和農(nóng)村引進的說法。
該詞典還指出:“丹陽方言處于吳方言和江淮官話兩大方言區(qū)的交界地帶,歷來有‘吳頭楚尾’之稱?!盵8]4
目前我們查找不到有關(guān)江淮官話中否定標記“沒得”的語料或研究成果,《丹陽方言詞典》的解釋當是可靠的,由此可以窺見在江淮官話中“沒得”的動詞用法同普通話動詞“沒有”和唐河方言[mu33nai42]是一致的,而且語音上也相近,但副詞的用法無甚關(guān)聯(lián)。
朱建頌在《武漢方言研究》中指出:“普通話里‘沒(沒有)’是動詞又是副詞?!迸c普通話對比,“武漢話里是不同的兩個詞。動詞是‘冒得’mau35t?213(單說)或mau35t?·|(在名詞前)。副詞是‘冒’mau35或‘冒有’mau35iou42(iou·|)或miou42(合音)?!盵9]26
根據(jù)文中舉例和相關(guān)句法語義的描述,我們覺得武漢方言中動詞“冒得”(在疑問句末尾和個別俗語中可以省略為“冒”)與普通話中動詞“沒”和“沒有”及唐河方言中“沒”和“沒得”一致,語音上與唐河方言也較為接近,只是“冒”可以用于疑問句末尾和問話答語,“沒”在普通話及唐河方言中不能用于疑問句末尾和問話答語(唐河方言新派中開始有零星用例見于疑問句末尾)。如:
在傳統(tǒng)的電力營銷模式中,線路損耗、電費糾紛、大面積停電、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搶修工作、外業(yè)質(zhì)量無法控制等問題長期困擾著電力企業(yè),使電力企業(yè)的發(fā)展受到了很大的阻力。而當前用電信息采集系統(tǒng)的應用,有效地使這些在傳統(tǒng)模式下所存在的難題都得以迎刃而解。電力營銷業(yè)務(wù)的開展需要較完整的數(shù)據(jù)支持,而用電信息采集系統(tǒng)可以快速提供準確、及時的數(shù)據(jù),使營銷業(yè)務(wù)的自動化程度得以提升,有效加快了營銷業(yè)務(wù)信息化建設(shè)進程,推動電力營銷管理水平的飛躍式發(fā)展。
那個冒得這個好。/這個有那個大冒?/這個有冒得那個大?[9]39鍋里還有飯冒?/我看了,冒得了。/冒得么事。[9]41有一個、無一個、冒一個。[9]178兩個啞巴見面——冒得話說[9]180
與武漢方言同屬西南官話的荊門方言也用動詞“沒得”作否定標記,趙和平指出:“荊門方言的‘沒得’的語法意義與普通話的動詞‘沒有’的語法意義基本相當?!薄扒G門話的‘沒得’不作否定副詞,也不用‘沒有’作否定副詞,而用‘沒’,‘沒得’讀為[mei44te24]?!盵10]趙文對“沒得”的語義和功能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指出“荊門話的‘沒得’與普通話作動詞的‘沒有’的語法意義基本相當?!笨梢娝谂c唐河方言中動詞“沒得”的語義和功能也是相合的,而且語音上也較武漢方言有更顯著的相似性,“不同的是在賓語后都帶有一個語氣詞‘得’,‘得’讀輕聲[te]?!?/p>
《漢語方言大詞典》“沒得”詞條第一項解釋為:“〈動〉沒有。”[11]2907列舉了不少方言和相關(guān)例句,包括中原官話(河南信陽[ mei tai]、潢川,陜西渭南[muo21thei24]等)、江淮官話(江蘇南京[m?5―4t?5]、揚州[m?4-53t?4]等)、西南官話(四川成都[mo21t?55]、奉節(jié)[mei21t?214],貴州貴陽[mei55te31]、大方[me42tei21],云南建水[mi44tei53]等)、吳語(上海南匯周浦,江蘇靖江、金壇西崗等)、湘語(湖南)、贛語(江西宜春、臨川等)、粵語(廣西)等。諸例中除中原官話中第二例和贛語的例子需要商榷外,其他則都體現(xiàn)了“沒得”作為主要動詞的功能,表示對領(lǐng)有、具有或者存在的否定。盡管詞典中沒有足夠的例子充分體現(xiàn)“沒得”的各種功能,卻展現(xiàn)出它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分布的廣泛性。
從上文可以看出,唐河方言的否定動詞[mu33nai42]與江淮官話中的“沒得”(當與丹陽方言中為[m? t? ]音相近)和西南官話等方言中的“沒得”在語義、功能上相一致,在語音上相接近,而且唐河在地理位置上南與西南官話區(qū)的湖北襄樊接壤,而又東距江淮官話區(qū)不遠,再加上歷史上人口流動、社會經(jīng)濟文化互動等種種因素,使我們有理由推測:唐河方言的[mu33nai42]與西南官話和江淮官話等方言中的“沒得”可能是同出一源的。
否定動詞“沒得”這一詞條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未曾收錄,而且普通話口語也只用“沒有”,可能“沒得”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一個被規(guī)范的對象。但是它在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卻不乏用例(語料庫中不少于130例,有得寫作“沒的”)。例如:
(1) 他說:“岸上的活路沒得這么‘淘神’,一天三頓要做那么人吃的,空下來還頂一根橫橈,清早黑了又要看艙,是不是?船漏了是你的責任嘛?!保ㄈ~圣陶《橈夫子》)
(2)“沒得郵花怎么發(fā)……是的,就是一分,也沒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來的!”(沈從文《一封未曾付郵的信》)
(3)“哪有只賺不賠的生意?有時候賠得精光,褲兒都要脫下來賣了。話又說轉(zhuǎn)來,賺是多數(shù),要不哪個吃飽了沒得事干肯出來遭罪?你說呢?”(張勤《旅途匆匆》)
(4) 我們與一個攤位里的婦女談生意,話題轉(zhuǎn)入查封藥市的事,正說著,來了一個小伙子,他說:“怕啥子么?我柜臺里沒的貨,生意照樣做。他們(指管理人員)睜只眼閉只眼,上邊不來人他們不管?!保?996年人民日報)
不可否認,文學作品中的用例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方言的影響,但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沒得”(或“沒的”)是多種漢語方言中共同存在的現(xiàn)象,它們語音相近,功能相同,應當有共同的來源。這樣的話,唐河方言中的[mu33nai42]應該也是“沒得”?!暗谩痹凇稄V韻》中的音韻地位是端母入聲德韻,根據(jù)古今音對應規(guī)律,在唐河方言中應讀為[tai24],“沒得”之所以讀為[mu33nai42],當是因為口語中高頻使用而發(fā)生了順同化,后一音節(jié)中口音聲母[t]受前一音節(jié)中鼻音聲母[m]同化而變?yōu)橥课坏谋且鬧n],同時后一音節(jié)也發(fā)生了非常規(guī)的變調(diào)(唐河方言中后一音節(jié)除有的變讀輕聲外一般不變讀其他調(diào)),由24調(diào)變讀為42調(diào)。
不同方言“沒得”既然是同源的,那么其源頭在哪兒呢?否定動詞“沒得”是由“沒”和“得”兩個語素構(gòu)成的合成詞。在漢語史的長河中,“沒”和“得”是如何結(jié)合構(gòu)成合成詞“沒得”的?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蔣紹愚經(jīng)考證得出唐詩中“得”作動詞有“有”的意思和用法[12],如:
陳留風俗衰,人物世不數(shù)。塞上得阮生,迥繼先父祖。(杜甫:《貽阮隱居》)
漢酺聞奏鈞天樂,愿得風吹到夜郎。(李白:《流夜郎》)
處處山川同瘴病,自言能得幾人歸。(宋之問:《至端陽釋》)
人閑易得芳時恨,地勝難招自古魂。(韓偓:《春盡》)
蔣文根據(jù)史料推測“南宋人已經(jīng)不知道‘得’字的這種用法了?!?/p>
趙和平據(jù)此認為:“‘得’作‘有’解。”[10]38那么,我們可以套解,‘沒得’即‘沒有’?!疀]得’是古漢語的遺跡,‘沒有’是‘沒得’的又一分化現(xiàn)象。趙文點到為止,沒有對“沒得”的發(fā)展線索做進一步的考察和解釋。
孔子有一句名言:“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這是目前通行本中的說法。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作“三人行,必得我?guī)煛薄,F(xiàn)存最早的完整的《論語》即魏何晏集解、梁皇侃義疏的《論語集解義疏》,唐陸德明音義、宋邢昺疏的《論語注疏》都作“必得”。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作“我三人行,必得我?guī)熝伞保阶ⅲ骸耙槐緹o‘我’字”,“本或作‘必有’”。鄭玄注敦煌殘卷本《論語》“必得”作“必有”??梢?,“得”字至遲在西漢已有“有”義。
蔣冀騁、吳福祥認為“‘沒有’原本是動詞‘有’的否定形式,它的出現(xiàn)可能是受古漢語‘無有’形式的類化影響”[6]。香坂順一指出:“‘無有’最初應是一個偏正詞組,隨著‘無’為‘沒’所取代,出現(xiàn)了‘沒有’與‘無有’平行的現(xiàn)象,‘沒有’亦逐漸取代了‘不有’。”[7]245
那么,“沒得”也有可能是因漢語系統(tǒng)性調(diào)整而受到“無得”的類化出現(xiàn)的,歷史文獻中也不乏“無得”的用例,如:
(5) 謀無不當,舉必有功,非加賢也。使百里奚雖賢,無得繆公,必無此名矣。今焉知世之無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欲求士者,不可不務(wù)博也。(呂不韋《呂氏春秋》)
(6) 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時雖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沈約《宋書》)
(7) 山僧一相訪,吏案正盈前。出處似殊致,喧靜兩皆禪。暮春華池宴,清夜高齋眠。此道本無得,寧復有忘筌。(韋應物《贈琮公》)
以上諸例中,“無得”中的“得”或有“得到、獲得”義,在人的意念里,“得到、獲得”就是擁有,而且漢語史上“得”也一度引申出“有”的意思,在漢語系統(tǒng)的調(diào)整中和人的主觀心理作用下,“沒得”就有可能替代“無得”行使其功能。我們搜索得到的最早用例出現(xiàn)在唐詩中,如:
(8) 靜里寒香觸思初,開緘忽見二瓊琚。一吟麗可風流極,沒得弘文李校書。(李群玉《酬魏三十七》)
(9) 月帳星房次第開,兩情惟恐曙光催。時
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羅隱《七夕》)
我們推測這是從“無得”到“沒得”轉(zhuǎn)換時的用例,也就是說,隨著漢語否定詞系統(tǒng)的發(fā)展,“沒”逐漸替代了“無”,并被“無得”這樣的組合類化而產(chǎn)生了“沒得”。這種格式可以表示為:沒得+NP,其中“沒得”之間的關(guān)系還比較松散,可以理解為一個偏正短語(沒有得到),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動詞(沒有),處于語法化鏈條上的中間狀態(tài)。
石毓智、李訥指出:“‘沒’由一個動詞變成動詞‘有’的單純否定標記,這為‘沒’向否定動詞性成分的擴展提供了可能。”[3]根據(jù)我們對“沒得”來自“無得”類化的分析,似乎在“‘沒’由一個動詞變成動詞‘有’的單純否定標記”之前,在“沒得”中“沒”已是動詞“得”的單純否定標記。這也許透露出“沒”由動詞向副詞虛化的一個較早的跡象,但此時的“沒”還是一個典型的否定動詞。
“沒得”至遲在元代已凝固成一個動詞,表示對“領(lǐng)有”的否定,并在詞形上分化出“沒的”(《廣韻》中“得”為曾攝開口一等入聲德韻端母,“的”為梗攝開口四等入聲錫韻端母,二者同屬端母,曾攝梗攝也有混同的可能;《中原音韻》中“得”、“的”同屬齊微韻)。例如:
(10) 【俫云】這早晚還沒得早飯吃,兀的不餓殺我也?【末云】渾家孩兒害饑哩,甑中還有米也沒有?(費唐臣《貶黃州》)
(11) 想著我去家來望發(fā)跡,定道是上青云可指日。又誰知遇天行染了這場兒病疾,險些兒連性命也不得回歸。我蘇秦也年紀呵近三十歲,文學呵又不是沒得,可怎生不能圖個榮貴?卻教我滿頭家風雪凄凄。(無名氏《凍蘇秦衣錦還鄉(xiāng)》)
(12) 我孩兒幼習經(jīng)史,學成滿腹文章。我可為甚么不著他應舉去?只因我家祖代不曾做官,恐沒的這福分,不如只守著農(nóng)莊世業(yè),倒也無榮無辱。(武漢臣《包待制智賺生金閣》)
(13) (魯智恩云)老王,我那山寨上有的是羊酒,我教小僂羅趕二三十個肥羊,抬四五十擔好酒送你。(王林云)多謝太仆!只是老漢沒的謝媒紅送你,惶恐殺人也。(康進之《梁山泊李逵負荊》)
上述例子中,“沒得/的”已經(jīng)完全語法化為一個動詞,不能再分析為短語,其格式可表示為:沒得/的+NP。至于“沒的”,我們認為是由于“沒得”在當時口語中使用頻率很高,導致“得”的語音弱化,從而與“的”的音混同,書寫時比較隨意,在書面上就留下了兩種歧異的形式。這也是“沒得”由一個短語凝固為一個詞的一個證明。
漢語史上的動詞“沒得”主要用作對領(lǐng)有、具有的否定,在句中作主要動詞或出現(xiàn)在連動式第一動詞的位置(舉例如上)?!皼]得”還可以表示不及,用于比較,例如:
(14) 兩人憂疑驚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了明珠,也沒得這般歡喜。(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
(15) 只要把那絲帶解去,上身的衣服就此卸下來了。倘要解那羅言,可沒得這樣容易了。(許嘯天《明代宮闈史》)
同中原官話、西南官話和江淮官話等方言中動詞“沒得/的”相比,漢語史上“沒得/的”的功能還比較單純,而且在現(xiàn)代漢語的語料中,“沒得/的”也僅限于用作對領(lǐng)有、具有的否定,在句中作主要動詞或出現(xiàn)在連動式第一動詞的位置??梢?,“沒得/的”在上述方言中不僅得到了繼承,而且功能得到了擴展。
由上可知,否定動詞“沒得”不是偶然現(xiàn)象,也不是唐河方言獨有的,而是有其歷史來源的,是對古漢語的繼承,同時在其他方言中也存在著同類現(xiàn)象。
根據(jù)語言事實和已有的研究成果,我們得出唐河方言中的否定標記[mu33nai42]和[mu33iou24]的本字分別是“沒得”和“沒有”,并且它們都經(jīng)歷了從受古漢語詞組“無得”或“無有”類化為“沒得”或“沒有”,然后詞化為動詞的過程,后者在一定條件下又虛化為副詞,“沒得”在共同語中進一步虛化為指代性否定副詞(如“沒得/的吃、沒得/的穿、沒得/的說”)。唐河方言中的否定標記“沒有”和普通話中的“沒有”功能相同,既可以作動詞又可以作副詞;而“沒得”則只承擔了其中的動詞的功能。
注釋:
① 主要語料來源:1. 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http://ccl.pku.edu.cn/Yuliao_Contents.Asp。2. 中國基本古籍庫.劉俊文總纂,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shù)研究中心研制。
[1] 賀巍.中原官話分區(qū)(稿)[J].方言,2005(2).
[2] [日]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 石毓智,李訥.十五世紀前后的句法變化與現(xiàn)代漢語否定標記系統(tǒng)的形成——否定標記“沒(有)”產(chǎn)生的句法背景及其語法化過程[J].語言研究,2000(2).
[4] 徐時儀.否定詞“沒”“沒有”的來源和語法化過程[J].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3(1).
[5] 潘悟云.漢語否定詞考源——兼論虛詞考本字的基本方法[J].中國語文,2002(4).
[6] 蔣冀騁,吳福祥.近代漢語綱要[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
[7] [日]香坂順一.白話語匯研究[M].江藍生,等譯.北京:中華書局,1997.
[8] 李榮,蔡國璐.丹陽方言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
[9] 朱建頌.武漢方言研究[M].武漢:武漢出版社,1992.
[10] 趙和平.荊門方言的“沒得”[J].沙洋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1999(1).
[11] 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2] 蔣紹愚.唐詩詞語小札[G]//唐詩語言研究.北京:語文出版社,2008.
On the Negative Markers “mune” and “muniou” in Tanghe Dialect
YANG Zheng-chao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Fujian 361005, China)
The verbs and adverbs functions of “meiyou” in Tanghe dialect are the same as those in Mandarin Chinese. Meanwhile,“mune” in Tanghe dialect is the used as a verb as “meiyou” in Mandarin. Contacted with related factors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other Chinese dialects,this article is meant to mainly discuss the original characters of “mune” and “muniou” and their sources.
Tanghe dialect; “mune”; “muniou”;source
H172.1
A
1006-5261(2011)06-0066-06
2011-06-29
楊正超(1982―),男,河南唐河人,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