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廣東潮州521041)

一、《后漢書》以秉筆直書、義正詞嚴蜚聲文壇史苑

南朝史傳散文主要有范曄的《后漢書》、沈約的《宋書》、蕭子顯的《南齊書》。沈、蕭之作帶有濃厚的官修色彩，基本上是為統(tǒng)治階級立言，很難見到作者本人真實觀點的流露，且所敘史實范圍狹窄，尊崇皇室正統(tǒng)思想并以之為立言標準，虛美隱惡等缺陷非常突出。無論傳主選擇還是內(nèi)容表達，兩書都帶有很大的局限性。盡管史書的撰寫強調(diào)實錄的原則，但作者為迎合當世君主的口味，不惜粉飾事實或代之以隱詞晦語，這樣一來，被奉為正史的官修史書就無法展示歷史的原貌或“更多地貼近于歷史的實際情狀”[1]。若將二者稍加比較即可以看出，《宋書》尚繼承了前代史書的敘事技巧并有所發(fā)展，但敘述過于詳盡乃至流于繁蕪，而且過重藻采。針對其繁復之弊，裴子野、李延壽均曾大加刪改。如果說《宋書》還有一些見地的話，那么《南齊書》則幾無創(chuàng)新之處，其人物傳記只是單純的史事敘錄，在敘事筆法上沿襲此前史家的敘述風格，并無拓展之處，亦無文學性可言。

唯有范曄的《后漢書》，雖亦屬“刪煩補略”而成，然頗具“精意深旨”，實為范曄精心結(jié)撰之作。范曄不屑于以詩賦雜文謀取聲名，認為史家之文不同于篇什之文且高于篇什之文。正因他撰出了成一家之言的《后漢書》，所以蜚聲文壇史苑。這不僅體現(xiàn)出作者高度的史才、史學與史識，而且體現(xiàn)出作者非同尋常的史責?！段男牡颀垺な穫鳌吩?“然史之為任，乃彌綸一代，負海內(nèi)之責，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2]范曄本著對歷史、對社會、對后世高度負責的態(tài)度撰后漢之史，按照實錄的原則秉筆直書，斥惡揚善，義正詞嚴。東漢中期以后，君主昏聵無能，外戚與宦官相互勾結(jié)，竊取權柄，為非作歹，陷害忠良之士，朝政大亂，社會岌岌可危。在東漢政權搖搖欲墜的危急關頭，一批正義之士挺身而出，置生命于度外，奮力與邪惡勢力作斗爭。對于這樣一些忠誠正直之士，范曄在《后漢書》諸傳中都予以高度稱賞，如:馳騁疆場、為國家復興做出巨大貢獻的鄧禹、吳漢等中興二十八將以及馬援、班超等，不惜犧牲生命而勇于同宦官做斗爭的陳蕃，堅持忠義節(jié)行的李固以及《黨錮列傳》《獨行列傳》《逸民列傳》中的傳主等。除歌頌外，范曄對社會中的黑暗現(xiàn)象也予以猛烈抨擊。與《宋書》《南齊書》相比，范曄的史著無疑更忠于史實，同時也更能吐露自己的心聲、表達自己的真實性情。

二、《后漢書》傳記文的史學成就

在中國傳統(tǒng)史學經(jīng)典“二十四史”的前四史中，《史記》《漢書》早出，《后漢書》所記史實要早于《三國志》，但其成書時間在南朝劉宋時期?！逗鬂h書》成書于社會大動亂初步平定之時，雖然當時總體局勢稍趨穩(wěn)定，但劉宋皇族內(nèi)部的爭斗沒有消歇，而且北方少數(shù)民族仍在等待時機以圖再起。范曄崇尚儒學，主張以儒家思想及其人格標準來評價歷史人物，因此他在《后漢書》中對于仁人志士的忠義節(jié)行和殺身成仁的精神予以高度稱頌。東漢士人不滿當時污濁的社會現(xiàn)實，極力與世俗相抗爭，這一方面與他們的“社稷為大”之心密切相關，另一方面也得力于他們重視氣節(jié)名譽的獨特品質(zhì)。這正與范曄的價值評判標準相契合，故范曄對此多有栩栩如生的描寫，其對東漢歷史人物、事件所做出的準確評價及寫人敘事筆法，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黨錮列傳》《李固傳》《陳蕃傳》等篇章都體現(xiàn)了范曄表彰節(jié)行仁義、推崇儒家殺身成仁的思想。

1.對耿直忠義的表彰

對于東漢清流之士的耿直磊落、桀驁不馴的品格行跡，范曄在《后漢書》中絲毫不吝惜筆墨，常常語帶深情地予以抒寫。如《黨錮列傳》中《范滂傳》所刻畫的范滂的形象，讀之令人深感敬佩與同情。范滂位居“能以德行引人”的“八顧”之行列，初仕為清詔使時便有澄清天下之志。至任三府掾?qū)?，因不滿于刺史、權豪結(jié)黨營私，為害鄉(xiāng)民，遂一舉彈劾20余人，可謂正直以盡忠。汝南太守宗資仰慕其名而任之為功曹政事，滂受職，“嚴整嫉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埽跡斥逐，不與共朝。顯薦異節(jié)，抽拔幽陋”。應該說，范滂體現(xiàn)出的儒家仁義孝悌思想正是《后漢書》作者自己的思想傾向。劉熙載《文概》云:“敘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氣，有寓識。無寓，則如偶人矣?！盵3]于此篇可見范曄理、情、氣、識之所寓。范滂為漢之一介清流，其耿直剛烈性格難為朝中黨人所容，遂屢遭詬謗，竟至下獄。本傳寫其以身踐義、臨死不懼及其與母、子訣別一節(jié)，尤為感人。文曰:“建寧二年，遂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滂聞之，曰:‘必為我也?！醋栽劒z?？h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綬，引與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養(yǎng)，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冈?‘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新仿勚?，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狈稌贤ㄟ^傳主立言，傳達出對儒家節(jié)行忠義的激賞，讀至此處令人頓生激昂悲壯之感、贊嘆崇敬之情。諸如此類典型細節(jié)的描寫在《后漢書》中比比皆是，尤其是通過言語對話彰顯傳主性情的寫法，在該傳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這一方面增強了所寫人物的立體感與真實感，使之形神畢現(xiàn)，另一方面也使傳主的人格魅力得以明晰展示。劉熙載《文概》云:“文以煉神煉氣為上半截事，以煉字煉句為下半截事?！?/p>

《后漢書》雖是經(jīng)作者加工而成的，但所敘人物與事件基本符合史實。能夠塑造出如此成功的人物形象，無疑應歸功于作者掌握材料和使用材料的能力，比如選取典型細節(jié)以凸現(xiàn)人物性格的技巧，即非人人皆能為，至少難得其佳?！段母拧吩?“言此事必深知此事，到得事理曲盡，則其文確鑿不可磨滅?！薄逗鬂h書》刻畫人物形象無不如此。范曄在刻畫范滂的形象時，不但選取其與當朝權豪的正面沖突等一系列大事件來展現(xiàn)其剛正忠直的性格，而且選取其被害前與家人的對話等小細節(jié)以顯示其節(jié)行孝義。范曄纂史特別注意對細微材料的運用，他在人物形象刻畫方面所取得的成就，顯然與此有著密切的關系。所謂“史莫要于表微，無論紀事纂言，其中皆須有表微意在”，即指此意。這種從細微之處落筆來塑造人物的方法，的確是史家不可缺少的技藝。

2.對殺身成仁氣節(jié)的贊賞

除表彰有志士人耿直剛烈的品行及忠義節(jié)操外，一些傳記還體現(xiàn)出對殺身成仁氣節(jié)的高度贊賞。對于仁人志士的殺身取義之舉，范曄總是不惜筆墨，詳細抒寫，極力歌頌。如李固、陳蕃等人為保持朝政清明而不顧生命危險，與邪惡勢力作英勇斗爭，他們都是作者重點頌揚的對象。據(jù)《李固傳》記載，固性格直爽，對外戚、宦官把持朝政深為痛恨，針對“淳厚之風不宣，彫薄之俗未革”的社會現(xiàn)狀，他不顧生命危險彈劾朝廷寵臣，力斥那些貪婪無度、“?？倷啾?、“不知自損”的劣行。奏策呈上后，“順帝覽其對，多所納用，即時出阿母還弟舍，諸常侍悉叩頭謝罪，朝廷肅然。以固為議郎。而阿母宦者疾固言直，因詐飛章以陷其罪”。漢沖帝崩殂，固議立清河王劉蒜，大將軍梁冀不從，乃立樂安王之子劉纘，是為質(zhì)帝。后來梁冀又多次誣陷李固，均未得逞。冀忌質(zhì)帝聰明，恐有后患，遂進鴆殺之。欲立桓帝，李固、杜喬不從，冀深憤恨，乃說太后先策免李固，后又構(gòu)陷以誅之。范曄于傳中詳述李固之言行舉止，尤重對其名德與殺身取義之節(jié)的彰顯。如敘其臨終前勸諫朝臣一節(jié)，足令人感佩。文謂:“臨命，與胡廣、趙戒書曰:‘固受國厚恩，是以竭其股肱，不顧死亡，志欲扶持王室，比隆文、宣。何圖一朝梁氏迷謬，公等曲從，以吉為兇，成事為敗乎?漢家衰微，從此始矣。公等受主厚祿，顛而不扶，傾覆大事，后之良史，豈有所私?固身已矣，于義得矣，夫復何言!’廣、戒得書悲慚，皆長嘆流涕?！焙戊藤澷p曰:“李(固)之氣識，在楊震以上，使清河得立，可以致主文、宣，天不祚漢爾?！盵4]言詞中流露出惋惜之意。

范曄所強調(diào)的仁義之士的殺身成仁之美在諸多傳論中也有明確的論述。晚清李慈銘曾贊及《后漢書》中的著名傳論，稱《鄭康成傳論》《左雄周舉黃瓊傳論》《陳蕃傳論》《李膺傳論》《宦者傳序》《儒林傳論》為“最佳者”，并譽其“興高采烈，辭深理精，以云奇文，實超前古”;另有《曹褒傳論》《丁鴻傳論》《鄧彪張禹胡廣諸人傳論》《蔡邕傳論》《李固傳論》《張奐傳論》《孔融傳論》《樊英傳論》《張儉傳論》《盧植傳論》《竇武何進傳論》，“皆抑揚反覆，激烈悲壯，令人百讀不厭”;至如《李通傳論》《桓榮傳論》《臧洪傳論》《郭林宗傳論》也多有卓識。李慈銘總評《后漢書》傳論曰:“大抵蔚宗所著論，在崇經(jīng)學，扶名教，進處士，振清議，聞之者興起，讀之者感慕，以視馬、班，文章高古則勝之，其風勵雅俗，哀感頑艷，故不及也。”[5]如《李固傳論》對東漢仁人言出必踐、篤尚氣節(jié)、舍生慕義、心念社稷的人格特質(zhì)加以評價云:“夫稱仁人者，其道弘矣!立言踐行，豈徒徇名安己而已哉，將以定去就之概，正天下之風，使生以理全，死與義合也。夫?qū)榱x則傷生，專為生則騫義，專為物則害智，專為己則損仁。若義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義，全生可也。上以殘暗失君道，下以篤固盡臣節(jié)。臣節(jié)盡而死之，則為殺身以成仁，去之不為求生以害仁也……李固據(jù)位持重，以爭大義，確乎而不可奪。豈不知守節(jié)之觸禍，恥夫覆折之傷任也。觀其發(fā)正辭，及所遺梁冀書，雖機失謀乖，猶戀戀而不能已。至矣哉，社稷之心乎!其顧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p>

范曄在《班固傳論》中曾指責班固《漢書》漠視儒家仁義志節(jié)與殺身成仁之美，因此他一反班氏作風，極力推崇忠義節(jié)行和舍生取義之舉。據(jù)《陳蕃傳》載，陳蕃性高峻，有清世之志，因不滿朝中寵臣飛揚跋扈，曾多次進諫圣上選賢任能，黜退奸佞。其正義之行令宦官痛恨至極，但也一籌莫展。在皇帝面前，陳蕃毫不隱晦，仗義直言，有善必褒，有惡必斥。李膺、杜密、范滂等忠義之臣遭誣下獄時，他曾指責桓帝聽信佞臣諂諛之言，陷害忠良之士。陳蕃這一形象寄托了作者崇奉儒學、心存治世的思想，因此其傳論立意高遠，見解精深。

范曄《后漢書》張揚正義的思想還體現(xiàn)在一些列傳中。如《獨行列傳》所記皆為操行卓而不群之士:有極重節(jié)義、冒死救主或代主受戮者(如劉茂、衛(wèi)福、周嘉、所輔、索廬放)，有深明大義、守節(jié)不移者(如李業(yè))，有不受挾迫、伏劍自刎者(如溫序)，有直言進諫、殞命疆場者(如彭脩)，有珍視友情、篤于信義者(如范式、張劭)等。作者在刻畫這些人物時總能貫注深摯感情，因此這些人物寫來栩栩如生，足令人感懷?！兑菝窳袀鳌肥菫榱硪蝗巳核鞯膫饔?有諷諭光武帝世事兇險、應保持高度警惕者(如野王二老)，有蔑視富貴、甘心貧賤者(如向子平)，有痛恨朝綱廢弛、鄙視權貴、憤而隱居不出者(如逢萌)，有身懷高才而守志不移者(如周黨、王霸)，有棄絕世事、樂于歸隱者(如嚴光、梁鴻、高鳳、臺佟、韓康)……他們雖避世隱居，但皆屬有識之士，其志節(jié)行止遠超一般，絕異流俗。作者敘寫他們的事跡，實亦寄托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賞之情。

3.對阿諛權貴的批判

除表彰有識之士的忠義節(jié)操、殺身成仁的壯舉外，《后漢書》中還有許多傳記對為謀取私利而不惜喪失人格者、違背儒家禮義任意而行者進行了揭露與諷刺。他們或貪慕高位，或迫于威勢而向邪惡勢力低頭，雖然有時得以保全身位，但名聲落入低俗不堪的境地，如《李固傳論》中所提及的胡廣、趙戒等人。另據(jù)《陳蕃傳》載，趙宣葬親后而不閉墓道，并居其中行服20余年，鄉(xiāng)人稱其至孝，州郡亦多次延請。就是這樣一個看似謹守儒家禮義之人，行服期間竟生五子。范曄借陳蕃之口對趙宣的劣跡加以猛烈抨擊，將虛偽之人的丑行揭露無遺。又如朱并曾因向朝廷告發(fā)張儉而得以晉升，亦屬小人之流(《黨錮列傳·張儉傳》)。南陽樊陵因慕李膺名聲而求為門徒，膺辭不受，陵遂阿附宦官以邀取榮利，雖至位太尉，卻為節(jié)義者所不齒(《黨錮列傳·李膺傳》)。張顯、郭防、曹陵、馮方亦入此列(《黨錮列傳·羊陟傳》)。馬融“才高博洽，為世通儒”，但也無法擺脫物質(zhì)利益的誘惑，“遂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將軍《西第頌》，以此頗為正直所羞”。針對馬融的行徑，范曄沒有隱晦，而是直書其事，唾其丑行。

范曄寫人敘事，選材立意，雖以儒學為主導思想，但在闡發(fā)對某個問題的看法時又多有獨到之見。如《宦者列傳》備言宦官制度發(fā)展過程之后，又歷敘鄭眾、蔡倫、孫程、曹騰、單超、侯覽、曹節(jié)、呂強、張讓、趙忠諸人為宦之事，至為詳盡。傳末縱論“釁起宦夫”之因，可謂發(fā)人之所未發(fā)，新穎而精辟:“刑余之丑，理謝全生，聲榮無暉于門閥，肌膚莫傳于來體，推情未鑒其敝，即事易以取信，加漸染朝事，頗識典物，故少主憑謹舊之庸，女君資出內(nèi)之命，顧訪無猜憚之心，恩狎有可悅之色。亦有忠厚平端，懷術糾邪;或敏才給封，飾巧亂實;或借譽貞良，先時薦譽。非直茍恣兇德，止于暴橫而已。然真邪并行，情貌相越，故能回惑昏幼，迷瞀視聽，蓋亦有其理焉?！睎|漢朝政腐敗，幾至傾覆，確與宦者有著密切的關系。作者從宦官生理上及心理上的缺陷入手分析，認為這些正是他們蒙蔽并騙取統(tǒng)治者信任的關鍵所在;他們熟悉朝中政事與典制，因此多有與上層接近的機會，而一旦得逞，就巧言令色，譎詐多變，顛倒事實，惑亂君主;此類人看似忠厚，實藏陰險之心。范氏論述一針見血，分析深刻而精當。

當然，《后漢書》的傳記文也有缺點。清代史學家王鳴盛曾指出該書在敘次上有顛倒的現(xiàn)象，如《胡廣傳》《馬融傳》，而且《班超傳論》《盧植傳》有脫漏的現(xiàn)象。此外，《后漢書》的思想內(nèi)容也有局限性。如《竇何列傳》指出竇武、何進謀誅宦官不成，一方面是由于權有余而智不足，另一方面卻又歸之于天命;又如《獨行列傳·范式傳》敘及范式與張劭篤于友情，張辭世后給范托夢，乃至下葬時因范未至而靈柩不入墓穴;《獨行列傳·王忳傳》則言及王忳夜宿亭中遭遇女鬼之事。這說明《后漢書》中仍有封建迷信思想的成分。綜觀全書，范曄之史瑕瑜互見，但終究瑕不掩瑜，足稱良史。

三、《后漢書》傳記文的文學價值

盡管《后漢書》以史名世，但其文學價值亦不容小視。范曄擷取眾家之長而為一家之說，敘述精謹，文貴變化，矜尚藻采，終致彪炳文壇，名聲甚顯。范氏曾在《獄中與諸甥侄書》中稱，其作與《漢書》相較，“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從內(nèi)容及筆法來看，《后漢書》以簡約精練為勝，可見其整理剪裁之功確實不在《漢書》之下。談及對其書的評價時，范曄又說:“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后漢書》體例基本承沿《史記》《漢書》，卻又新增《文苑》《列女》《獨行》《逸民》等列傳，每類皆有傳序，作為傳前述意之用，誠為可取。其中，《文苑列傳》的立目尤有意義，這是史書中首次為文學家設立專傳，它表明南朝時文學正式脫離了依附于學術的地位，開始走向獨立發(fā)展之路。在表達方式上，《后漢書》以敘為主，敘議結(jié)合，敘事生動，議論透辟。序在傳前，鋪敘某種制度或某種現(xiàn)象的發(fā)展演變歷程(如《宦者列傳序》《黨錮列傳序》等)，常常前后相沿數(shù)百年，在從容敘述中表現(xiàn)出作者對該問題的觀點。傳記本體則對與此密切關聯(lián)的人物生平行事加以詳細陳述。傳后之論是作者的總評價，其中也包含一些敘述性語句。由于傳中對相關史事所述已詳，因此序論中多是點到即止。而對體現(xiàn)傳主性格的某個重要事件，則又出以概括性極強的語句，作為發(fā)論的依據(jù)。

與《史記》《漢書》相較，《后漢書》的語言精工雅致，蓋因范曄“刻意著力”所致，故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謂:“《后漢書》以精雅勝”，“無一段不雅”[6]?！逗鬂h書》諸傳記與傳論頗講究文采，傳記多以散體行文，人物形象生動傳神;而傳論則雜以偶句，且有聲韻諧協(xié)的美感。與后世駢文刻意追求駢體技巧相比，范氏則屬順其自然，并不求工。今人駱鴻凱曾引其師黃侃《書后漢書論贊》語曰:“劉宋已往，昭質(zhì)未虧，故偶語雖多，而未嘗拘牽于對仗，聲調(diào)雖協(xié)，而未嘗膠執(zhí)于宮商。蓋偶語出于自然，而對仗多由刻飾，聲調(diào)由乎天至，而宮商或賴安排。知文理者亦惟去甚去奢，以求合于本度而止……尋繹范氏之文，雖多偶語，而不盡拘牽;雖諧聲律，而絕無膠執(zhí)。”[7]對范曄之傳序、傳論，后代許多學者多有稱譽之語。

關于《后漢書》的文學價值，清人孫梅評曰:“范史博綜典籍，成一家言，體大思精，標置不妄。然如《后妃傳論》、《獨行傳論》諸篇，奮其文筆，將與班、蔡共翔，而敷茲藻采，亦與潘、陸方駕者焉?！盵8]此書出現(xiàn)于重視文學特質(zhì)的南朝時期，因此體現(xiàn)出南朝文學重抒情、求審美的特點。范曄為不同人物立傳，或褒或貶，無疑都寄寓了自己的真情實感。如對李固、范滂、陳蕃等忠勇正直之士，總是不吝美詞;提及他們的悲慘遭遇，往往出以同情、敬佩之語。對待馬融則有所不同，言其經(jīng)學、文學造詣時，語詞中流露出贊賞之意;而述其結(jié)交并攀附梁冀的舉動，則又表現(xiàn)出貶抑的傾向。當寫到貪慕名位、趨炎附勢、阿附權貴的胡廣等人時，作者的譴責、憤激之情表露無遺。同情、贊美、揭露、批判、諷刺等述情之語，皆可于諸篇史傳中細加體悟?！逗鬂h書》的傳記散文正文部分都以散體寫成，而傳序與傳論頗多偶句，雖與后世駢文還有一定距離，卻體現(xiàn)出對駢體形式技巧的追求。與同時代的其他散文相比較，《后漢書》的序、論之文更講究文采，而且注意到音韻諧暢的問題，體現(xiàn)出對文學審美價值的追求。可以說，傳序與傳論是《后漢書》中的精華部分，它們不僅充分展示出范曄的史才與史識，還向時人及后世展現(xiàn)出其高超的文學才華。如同司馬遷及其《史記》一樣，范曄及其《后漢書》不僅見諸歷史，而且也出現(xiàn)于文學史，堪稱史、文雙絕之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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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何焯.義門讀書記[M].崔高維，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3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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