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彥平[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048]
賈平凹的小說《高興》聚焦城市拾荒者,力圖透視這一群體心靈世界的歌與哭。細讀文本可以看出,小說在敘事上呈現(xiàn)為顯隱兩套話語。顯性話語是指首先向接受者傳達的言語意圖,隱性話語是指附著于顯性話語而曲折呈現(xiàn)的言語意圖。作者力圖把劉高興塑造成一個新型農民工,他面對城市的積極樂觀正是當下現(xiàn)代化中國所需要的心態(tài),這是小說的顯性話語層,但文本逸出作者意圖之處又分明流瀉出對鄉(xiāng)村的眷戀和對城市的恐懼,這一層可看做是小說的隱性話語層。仔細分析文本發(fā)現(xiàn),《高興》中顯性話語因其敘述目的過于外露反而在某種程度上被懸置了,而作者所極力壓抑的隱性話語卻在行文中一點點釋放出來,以至于隱性話語逐漸蓋過了顯性話語。這兩種話語共存于小說中,使得文本在兩種聲音的交織中呈現(xiàn)出一種表述的分裂。
一
兩種話語的交織首先體現(xiàn)在人物劉高興身上。劉高興對城市生活有著近乎狂熱的向往,他還有一套愛城的理論,這都是文本的顯性話語呈現(xiàn)的信息。劉高興處處顯示出自己不同于五富、黃八之處,而實際上,除了精神上的樂觀主義,他的生存狀態(tài)與五富們并無本質區(qū)別。在城市無法找到歸屬感,而他又早已自行棄絕了鄉(xiāng)村世界。但在夢中他依然走在清風鎮(zhèn)的田埂上,悲傷難過時他還是會想起鄉(xiāng)村的麥田。愛城,城卻不接納他;逃離鄉(xiāng)下,但最能給他心靈慰藉的依然是鄉(xiāng)村的泥土與麥香。身份的懸空與情感的撕裂成了劉高興的真實存在狀態(tài),這是人物的第一重分裂。
作家在塑造劉高興這一人物時,有時太過用力,以至于在某種程度上劉高興成了作家想象投射的產物。這種投射造成了劉高興的第二重分裂。劉高興自以為是小團體的領袖,覺得自己精神上并不貧賤。他愛吹簫,愛看云朵和鴿群,能在墻上看出魚蟲花鳥圖案;在吃的上面也有一套哲學,比如把吃豆腐乳當做一種精神享受。劉高興詩人般浪漫的生活情調無疑是作者知識分子趣味的投射。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說,《高興》中,“作品的隱含作者才是小說主人公最大的原型”①。再如劉高興的愛情。將孟夷純同鎖骨菩薩聯(lián)系起來,這種相關聯(lián)想賦予了他的愛情以無可置疑的神圣性,救助孟夷純的行為甚至也因此染上了英雄救美的古典氣息。這無疑也是作者文人趣味的投射。劉高興身上的文人情調將他同五富們區(qū)別開來,但也正是這種文人氣質讓這個人物身上有著太多隱含作者的聲音。這是一種書寫的悖論,而這種悖論正是顯隱兩種話語交織的結果。
如果說劉高興這一人物的分裂還只是淺層的分裂,那么文本背后的象征意義則體現(xiàn)著更深層的分裂。劉高興進城伊始躊躇滿志,但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他的城市生活逐漸陷入困境。孟夷純被送去勞教,劉高興卻無力搭救,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韋達換的是肝而不是腎。腎與高跟鞋本來是引導劉高興走向城市的兩個載體,最終這兩者都成了懸置的空殼,這無疑部分地宣告了他城市夢的破碎。而五富的死再一次讓劉高興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農民身份。結尾處,劉高興一個人面對偌大的廣場依然決定留在城里。他的未來會怎樣?顯然作者無法給劉高興指路,于是他留下了地基公司工地上的鐵砣砸地聲。這聲音讓人不由得想起曹禺《日出》中的打夯聲,是聊勝于無的希望。有研究者用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和隨從桑丘·潘沙來比照劉高興和五富。②從角色的互補來看,完全可以把兩人看做一體兩面。五富可以說是純粹的保守的鄉(xiāng)村文明的象征,而劉高興身上更多地體現(xiàn)出城市文明相對鄉(xiāng)村文明的優(yōu)越性。五富死了化作孤魂野鬼飄在城里,這宣告了古老的鄉(xiāng)村文化必將被城市化逐步瓦解。而劉高興繼續(xù)堅守的前景也并不明朗,預示著農民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的道路還很漫長。劉高興對垃圾收購分站的暢想也完全可以做如下解讀:農民工要想在城里站住腳跟,只能放棄鄉(xiāng)村麥子擁抱城市垃圾。
劉高興身處鄉(xiāng)村文化被城市文化逐漸瓦解的時代,他的心靈困惑與掙扎是城鄉(xiāng)兩種文化的沖突作用在一代
農民身上的典型寫照?!班l(xiāng)下人在城市化的歷史進程中,失掉的不僅僅是土地,還有他們的身份,他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這應當說是一種社會時代與歷史文化的生命存在密碼新建構?!雹郛斝≌f以鄉(xiāng)村文化的終結為底色時,我們看到的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個喜劇。小說結尾處隱性話語終于壓倒顯性話語,“高興”的外殼最終難免悲愴的質地。
二
值得注意的還有小說的兩篇后記。作為文本的一部分,兩篇后記本身也構成一組顯隱關系。后記一是小說創(chuàng)作談。賈平凹在直面農民工群體時,有著難以釋懷的感情?!拔覟檫@些農民離開了土地在城市里的貧困、卑微、寂寞和受到的種種歧視而痛心著哀嘆著,一種壓抑的東西始終在左右著我的筆?!雹墚斔呓捌茽€群體,考察到的實際情況讓他的寫作陷入困境。最終是同學劉高興的樂觀感染了賈平凹,小說從書寫苦難轉向書寫“高興”。后記二寫了幾種家鄉(xiāng)的樹。樹木這一意象本身就附著于濃郁的鄉(xiāng)村文明。高速公路延伸至鄉(xiāng)村,古老的村落開始向現(xiàn)代化邁進。隨之而來的是詩意的不斷消逝,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總之,“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边@是農民劉高興進城的鄉(xiāng)村背景。這篇如此懷舊的文字可以說是承《秦腔》余緒而來,《秦腔》寫了現(xiàn)代化背景下農民和土地的關系,《高興》則寫了現(xiàn)代化背景下農民和城市的關系。舊的正在崩塌,而新的尚未成形。癢癢樹死了,而興隆街上的紫槐還活著;五富死了,而劉高興還要在城里繼續(xù)堅守。
作者想極力避開的那種“壓抑的東西”在后記二中釋放出來,化作一曲哀傷的挽歌。很顯然,作者的深層創(chuàng)作心理依然是對鄉(xiāng)村文明在城市化進程中注定支離破碎的命運深感痛楚與迷茫。兩篇后記并置,顯示兩種話語構成一種對立關系,讓我們看到小說表皮之下裝著的傷感內核。
三
雙聲話語實際上是作家內心矛盾的一種外化。作為農裔城籍作家,賈平凹有著前農民、現(xiàn)市民、知識分子的多重身份。知識分子的理性認知與城市生活經驗決定了他必然認同體現(xiàn)著國家意志的現(xiàn)代性話語,這樣具體到劉高興身上,所有可能聯(lián)想起阿Q精神勝利法的因子都在現(xiàn)代性的合法外衣下成為被激賞的素質。而知識分子為民請命的傳統(tǒng)與早期鄉(xiāng)村生活經驗又使得他憂慮于鄉(xiāng)村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對城鄉(xiāng)夾縫中的農民的處境有著感同身受的體察。多重身份的疊加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使得小說文本呈現(xiàn)出一種敘述的分裂,同時也獲得了一份別樣的張力。
賀紹俊說:“對于城鄉(xiāng)沖突,賈平凹不像沈從文那樣,采取傳統(tǒng)文人的處理方式,將鄉(xiāng)村作為一個田園詩意般的精神家園棲身于此,他是在既感受到城市化帶來的弊端,又感受到城市化積極的一面,他才會有‘回不去’的精神狀態(tài)?!雹輳倪@個角度看,《高興》同《秦腔》一脈相承,仍然是一部告別之作。更有評論者認為:“作為知識分子的賈平凹失去了理解和拯救鄉(xiāng)村的精神力量,劉高興身上也就少了十足的慷慨悲歌之氣,他不再有梁生寶身上集體主義的豪情壯志,也缺失了孫少平個人奮進的執(zhí)著理想,他生機勃勃卻走投無路,他只能讓自己‘高興’一些,也只能讓作者將一個階級的悲慟散裝在喜劇的套子里,因為這本就是一個喜劇的年代?!雹迯倪@個角度看,《高興》又并不是面向未來之作。
在此,筆者無意褒貶《高興》的創(chuàng)作得失,文學家不同于社會學家、經濟學家的地方在于他提供了一種感性經驗,他用文字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現(xiàn)實,引起大家對當今社會問題的思索。正是這感性經驗的書寫向我們展示了一名知識分子對于這個變革時代的思考?!陡吲d》文本中的話語裂隙本身就是一份生動的記錄,它不光記錄了中國城市化進程中農民的心靈迷失,也記錄了在此過程中知識分子的心靈裂變。
① 劉純:《橡皮人與大雜燴》,韓魯華主編:《〈高興〉大評》,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2-83頁。
② 賀紹?。骸多l(xiāng)村走出一個清醒的堂·吉訶德》,韓魯華主編:《〈高興〉大評》,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1-363頁。
③ 韓魯華:《城市化語境下的后鄉(xiāng)土敘事——論〈高興〉與中國鄉(xiāng)土敘事》,韓魯華主編:《〈高興〉大評》,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5-126頁。
④ 賈平凹:《高興》,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446頁。
⑤ 尚洪濤整理:《〈高興〉:生命的卑微與高貴——西安〈高興〉研討會發(fā)言選摘》,韓魯華主編:《〈高興〉大評》,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頁。
⑥ 謝?。骸秾⒈瘎⊙b在喜劇的套子里》,韓魯華主編:《〈高興〉大評》,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