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云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莫言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存在。其《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等作品均具有誘人的藝術(shù)魅力和獨特的個性。在很大程度上,其決定于他賦予了小說語言形象、感性、生動的情感,也即用平常的語言流利、明快地表達出作者大膽、敢愛敢恨的性格特征。在此基礎(chǔ)上,塑造了一群各具鮮明個性的東北樸素、野蠻又獨具內(nèi)蘊的人物形象。
莫言小說的語言變昏暗、血腥、恐怖為明亮、滑稽與生動,使人讀來有一種欲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勁頭;一切都那么放松,一切都那么形象,一切又都那么深刻,真可謂變中有神,神中有形。
其小說語言的奇特運用往往借助于語境,將所要表達的或描寫的事物清晰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反之,為了適應(yīng)情境,用平凡的詞語表達奇特效果,則往往又借助于詞語的超常用法。
中國人把煉字放在重要的位置,認為它是關(guān)系到語言運用的全局。張表臣《珊瑚詩話》中:“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之耳。”可見漢語修辭一直把煉字置于修辭活動的關(guān)鍵地位。在莫言筆下,煉字成了煉句子,煉文章,煉情感,于平凡的字中揭示出神奇,顯示出妙處,正如老舍所說:“字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全看用得恰當與否。連著用幾個“偉大”,并不足以使文章偉大。一個很俗的字,正如一個很雅的字,用在恰當?shù)牡胤剑闫鸷米饔?。”例如:在《紅高粱家族》中:
①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堆堆圓桿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里打出來。
②下午,父親被沖他壓過來的火紅色的大洋馬嚇破了膽,他眼見著洋馬面盆大的蹄子對準自己的腦袋扇過來。
③爺爺摟住父親,緊貼著黑土趴著,洋馬的健壯的胸肌和粗大的蹄腿從他們的面前呼呼隆隆滾過去……
④“問他娘的蛋!”黑眼把桌子上的泥茶壺一掌拂下地,站起來,掖掖從腰里竄上的槍,怒沖沖地瞪著那個起始報告的鐵板會員。
分析:例①是小說中“父親”在跟隨余占鰲去伏擊日本汽車隊的路上,經(jīng)過黑水河時回憶起和羅漢大爺夜晚捕捉螃蟹的一段情景;“打”字是動詞,擊的意思。用于螃蟹的眼睛從眼窩里伸出來,是由里而外的過程,一般來講,“打”用在這兒顯然不合常規(guī),但由于當時是夜晚,又是用燈光照射,螃蟹趨光而近,由于受到刺激,用“打”襯托其速度之快,且照應(yīng)了“圓桿狀”,因而顯得生動、貼切,給人一種新奇感。
例②:由于“父親”才十四歲多一點,年紀較小,跟隨去伏擊,但全軍覆沒,連他的媽媽也中彈身亡,日軍又對全村進行了大屠殺,他見到了太多的血腥,心靈受到了刺激,躺于日本人刀尖、馬蹄旁,誰人也會懼怕,何況一個小孩子,這句話是從父親的視角來寫的,日本大洋馬在父親眼中顯得很強大,由于心理作用,以為日本人看見了自己,這里用“扇”,顯然是“父親”的害怕引起的幻覺,不能搭配的搭配,能充分展示主人公的內(nèi)心感受,將父親當時害怕的狀態(tài)清晰地呈現(xiàn)于讀者的眼前。
例③:同樣也是用來描寫日本的馬蹄子,情境與例②差不多,即日本人由于爺爺和父親放的冷槍,對高粱地展開拉網(wǎng)式?jīng)_襲,他們?nèi)吮婑R多且強壯有力,行動速度很快,這里用“滾”來說明馬之多,馳之快。
例④:“槍”長腳,別在腰間,怎會“竄上來”呢?聯(lián)系一下語境,當時是“奶奶”出殯過程中,來了一個瘋瘋癲癲,胡言亂語的騎騾郎中,化裝成百姓的鐵板會員將其押到司令部要將他砍了,扒了心肝下酒,被余司令喝住,要求問清原因,鐵板會員黑眼很生氣,似乎連手槍也通了人性,助主人發(fā)威,這一“竄”字顯示黑眼怒火中燒,掏槍速度之快,心情之急。
這是莫言小說中,動詞的超常搭配,使得一篇文章,有了眼睛,通過它,我們可以感受貫穿其中的情感,想象其中的形象。
莫言的小說為適應(yīng)情境在表達上注重語言運用的變化。在變化中追求新奇、獨特,創(chuàng)造出靈活多樣的語言及表達方式。正如陳望道所說:“修辭是格局無定的,我反對呆板的格局……為了適應(yīng)題旨情境而起超常越格才好。”這也可以說是莫言小說的一大特色,配合其豪爽、野蠻、矛盾又清晰的詼諧的情感,讓人讀來上口、酣暢,正如其在文中所說:“高密東北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充分體現(xiàn)了其獨特的風格。
①從遙遠的村莊里傳來一聲尖細的雞啼。騾馬彈蹄吹鼻。破篷布上,漏出幾顆鬼鬼祟祟的星辰。
②女人們也都停下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
③女人們臉上都出現(xiàn)了一種荒涼的表情,好像寸草不生的鹽堿工地。
分析:例①敘述羅漢大爺被日本人抓去修公路,倍受凌辱,不堪忍受,且又惦著家中的“父親”和“奶奶”,因此到夜間便滋生了逃跑的念頭,這是心理的害怕和不安,是文中“鬼鬼祟祟”的主要原因,同時黑漆漆伴隨雞啼、騾馬吹鼻等使一切都染上了恐懼和不安。星辰在黑暗里一閃一閃,一眨一眨,奇妙地配合了羅漢大爺那種心境,透過篷布,首先看到的便是星辰,因此,將心境、感情轉(zhuǎn)移到無聲的物體上,不僅襯托了當時恐懼的環(huán)境,更是使羅漢大爺那種復(fù)雜的心理躍然紙上。
例②:用“濕漉漉”來形容目光,看似不妥,目光是閃亮的,而“濕漉漉”則是形容因潮濕或被雨水、霧等淋濕的一種狀態(tài),但卻收到了奇特的效果。首先,表明女人們眼中有淚水;其次,表達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即女人們一直盯著自己,也表示她們看到姑娘掏出手絹給黑孩包手指這一幕表示驚訝。正如例③中“荒涼”的表情,表示一種呆滯、僵住,沒有神色,沒有感情的表情。可以說這兩個詞“濕漉漉”、“荒涼”用來形容人的目光、表情的超常搭配,明晰地將人們的表情、神態(tài)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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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語的超常搭配更加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小說人物形象的狀態(tài),可以運用“亂七八糟”而又巧妙創(chuàng)新的語言呈現(xiàn)一幅生動、爽快、完整、和諧的畫圖。例如:《紅高粱家族》中:
①轎夫們肥大的黑褲子緊貼在肉上,人都變得苗條流暢。余占鰲的頭皮被沖刷得光潔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顆明月。
②父親告訴過我,王文義的妻子生了三個階梯式的兒子。這三個兒子被紅高粱米飯催得肥頭大耳,生動茂盛。
③父親分撥著密密匝匝的高粱稈子,一步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著奶奶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弄得殘缺不全。
④一個伙計搬起一桶水,對著火焰潑過去。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綢子,被燒得卷卷曲曲。
分析:例①中“流暢”是通順、流利的意思,通常用來形容語言的流利,“光潔明媚”即潔凈、明亮的意思,一個用來形容人的身體,一個用來形容頭皮,顯然是超出常規(guī)的搭配,但卻充分地展現(xiàn)了“爺爺”擊倒土匪保護了奶奶,并得到奶奶的青睞,在大雨中洗刷后的痛快、興奮的情感狀態(tài)。
例②中的“生動茂盛”是用來形容花草樹木長得繁盛,現(xiàn)在卻用來形容孩子長得壯實可愛,更加形象、生動地展示了人物的狀態(tài),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映襯了高粱的生動茂盛。
例③“殘缺不全”即殘缺、不完整,一個整體缺少了部分零件,而文中用來形容“父親”的臉,但“父親”的臉并非殘缺不全,因此這樣的搭配要聯(lián)系當時的語境,首先是“奶奶”受傷而鮮血直流,所以殘缺不全;其次高粱被踐踏得殘缺不全;第三,“父親”的臉上,有的地方被淚水、汗水、血遮蓋住,所以看起來就像不是一個完整的臉。
例④,同樣也是聯(lián)系語境,因為“卷卷曲曲”用來形容彎曲、不直、不流暢,而文中是被燒得卷卷曲曲,顯然由于當時火勢猛,透過火光看水,火焰吐出火舌,看起來卷卷曲曲的,而水在火光中,所以水看起來也是卷卷曲曲的,這樣的超常搭配能及時抓住事物特征,描繪出事物的狀態(tài)。
①父親看到一個掛槍的八路跪在地上,對著被洋馬撞得亂搖擺的高粱棵子開了槍,槍聲破破爛爛,像摔了一個瓦罐。
②兩個提水的伙計川流不息,提來涼水,錫甑上的換水龍頭大開,涼水……
分析:例①中按常規(guī)“破破爛爛”顯然不能用來形容無形的東西,因此在這里突破常規(guī)地形容“槍聲”這一無形的事物,顯得新奇、陌生,但仔細揣摩,便會發(fā)現(xiàn),“破破爛爛”體現(xiàn)的不僅是破爛不堪、零碎的槍聲,也體現(xiàn)了當時八路在搖擺的高粱棵子前心神恍惚、緊張,對著高粱亂打了一槍,顯然零碎破落。
例②中:“川流不息”用來形容水多,流急,這里照應(yīng)了現(xiàn)實中確實有水,且當時人員眾多,慌亂,因此步伐加快,趕著救火,因而將當時那種混亂的場面表露無遺。
以上這些句子超常運用的詞語,都是普普通通的詞語,本身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之處。但是一經(jīng)莫言運用于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就變得引人注目了,關(guān)鍵是他在運用它們的時候,都偏離了原來的意義和用法,因而使讀者產(chǎn)生陌生感和新奇感??梢?,莫言筆下的一些詞語之所以奇特驚人,之所以他被稱為語言大師,其奧妙并不在于其詞語本身,關(guān)鍵看你怎么用,莫言將超常搭配運用到具體的語境中,收到了超常的藝術(shù)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