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舉[上海大學(xué),上海 201800]
王 運把孔子所說的“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作為分辨一切學(xué)術(shù)高下的標準,如他在《論經(jīng)學(xué)詞章人品之異·答陳齋七問》中言“:今世所云經(jīng)學(xué)、詞章,即史家儒林、文苑,皆士人之一藝,入世之羔雁,曾非學(xué)也?!劣诶锨f,本非一道。老出史官,專論治術(shù);莊傳《春秋》,但在自治。同本經(jīng)學(xué),用意則殊。老之流為申韓,務(wù)欲治人也;莊之傳為道、釋,均于為己也。為己自可不學(xué),特恐無以治人,故始游消搖,而終膺帝王。所謂成己成人,合外內(nèi)之道也。”
王 運于此指出今人之學(xué)因不依于仁而流于游藝,與己之德性無關(guān),成為入世之羔雁的“為人”之學(xué),并于此中引出“經(jīng)學(xué)自治”之思想,關(guān)于“經(jīng)學(xué)自治”,如他治《春秋》,箋注甚簡,重視鈔寫,意不在示人,而在治己,他在《論致用當(dāng)通〈春秋〉》一文中言“:身居篡奪之中,日有修平之樂,恒見己之不足,豈計人之順逆。故握要以圖,不下席而天下治。至于化通無外,莫不尊親,而我志不紛,乾乾在抱?!?/p>
王 運認為《春秋》中的“事”是一層面,而更重要的是評價這些事的“經(jīng)義”層面,而“經(jīng)義”則與“自治”緊密相關(guān),即他所謂的“恒見己之不足”。
王 運對他的學(xué)生一再所言、對其親友一再所講的也正是此“為人“”為己”之辨:如王代功于《湘綺府君年譜》中記述王 運在光緒三十三年 (1907)七月,“為諸生講《大學(xué)》吃緊處在自治及不聚財二義,知古今人心不相遠也”。又如《論行可之仕·答蕭少玉問》文中言“:孔子言為學(xué)先在志,又曰‘匹夫不可奪志’,則志即勇也。治人先智,治己先勇,皆仁之用耳。故罕言仁,而惟曰克己,己非私也。古之學(xué)者為己。己欲立達,志乃克之。”
王 運在《論道咸以來事》中說一些學(xué)者“及躋通顯,乃恥無文,則又取訓(xùn)詁、詞章、性理、考據(jù),擇其易欺人者而托足焉,又科舉后之科舉也。有悍然者曾不自恥,乃以學(xué)為無用,皆后世學(xué)者所自取??鬃釉弧?;今之學(xué)者為人?!憷ǘ陮W(xué)人之敝”。
再如他在《論扶立中人救亡之術(shù)》文中指出:“修己則自賢,不待更求賢也?!烤映錾硌?,要必有感激之誼。未有挾策納資,先為干進;因人薦達,以冀功勛。枉尺直尋,必?zé)o之理也?!?/p>
不“為己”便不能自立,此類學(xué)者雖勤苦為學(xué),但實為“偽儒”,他在《論耐貧》中亦言明此義:“子貢欲濟世,即是憂貧。人必先憂己之貧,而后思博施??鬃又糖幸?,己不能立,即所謂未足與議者。學(xué)者胡可不勉也。若宋子京在書院食粥,是為后日笙歌地步,則耐苦者亦為偽儒。要之自立當(dāng)自無求始。能自立而后立人,是學(xué)者第一要義?!?/p>
明王朝覆滅后,學(xué)者多對陸王心學(xué)有深刻反思,意識到“平日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的可悲,治學(xué)多轉(zhuǎn)向音韻勘輿等格致之學(xué)。盡管如此,王 運并未放棄儒家的“為己”之說,因為在他看來“為己”正為古學(xué)之要義,如他所說“:要知生五代后世間,皆馮道桑維翰之徒,故一見有恥之人以為天人,而其人亦自喜,以天下為己任,至于范仲淹王安石得大位而無以自立,曾侯平寇之后而惟戒滿盈,由分道學(xué)為二,不知無忮求之不能立也。”此處即明若為政先須自立之義,后人失此古學(xué)要義而終導(dǎo)致為政無博大氣象。王 運屢言其弟子廖平“倡新說,談革命,遂令天下紛擾”“;酉陽王竹閑以知醫(yī)來視余疾,且以詩為贄,不求聞達而有哀怨之音,蓋其隱居求志,固比胡、廖 (平)為足多矣。當(dāng)今處士橫議,本無是非之可言,其或奔走國事者,不過如賈人之趨市耳?!?/p>
王 運進一步把“為己”“為人”之辨推之于文詞、引向詩文,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載“: (光緒廿一年)十月朔日出講堂講論書有恒之旨,訓(xùn)飭諸生云:孔子以無而為有為無恒,又曰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恒之通于君民蓋與孝同也,學(xué)者宜無此不恒之事,而后世學(xué)者乃盡無恒,故后世學(xué)者遂絕,雖手不釋卷,猶未學(xué)也,恒之一言,不易業(yè)之謂,而必自不好名始,好名非求達之謂,方志于仁而自謂仁人,方歷于學(xué)而自命學(xué)人,則其志外馳而言必違心。宋人尤多此弊,故學(xué)圣愈以誣圣,自命高而行愈卑,學(xué)人下同于文人,文人不逮于古人,皆自欲標置誤之。古之為文,詞達而已。自文以載道之說起,而文成徘優(yōu)。何也?欲人之稱好也。八股名目雖自后起,觀退之所作,下筆便有千古之意。愈自矜慎,愈求人知。夫徘優(yōu)所以賤者,必悅?cè)艘郧笾?。奈何文人亦求知耶。文學(xué)一道也必自不為人始,不為人則不好名,不好名則自有恒。有恒次于君子,而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始此,《論語》言政學(xué)宗旨實在于是,余乃推之文詞耳?!?/p>
王 運認為“文以載道”之文是“欲人稱好”,而終成“為人”之文,湘綺把此類文詞比作俳優(yōu),因均是“悅?cè)艘郧笾保嬲]諸生“文學(xué)一道也必自不為人始”,這里需要注意的是,王 運用了一個“始”字,即“不為人”是談?wù)撐膶W(xué)的起點。
王 運講詩時常把這個“為人”“為己”之辨示與諸生,如其在《論文法·答張正 問》中說:“人病在好名欲速,偷懶姑息,孰肯三年而刻褚葉,七日以削棘猴?”在《論詩示黃 》中言:“凡為文求工便俳優(yōu),詩不求工,何如斂手?故詩與諸文不同,必求動人者。動人而何以免俳優(yōu)之賤?以其處于至尊至貴而無夭冶之心也。以人求之,唐以前人尚不循人,宋以后人知者稀矣。杜子美語必驚人,便有循人之意。”“杜所以成家者,所存詩多而題目平易,詠景物多,恰近人情,故流俗喜傳之,易于見好矣?!庇秩?“暇閱舊作詩篇,自乙卯以前,有超秀之氣,乙卯至丁巳三年,遂至二百首,殊多扭捏求好之弊?!?/p>
也正是因為講究“為人”“為己”的分辨,王 運論詩才極重詩之六義中的“興”,因為在他看來,“興”不同于“訟”“雅”之處即在于其所興發(fā)乃個人之情志,非關(guān)他人,而“訟”“雅”乃“為人”之體,專為人作,如他在《答唐鳳延問論詩法》中言:“古之詩以正得失,今之詩以養(yǎng)性情。雖仍詩名,其用異矣。故余嘗以漢后至今詩即樂也,亦足感人動天,而其本不同。古以教諫為本,專為人作;今以托興為本,乃為己作?!庇秩缢f:“詩有六義,其四為興。興者,因事發(fā)端,托物寓意,隨時成詠。始于虞廷《喜》《起》及《琴操》諸篇,四五七言無定,而不分篇章,異于風(fēng)、雅,亦以自發(fā)情性,與人無干。雖足以諷上化下,而非為人作,或亦寫情賦景,要取自適,與風(fēng)、雅絕異,與騷、賦同名?!?/p>
一般論“興”者,或重在講“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或重在講因物而感、因事發(fā)端;或重在講古人之辭興今人之志,即前后心靈相繼之義。而在王 運的詩學(xué)思想中,“興”被闡釋出另外一個重要維度,即“興”所隱含的通向“己”的維度,因“己”是詩歌真正的開端。這里的“己”可分兩個層面理解:一、情性乃“己”之情性,非他人所予之情,只有“己”方能得心之幽微、情之深淺,詩即通向此幽微之途,故極微妙極細膩,故“己”為詩之開端;二、這個“己”,即不看他人,亦無意示于他人,自然而然,素樸而為,《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中的篇目都說明了這一點。
王 運論詩也極重“情”,如他在為楊蓬海詩所作的序中說:“詩者,文生情。人之為詩,情生文。文情者,治情也?!莆臈钭又檎?,楊子之詩耶? 運與交幾廿年,讀其詩,意其人穆穆溫溫,如在寤對。既又觀其諸雜曲,詼嘲頹唐,想其清狂。初無以品題之,直以己之情知楊子之善治情,而后知詩之貴情也?!?/p>
但以上王 運對“情”的談?wù)撈鋵嵰彩窃凇盀榧骸薄盀槿恕敝婊A(chǔ)上展開,在他看來,詩并非直接是“情”的載體,由“情”也不能直接抵達詩,“詩”與“情”二者間需要有個過渡,這中間的行為便是“治”的工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去除妖冶恣肆之心,達乎至尊至貴之情。因為在王 運看來,詩屬乎“為己”之物,因而詩的言辭能充當(dāng)這個“治”的工具,好像琢玉之刀,以對“情”進行切磋琢磨,但這個打磨的過程始終不是欲要示人的,其目的不是引人關(guān)注,也并非意欲超越某家某派而刻意創(chuàng)新,而是向自己心靈與德性的維度展開,詩因此而成為“為己”之學(xué)。
因此,理解王 運詩論中所講的“情”,必須聯(lián)系其論詩的前提:“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這便與袁枚等人的詩學(xué)主張有了區(qū)別,王 運的詩學(xué)更重以言辭治情、治己修身,這可以說是對明清以來漸呈世俗化的尊情詩學(xué)的一種反思。
[1]吳淑鈿.《湘綺樓說詩》的理論體系[J].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1996 (5).
[2]王 運.湘綺樓詩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6.
[3]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M].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 (第178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