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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 居

        2011-08-15 00:43:30陳雪菠
        劍南文學 2011年12期
        關鍵詞:小云文王

        ◆ 陳雪菠

        文王坪第一夜

        我拎起旅行箱下樓,心里暗藏即將掙脫枷鎖的狂喜。再過幾分鐘,我就看不到他們,看不見這片混亂了。

        半個月前,丈夫農村的幺叔幺嬸忽然帶著女兒來到家里,要我們給女兒娟子找個事情做。娟子剛高考完,自知成績差,上不了大學,想來找我們,又面淺,不好意思來,幺叔幺嬸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老倆口便護衛(wèi)一樣送來。幾年不見,娟子出落成漂亮大姑娘了,老倆口正是考慮到娟子的漂亮,有心讓我們先給娟子找個事情做,以便日后順理成章找個城里小伙子結婚,把家安在城里。

        幺嬸坐在我們剛買的亞麻色沙發(fā)上,恭敬地對我們說,你看,嫩筍筍一樣的女兒家,伸手不拿四兩,就這么回農村的話,一輩子也別想出來了,我們村的李兵、玉萍,啊喲喲,好多年輕人都出來打工了,莫說年輕人,像我們這把老骨頭,只要能在城里找到事做,也都想跳出來,……勝平混得好,櫻子也有本事,你們就多費費心,在哪個單位給找個事情做吧。

        她所謂的單位指的是政府機關。她的話嚇了我們一跳,如今工作這樣難找,在那種單位找事,除非大學本科畢業(yè)生,還得能力強。娟子這樣的女孩子,恐怕只能去服裝店、西餅屋或賓館求職。

        不管在哪里找事,得先讓他們一家住下。見我們三房一廳,又只有兩人住,幺叔主動提出他在我書房打地鋪睡,讓幺嬸和女兒睡客房的床,他堆著笑說,反正不能影響你們倆,等娟子找到事情,安頓好她我們就立馬回去。

        他哪里知道,我最近趕稿子,常常在書房工作到夜里一兩點,為了讓他睡覺,如今十點就得挪地方。

        漫長的十天過去,娟子的事情高不成低不就,幺叔幺嬸安慰我們說,不著急,慢慢找,勝平混得不錯,一定能幫妹子找個如意的活路。

        他們不急,我卻急得冒火。我正趕寫長篇小說《回望天堂》,一家出版社對這部小說的故事大綱很感興趣,有意出版,按規(guī)定,我得趕在秋天來臨之前完成初稿。小說耗費了我大量精氣神,寫作期間,人基本處于失眠和焦慮狀態(tài)。這骨節(jié)眼上,他們又來打岔,我更沒頭緒了。平時,勝平在單位吃午飯,我做一頓飯菜放冰箱,可以混好幾頓過去,現(xiàn)在他們一來,我每天還得主婦一樣上菜市場買菜,安排突然多出來的幾個人的伙食。唉。

        正不知如何是好,胡姨打來了電話。胡姨說夢溪可真了得,一撥又一撥的人去度假,說修起了柏油大馬路,還有別墅。在胡姨嘴里,窮鄉(xiāng)僻壤成了天堂,她想讓我給“天堂”介紹點客源去。聽她一鼓吹,我倒動了心。我必須逃避了,換言之,我要把自己當作客源,介紹到“天堂”去。

        其實幺叔幺嬸沒來之前,我失眠焦慮,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就非常想念鄉(xiāng)村的寧靜與舒緩。曾經(jīng)有過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讓我特別想去鄉(xiāng)下找到些安寧,何況家里突然闖入外來者,何況胡姨所住的村子叫文王坪。

        文王坪據(jù)說跟明朝建文皇帝朱允文隱蹕有關,朱允文被朱棣篡權,從南京皇宮的下水道逃出來,神秘失蹤,他的生死成了千古之秘。前段時間有媒體爆料,在夢溪文王坪發(fā)現(xiàn)建文帝的蹤跡,報道羅列了種種佐證,這些軼聞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想一探究竟。

        我對胡姨說我要去她的農家樂住一個月,胡姨頓了一下,笑著說:要來你馬上來,到了旺季,我可不敢保證能給你留下房間——今天蘇老師就打來電話,讓我給她們預留五間房,哈哈,總共才十多間呢。你得早點來啊——來了我給你烤嫩玉米吃哦。

        嫩玉米的清香、長篇小說、“入侵者”,或許還有別的,促使我下定決心,拖起旅行箱,拎上手提電腦,奔夢溪而去。

        上蒼可憐見,如果我能預知未來,別說幺叔幺嬸,就是家里來的是一伙敵人,一伙強盜,也不能將我趕走。逃避永遠是最愚蠢的行為,你也許可以避開一時的麻煩,卻或許會陷入另一場災難。不過,能到夢溪了卻一段宿緣,也算不幸中一點幸運了,像臨赴刑場的犯人突然被賜予豐盛的酒宴,多少有了些安慰。

        在夢溪鎮(zhèn)下車,坐一輛摩的往文王坪趕,遠遠就看見河對岸的紅磚粉墻了,在鄉(xiāng)村野地,它們像摩登婦人,吸引人的眼球。胡姨的小樓在這群摩登女人中最搶眼,貼了馬塞克蓋了琉璃瓦,還加了羅馬柱,簡直像從歐洲留洋回來的。

        但當胡姨將我領進房間,鄉(xiāng)下女人般的寒磣與局促便在室內陳設上顯現(xiàn)。房里兩張床,一張按賓館標準做的,另一張老式家庭用床上忸怩地躺著花被褥,乍一看以為是誰的閨房。房間里只有一個床頭柜,沒有放電腦的桌子,胡姨立即讓她女婿,一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搬來一張矮矮的小方桌。為了安慰我,胡姨補充說,苗苗(她的孫女)平時就在上面做作業(yè)呢。

        我問洗漱條件,胡姨樂顛顛領我到走廊,伸手拎開水籠頭,一股清水嘩嘩流出,她操起手說,方便得很,我們這里能沒好水么,盡管用,沖廁所都是礦泉水!

        這話我信,我后來聽他們還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們上街都騎熊貓呢!

        晚飯時,胡姨熱切地對我說,櫻子啊,你來得正好,村里成立了歌舞隊,大家興致高得很,就是都不會跳,你正好可以教教他們。

        我嘴里吱唔,心里卻想,我是來找安靜地方寫小說的,不是當舞蹈老師的。

        吃過晚飯上樓,熟悉一番環(huán)境,在廁所的沐浴噴頭下洗了澡,正要打開電腦,就聽樓下吵嚷嚷一片。還以為舞蹈隊活動開始了,忽然卻聽到哭聲和咒罵,好奇心驅使我趕緊下樓。

        樓下圍了一大堆人,中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扭扯在一起,男人兇狠地說,快點,跟老子回去!……走!

        女人哭泣道,就不回去,我今晚偏就要看,沒見過……才笑人,從來不準我出來耍,這么多年把我犯人一樣管著……

        男人說,就是不準你看,有啥看頭,男男女女……都他媽些不正經(jīng)的,你不跟老子回去,老子今晚要殺了你!

        我嚇了一跳,心想什么世道了,還有男人這樣管女人?正要上前幫女人說話,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戳在光的背影里,黑炭一樣,沒有一個人幫她說話。怎么回事?莫非女人神經(jīng)不正常?算了,初來乍到,還是看看再說。

        男人罵罵咧咧回去,女人嚶嚶哭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四周,灰灰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嘟噥道,這么多年硬是受夠了,莫哪個有我命孬……

        她磨磨蹭蹭踩著男人的腳印往回走。我問胡姨怎么回事,胡姨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莫法,幾十年了,就這個樣子……我們不敢?guī)颓裾湔f一句話,男人幫她說話他說男人跟邱珍有瓜葛,女人幫她說話他又說女人搬弄是非,害他們家庭不和,誰還敢勸他們?唉,今晚邱珍又難過喲。

        我張嘴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時何處,既驚訝又納悶,好像看了一出幾十年前的老電影。那個邱珍,她開始的確下了決心,一副堅決抵抗的模樣,然而后來,她一個人坐在圈子中央,像一只突然被主人拋棄,惶惶無主的猴子。我后悔沒有站出來,站在她一邊,給她一些聲援。他們都可以有自己的顧慮,我一個外鄉(xiāng)人,我怕什么呢?

        邱珍一點點隱沒在遠處的暗影里。

        因為這一場吵鬧,壩壩舞會沒能辦起來,大家默不著聲,東一個西一個散了。

        今晚沒有如我所愿看見星星。鄉(xiāng)村的夜晚好安靜啊,安靜得如同沉入了水底。

        夢溪要建古鎮(zhèn)了

        早上六點過醒來,一股木質的芬芳有如異香,仔細嗅嗅卻是柴禾味。早餐胡姨炸了南瓜花和花椒葉,白面里的南瓜花薄如蟬翼,猶如蝴蝶標本。

        胡姨炸的南瓜花與我外婆做的如出一轍,香脆酥嫩。胡姨的臉色如同灶前煙薰火燎過的墻壁,但這煙薰火燎中時常綻開一朵燦爛的花,黑牡丹一般神采奕奕。一個出生于書香門第的嬌小女人,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潮流中,熱血沸騰地提前結束初中學業(yè),義無反顧跳入社會的大熔爐中,幻想將自己鑄成一塊好鋼。

        這是那個時代青年們的理想,和我們這一代青年找不著北,沒有理想與神性支撐的虛空相比,他們的日子充實快樂。

        知青胡姨個子最小,年齡也最小,被照顧到鎮(zhèn)上的紅星一隊。小巧的她異性緣超好,桂花一樣招引蜜蜂,她卻和文王坪的左青山談起戀愛。左青山是什么人呢,左青山是地主子女,她跟他結婚,自然沒有好果子吃,她也被“發(fā)配”到文王坪了。后來知青們一撥一撥返城,她因為男人是地主子女,沒資格回城,就在山溝溝里當了一輩子農民。不過這次來我看她氣色不錯,昨天一到就喜滋滋地告訴我,她也有工資拿了,國家落實知青政策,像她這種情況,現(xiàn)在一月能領680元。

        難怪,她煮飯都在哼歌。

        吃飯時胡姨問我將怎么玩。從她打電話到昨天為止,我都笑稱自己是來玩的,如今,為了得到他們的支持配合,我在飯桌上說了自己的計劃。胡姨的老公左叔和她兒子秋林聽見我為寫書而來,一起抬起埋在飯碗里的頭,看了我一眼。

        胡姨雖是我媽媽的老朋友,但我僅僅見過她而不認識她男人左青山。昨天到的時候,左叔冷冰冰的,我猜他稀稀疏疏長著幾根卷毛的腦瓜子里一定會想:哼,來這里度假的都是上了年齡的人,一個年紀輕輕的人不工作,跑這兒耍一個月,真不上進!此時他抬頭笑著說,耶,櫻子還是小說家哦!

        他話音剛落,秋林跟著說,嘿,家里住個作家,我感覺一下就……,他環(huán)顧四周一眼說,那個啥……滿屋子生輝呢!

        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問起寫作的事,秋林激動地說,嘿,我們這旮旯啥人都來過,上齊省長、外國人,下齊縣里各大局的頭頭腦腦,連那些記者也成天扛個機子里里外外拍,可作家,嘿,還是第一次來呢。

        左叔說,我曉得,你們寫書的興那個啥……采風,是吧?你是來我們這里采風吧,正好今天逢場,要不今天就跟你胡姨去采風,在集市上轉一圈,寫一篇,報道一下我們夢溪的繁榮景象吧。

        這里的人將趕集叫做逢場,一個縣每個鄉(xiāng)鎮(zhèn)逢場的日子不一樣,有的逢2、5、8,有的逢3、6、9,有的逢4、7、10,逢場的日子是鄉(xiāng)民們買賣交易看熱鬧的日子。

        想起要拜訪的周老師住在夢溪鎮(zhèn)上,我決定今天先趕一回場。

        我想步行去鎮(zhèn)上,想以步行的方式讓自己真正慢下來,溶入鄉(xiāng)村一貫的慢節(jié)奏中。如果步行,順路還能欣賞田野里的景致,七月的田野山坡像一片綠色的汪洋,空氣里全是稻禾生長拔節(jié)的氣息。

        不料胡姨說,要走半天呀,輪到我們走攏,都散場了,買不到好菜了。

        過了鐵索橋,胡姨自行主張招了一輛摩的,將我推上后坐,她也跟著坐上來。小小的摩托車上坐了三個人,胡姨的前襠緊貼我的后臀,和一個女人挨得嚴絲合縫這還是第一回,我雖不討厭胡姨,但無法克服生理本能的厭惡,像吞了一只蒼蠅。而我與摩的手身體的接觸大致相仿,這個并不強健的男人此時心里飛旋的是蒼蠅還是蜜蜂?

        意淫在鄉(xiāng)野之地總是以簡單而自然的方式產生。

        我拘謹?shù)剌p輕捏住摩的手的衣襟,想象換作村婦,也許會肆意摟住他的腰,甚至在他身上抓捏幾把,打上幾個響亮的哈哈。但我不會有這份沖動,如果前面是一個儒雅的謙謙君子,我也許會產生這個愿望,可儒雅的男人又怎會騎摩托車?摩托車屬于野性與狂放。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讓人收斂野性與狂放,收斂所有的原始沖動。

        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高大氣派的樓房與成片的青瓦房雜陳,店鋪里的錄音機像亢奮狀態(tài)的醉漢,高聲大氣地吼著流行歌,鄉(xiāng)民們有穿皮鞋也有打赤腳的,有背背篼也有拎塑料袋的。和任何鄉(xiāng)村一樣,現(xiàn)代與古老就這樣相互交融又互不相干。

        很多年前,我們也屬于這個鎮(zhèn)子,外婆就住在鎮(zhèn)東老街上,后來我的舅舅姨媽們都很出息地成了城里人,外婆去世后,我們與這個鎮(zhèn)子相連的最后一點根系徹底斷掉,舅舅姨媽們敗家子一樣賣了闊大的老宅,這是我最近想想就無比痛恨的事。賤賣老宅的時候,我還沒成人,他們根本沒有征求過我們這一代人的意見,他們只知道后輩中沒有人會“那么沒出息”,愿意回到山旮旯里當個鄉(xiāng)下人。如今我有了這想法,可鎮(zhèn)上的房子因為夢溪河上游建起水電站,房價地價跟著寸土寸金起來,要想再買回老宅那樣口岸好面積大的房子,我就是花上當年賣房十倍的價錢也無力贖回了。

        周老師是鎮(zhèn)中學的退休教師,家在西門外不遠處,他院子前面有一道高坎,坎沿長了幾棵彎曲的大槐樹,透過婆娑的槐樹枝丫,坎下是綠綢一樣的稻田以及寧靜清澈的河水。

        在城里,這樣的風景在畫布上,在這里,它們立體鮮活,帶著河藻的氣息。坐在周老師的院壩里,滿心熨帖愜意。我忘了此行目的,一個勁兒問周老師附近有沒有田地賣。

        周老師問我,你買嗎?

        我說,啊。

        買來做啥呢?

        修房子,跟你做鄰居唄。

        周老師不相信地笑了,一張平滑滋潤的臉擠出一道道溝壑,他說,你們城里呆慣了,在鄉(xiāng)壩頭哪里住得慣喲。

        他不知道,這是我由來已久的想法,特別是昨天看到文王坪修得那么漂亮,埋藏在心底的念頭像遇上好風的風箏,忽兒一下飆得老高。

        見我追著不放,他說,土地不準買賣啊,……你要真想在這里修房子,只有看哪兒有舊房子賣,把舊房買下來,拆了重新修。

        好主意!

        我急切地在他院壩里走來走去,甚至動員他將房子賣給我得了。周老師不置可否地笑,堅決地搖頭。忽然他說,女子,有眼光!

        聽他話里有話,我忙追問,他說,嘿,你不曉得,上個月同濟大學來了幾位設計師,專門來規(guī)劃夢溪古鎮(zhèn),鎮(zhèn)上將我們這些“老果果”請去,給他們講解當?shù)氐娘L土人情歷史淵緣,風水輪流轉啊,夢溪衰落五十幾年后,又要興旺啦!

        古鎮(zhèn)?真的嗎?我一聽非常高興,忙追問怎么個規(guī)劃法,他卻將話頭一轉說,嘿,說來話長,等你哪天得空,我慢慢給你吹。你不是要問黃鶯的事么?

        我忍住內心的好奇。周老師是當?shù)赜忻睦舷壬?,這樣的人都有符合自己身份的特殊脾氣,即或是一點兒故弄玄虛的矜持,你也不要不知趣。

        提起黃鶯,周老師感慨幾聲說,啊,啊,那真是個多才多藝、才貌雙全的女人喲,可惜一輩子遭不完的孽,……一個重慶的大小姐,流落到山旮旯里,……嘖嘖。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第二次結婚的情形呢,她前頭的右派男人死后,她跟老李好上,他們結婚那天,沒人敢去吃喜糖啊,我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去了,看見他倆坐在屋中間發(fā)呆,凄慘啊,……老李是個男人,敢在那種光景下與她結婚,是個男人?。?/p>

        周老師有點語無倫次。那時候幾乎所有見過黃鶯的男人都幻想與她發(fā)生點故事,周老師年輕時一表人材,風流倜儻,是那些男人中最有資格與她發(fā)生故事的佼佼者,但他的語氣卻滿是失落。他停下話,睜著一雙略為混濁的雙眼,空洞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搖搖頭說,年辰久遠了,記不得了,……我不大回憶過去的事,回憶除了讓人傷感,沒有任何意義,于事無補。

        他又說,你要真想知道她的故事,可以去找老王,他那時候在公社當書記,外面來的女同志他都了解,還有肖玉蝶的故事,他也一清二楚。

        一扇還未打開的門又匆匆關上。人心埋藏的東西比歷史埋藏的東西更難發(fā)掘。我不再追問,心里卻期待著時機。

        傍晚,胡姨帶我繞文王坪轉了一大圈。文王坪這名字太沒想象力,它卻是建文帝在此隱蹕過的最好民間注腳。眼前的景物似乎沒有絲毫特別之處,但你不得不承認,它是異常秀麗的,皇帝即使落難,也不會降低審美。

        村子里搞新村建設,新修了一條“U”字形水泥路,從河邊到山邊再到河邊,村民的房屋大都沿這條光潔的道路而建,我們散步時,路邊院子里不斷有人和胡姨打招呼。

        請吃飯呀!

        哎喲,你家客人都來了啊,還早著呢,今年咋不熱呀,熱起來客人就來得更多了。

        你家呢,你家也有客人訂了?

        好啊,好??!

        路邊的玉米苗和稻秧勃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茂密蔥郁。菜地里的茄子、黃瓜們慵懶地過著小日子,番茄半遮半掩在葉片后露出青白的小臉,它們沒被涂抹催紅素,它們在等待陽光,在時間和陽光的撫摸下一點點成熟,長成臉兒紅紅的新嫁娘。我想,如果我在農村有個小院子的話,就可以享用這些沒被農藥、化肥侵蝕的純真自然了。

        在“U”形路拐彎的地方,大堰兩旁,核桃樹蘋果樹梨樹掛滿果實,煞是誘人。樹下一塊大石頭上寫了三個字:梨花園。

        忽然,透過茂密的樹枝,我看見幾幢被鐵欄圍起來的房子,它們那樣與眾不同。我仔細看了看,是三棟相鄰卻又單獨成院的二層小洋樓,在雕花鐵圍欄上,赫然安了紅外線監(jiān)控防盜裝置。

        我迷惑不解,問胡姨,那也是農家樂?

        胡姨搖搖頭斷然否定:哪里是喲。見我還想問話,胡姨拽起我的手臂拐上另一條岔路,對我說,我?guī)闳ツ沁?,去?zhèn)上規(guī)劃的茶園看看。

        胡姨好像在掩飾什么。

        回到“明月居”前,秋林已將電視機搬到門前院子里,低頭擺弄著音響。他女兒苗苗和小伙伴們坐在花臺邊,清脆地唱著童謠:

        你拍一,我拍一,

        一個小孩穿花衣;

        你拍二,我拍二,

        二個小孩捉麻雀……

        她們像沒有定性的小狗,忽而跳下花臺,撩起裙子,伸出藕節(jié)一樣渾圓的小腿,踩進門前水渠里,忽而又跳上岸,“叭嗒叭嗒”在院里跑,水泥地上印出一串串濕濕的小腳印。

        院壩里只有兩三個村民,我想,昨晚發(fā)生了一場鬧劇,活動“攪黃了”,今天晚上也許沒人來了。今天從邱珍家門前過時,房門關得緊緊的,她昨晚回去是什么情形呢?

        沒想到秋林的歌碟放響后,村民們像聽見號令,陸續(xù)來了,大家三三倆倆站成一個圈子。他們全然忘了昨晚的無趣,一臉的熱切與躍躍欲試。胡姨喊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說,寶鳳,上啊。那女人兩手抱在胸前回答,急啥呀?胡姨說,咦,都不好意思嗦,我來帶頭!

        她拿過話筒,唱了一首《月亮走,我也走》,上氣不接下氣,大家使勁鼓掌,左叔按捺不住,搶過話筒讓兒子給他放《九九艷陽天》,他中氣十足地唱開了:……十八歲的哥哥喲坐在河邊,東風喲吹得風車兒轉喲……

        我在胡姨耳邊開玩笑說,當年他就是坐在夢溪河邊等到你的吧?

        胡姨拋給我一個媚眼說,是啊。她笑嘻嘻地說,別看他現(xiàn)在這樣兒,當年是宣傳隊的骨干呢,吹笛子拉二胡,沒他不會的。

        胡姨伶伶俐俐,臉盤兒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嘴巴小小,臉頰上隱約還有兩個酒窩,如果退回去二三十年,肯定是個活潑嫵媚的小家碧玉。

        晚風輕拂。文王坪緊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青塘嶺大熊貓保護區(qū),氣候涼爽,城里人穿裙子都嚷熱,我們在這兒還穿長褲長衫。

        小狗雪兒和花臉還有大黃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這個腳邊嗅嗅,那個腳邊聞聞。片刻的冷場后,秋林忽然拿起話筒說,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這次我們家很榮幸地住了位作家,她就是我們的鄧老師,……呃,現(xiàn)在,我們歡迎她來教我們跳舞,大家歡迎!

        真讓人措手不及。我來這里能算好消息么?況且我并不擅長跳舞啊。我連連搖手說不會,秋林拿著話筒說,鄧老師,別謙虛了,我曉得作家都多才多藝,哪能不會跳舞呢,你來文王坪等于送文化下鄉(xiāng),你教大家?guī)渍?,總比我們自己發(fā)明的舞蹈好啊。

        這哪跟哪呀,多才多藝?在許多人眼里,作家等同于藝術家。但我不好拂了他們的誠懇相邀,急中生智,想起旅游時跟大家跳過兔子舞,我說,好吧,我教大家跳兔子舞,這個舞蹈參與性很強,都可以進來跳,很簡單的。

        一番拉拉扯扯、忸忸怩怩,幾個女人站到圈子里,音樂響起,我在前面走,卻踩不出圓熟的舞步,總不對勁兒,幸好一位衣著時髦的小姑娘出來解了圍,她是對面“清溪源”老板在外讀書的小女兒,她會跳兔子舞。

        一曲跳完,找到些感覺,大家還想接著跳,“清溪源”杜老板卻拿起話筒,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家安靜一下呵,我通知個事兒,今天接上級通知,我們的圍墻在本月十五號前要全部拆掉,凡是有圍墻的,請大家極積配合,如有意見,就反映到村長曾梅那里去。

        一些人低聲議論起來,一些人卻毫不在意,拿過話筒大聲唱歌。我問胡姨,拆圍墻?拆掉那些文化墻嗎?

        胡姨點頭,我說,挺好的呀,怎么要拆?

        昨天進村子時,看見田間幾處粉白的圍墻上,有手繪的景谷道八景圖,有建文帝來夢溪隱蹕的傳說故事,還有保護區(qū)里憨態(tài)可掬的熊貓。這些手繪畫,這些當?shù)氐臍v史風物,讓人耳目一新,好好的拆了干什么呀?

        曉得他媽的喲,胡姨抱怨道,昨年為砌墻,下基腳、背磚,忙了幾個月,今年又讓拆,你說整人不?我們出工出力,還出了300元粉刷錢,說拆就拆,哪個來出這個錢喃?我們的勞力工錢不是又打水漂了?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把人當猴兒耍……

        胡姨正發(fā)牢騷,忽聽左叔在一旁說,哪來那么多淡球話,人家還不是為了把客人吸引來,把我們的農家旅游搞起來?只要有利于農家樂發(fā)展,我們就響應就擁護,勞點神費點小錢算啥?眼光要長遠些。

        胡姨閉了嘴。

        我被幾個姑娘女子拉進圈子,要我教她們跳交誼舞。一個眉毛又黑又彎的女子最活躍,反應也比其他人快,看我跳兩遍就會了。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唐小梅。小梅問我,鄧老師,你是不是要寫我們文王坪的事呀?我說現(xiàn)在還沒這個打算,如果這次體驗到生活,我就寫。她期待地說,真的呀,那就把我寫進去嘛。旁邊幾個女人笑起來,用胳膊搡搡她說,你有什么好寫的?又不是先進勞模。小梅毫不在意,和她們一起哈哈笑起來。

        我忽然想起昨晚那個想出來玩玩的女人邱珍,也許她有可寫的?

        我的鄉(xiāng)村別墅

        臨走時勝平對我說,真要去夢溪住一個月?我看你又在玩浪漫喲,敢說住不了三天,你就想回來,農村多寂寞,生活又不方便,你總愛將什么想得那么美好,去試試就知道了。

        看來他的話還是有點片面,住宿雖無法跟家里比,但在農村,這也算好的了,再說呆在城里,那忙碌緊張的氛圍,那無形的壓力,真讓人夠受。來這里兩天,我完全忘了城里的人和事,城市像車窗外的風景,全部退縮,縮到一個安靜的小小角落,成為沒有動靜聲色的名詞了。

        睡眠出奇的好,一覺睡到早上七點,聽見樓下胡姨大聲劈柴說話,我趕緊起來。我怕給他們留下城里人懶的印象。

        早飯時胡姨說,櫻子,你是寫書的,對面杜家就是村上辦的書屋呢,你想看啥書去那里找吧,多得很。

        哦,太好了,看書的人多不多?我問。

        “泥腿子”哪兒喜歡書,胡姨笑笑說,他們現(xiàn)在跳舞的勁頭高得很,你看見的,晚上好熱鬧喲!

        說到跳舞唱歌,胡姨露出熱切的笑靨,如遇第二春一樣興致勃勃。

        我攪動碗里的紅薯,心想,如果他們對書籍能有這么熱切,會是怎樣的情形?

        上午坐在房里,醞釀了半晌,找到些感覺,正滴滴達達敲擊鍵盤,忽然房門被打開,我嚇了一跳,回頭時,一個圓圓的腦袋立即縮回去,發(fā)出粗魯?shù)穆曇簦瑔?,有人住呢,我以為沒人……

        胡姨的聲音從門縫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那間有人住,這幾間沒人,你們住這幾間嘛……是個寫書的……省長還跟我握過手呢,哈哈……電視、機麻啥都有,只有我們條件齊全,全村就我們買了機麻,晚上還有歌舞晚會,鬧熱得很……

        她的聲音像一串鞭炮飄下樓,一伙人也跟下去。我有些后悔告訴她寫作的事,但不說也不行,鄉(xiāng)下人見不得誰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你即使想那樣做,她也會尋根問底弄明白,遲早都會知道的。這也是城里和鄉(xiāng)下的區(qū)別,城里人不僅無視你的舉動,甚至無視你的存在,即使你殺了人,也要看殺人的方式和殺的什么人,否則照樣不一定被關注。

        一忽兒,一伙人又上來,房間外大客廳的電視被打開,聲音開得足足的,麻將的嘩嘩聲和吆五喝六的喧嘩炒豆子一樣爆開了花。上午的寫作不能再繼續(xù),我關了電腦和房門走出去,惱怒地掃了一眼客廳里的人,一個坐麻將桌對面的女人和一個躺沙發(fā)上的男人看我一眼,如同看一個隱形人。

        他們是城里人。

        胡姨端著一籃滴著水珠的鮮油桃上樓,看見我,說,嘿,他們要吃水果,我剛從樹上摘下來,來,拿一個吃。

        我忙搖頭說手臟得很,不吃。

        前院停了幾輛小車,現(xiàn)代標志和奇瑞之類。胡姨的女兒小云蹲在水渠邊洗菜,清澈見底的水潺潺而下。這條水渠是文王坪一大亮點,從上游引來的夢溪水在村頭分流成三路,一路緩緩繞著村子流過,另兩路順公路而下,從胡姨的“明月居”和對門杜老板的“清溪源”前流過,像美女頭上兩根閃亮的發(fā)辮。門前能有這么清澈的水,除了麗江,可能就是這兒了。

        只是水渠邊沒樹,少了些楊柳依依的味道。

        小云洗衣服淘菜洗碗全在水渠里,她將一把小白菜在水里涮幾涮,洗去泥巴,理出黃葉。我問小云,這撥人要住多久呀?

        小云答,今天都是些短客,只在這里住一晚上,明天去保護區(qū)耍。

        我問哪里來的,小云告訴我是P市殘聯(lián)的,專門來保護區(qū)開會。她撇撇嘴說,哪里是開會嘛,來避暑休閑的。

        我問來開會的多嗎,小云說多喲,你多住幾天就曉得了,今天這個單位明天那個單位,走馬燈一樣,我們“農家樂”巴望他們天天都來開會呢。她說完意味深長地笑笑。

        小云風風火火洗完菜,跑去廚房打下手。胡姨請了村里兩位廚娘幫廚,胖胖的趙嬸有條不紊地切肉,一邊還在鍋里炸南瓜花和椒葉。唐小梅被請來打下手,她麻利地洗雞剖魚,井井有條。我站在旁邊有點擋道,便到對門杜老板的“建文書屋”找書看。

        門大開卻沒人,一路喊進去,杜老板倆口子在后邊果院里忙碌,讓我拿了看就是了。

        書真不少,滿滿兩大書架,除了農技類,還有世界名著濃縮本以及各類雜亂的書籍,我甚至看到幾位朋友著的書也在架上。杜老板走出來,從柜子下拉出幾個紙箱說,這兒還有,你想看哪樣都有。我翻了翻,菜譜烹飪,旅游攝影,文學期刊,時尚流行雜志,應有盡有,卻幾乎沒從信封里拆出來。我問杜老板看書的人多不多,他既鄙夷又自得地說,他們?哼,看不懂,遇到實際問題還得問我,年初旅游文化局喊搞書屋,說了沒多久,就把書架和書弄來了,聽說是縣上各單位捐的,有的是別人贈送的,反正都是他們化緣化來的,嘿嘿,支持新農村建設嘛。

        翻來抄去,沒有我想看的書,便走出來,順潔凈的公路而下,往河邊走。

        “U”形路沿線是文王坪的“開發(fā)區(qū)”,零星地修了幾幢小洋樓,路邊大多是稻田和玉米地。夏日田原碧綠如洗,一眼望出去,說不出的賞心悅目,絲毫看不出不久后讓世界顛覆的異樣。果園圍墻很新,手繪的圖畫沒有多少風雨的痕跡,我想不出為何要將這道風景拆掉,心里便為農民們叫屈。

        院墻內伸出一梢核桃枝,足有手臂粗壯,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橫斜于道路上空,灑下一片清涼。各種果樹中,不張揚不嬌俏的核桃樹憨態(tài)可掬,它的果實最有營養(yǎng),最具經(jīng)濟價值,能為農民帶來更多收益。二十多年前,我在城里讀書時,?;赝馄偶?,對農村有所了解,曾不知天高地厚,給這里的縣委書記上書一封,希望他能引導農民大力發(fā)展以核桃為主的經(jīng)濟林木,然而這一看似幼稚的建議泥牛入海。斗轉星移,縣委書記在輪換幾番之后,農民們終于大規(guī)模栽起核桃樹,遠處山坡上撐著華蓋的,近處田坎邊灑著濃綠的,都是掛滿毛果兒的核桃樹。

        一梢不經(jīng)意出墻的核桃樹就是一抹亮麗的鄉(xiāng)村風景。

        在鄉(xiāng)村,這樣的風景比比皆是。我在一處開著白花、紫花的木槿花籬前停住腳步,疏疏落落的槿籬像一排裊裊娜娜的女子站在田間,我忽然想,如果周老師不能在鎮(zhèn)旁幫我買到好地盤,我便想辦法在此處修一院房子,以木槿樹為籬,栽幾棵核桃樹,種幾畦菜,晨昏暮落,看花上忙碌的蜂,自在的蝶,綠籬下從容覓食咯咯追逐的雞群,該是何等的田園詩意。

        這個想法一經(jīng)產生,我不可抑制地激動起來。城市生活使人浮躁而膽怯,每天裹夾在匆匆的人流車流中,生怕掉隊,生怕跟不上時代的大潮,人猶如傳送帶上的產品,何去何從完全被動,歸宿與命運早已被無形的東西掌控。

        我一直想擺脫那樣的情形,卻不知從哪兒開始,如今有了目標,而且還近在咫尺。我用腳步丈量起腳下的土地,幾尺幾丈適合修房子,哪兒適合栽一棵核桃樹,哪兒該栽兩株蘋果樹,再留下點種菜的地,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預留停車的位置,那么,眼前這塊地便小了些。

        稻田里有位除草的農婦,為了弄清田地的大小,算出需要多少地才能實現(xiàn)我的田園夢,我去向她咨詢。幾番詢問,算下來,我的田園小居大約需要五分地,五分地足夠了,可以修一幢一百平米大小的房子,還有兩百多平米的院子,養(yǎng)花種菜停車都有位置。從農婦處得知,這些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屬于不同人家,我熱切地向她打聽剛才看中的那塊地是哪家的,會不會賣。她驚訝地看看我說,咦,怕不會賣哦,人家賣了吃啥呀?農民就靠莊稼吃飯呢!

        我并不氣餒,又打聽其它的地會不會賣,她說,多半不會喲,不過前段時間夢溪場鎮(zhèn)搞開發(fā),國家征用的地五萬元一畝呢,不知私人能不能買,你買來做啥呀。

        我忙說,順便問著玩呢。

        離開農婦,我仍不甘心,心想總能想到辦法,這個且不管它,先看好地再說。我仿佛進入自由市場,這塊地邊站站那塊地邊向向,先看風景是否中意,再看大小是否合適,像有錢人一樣躊躇滿志地在田間地頭四處蹓達。

        忽然想起梭羅,我此時的情形大概跟他當年在瓦爾登湖差不多吧,“在想象中接二連三地買下了那兒的所有田園,因為所有的田園都得要買下來,而且我都已經(jīng)摸清它們的價格了。我步行到各個農民的田地上,嘗嘗他的野蘋果,和他談談稼穡,再又請他隨便開個什么價錢,就照他開的價錢把它買下來,心里卻想再以任何價錢把它押給他;甚至付給他一個更高的價錢,——把什么都買下來,只不過沒有立契約,——而是把他的閑談當作他的契約,我這個人原來就很愛閑談,——我耕耘了那片田地,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我想,耕耘了他的心田?!?/p>

        我不像他要將所有的地買下來,但當我看中一塊風景好的地,便主人一樣對它規(guī)劃。早在N年前,高中的時候,我就這樣規(guī)劃過未來的家:在一塊綠如平疇的稻田中央,修一座中式木質結構的四合院,以竹籬為院墻,院子中央是石徑小路,兩邊種滿梅、蘭、竹、菊,還有金銀花葡萄藤蔓。那時沒有核桃樹和木槿花籬,現(xiàn)在我將這兩樣添進去,又加進大蘆花雞大黑狗和畫眉鳥,我的田園小居更加有聲有色了。

        梭羅當年是空想,我得想方設法讓它變成現(xiàn)實,我覺得要實現(xiàn)這些并不難。讓我拿不定主意的是,究竟在周老師住的附近還是在文王坪選擇地基?兩邊的風景都好,周老師那邊離場鎮(zhèn)近,文王坪這邊離清澈的河水近,這讓我很難定奪。

        到吃午飯時,我終于想好了,哪邊的地更容易弄到手,就在哪邊修房子。

        因為有客人,我提出在灶間吃飯,正上菜的胡姨忙說,那就委屈你嘍,真跟我們像一家人呢,想吃啥自己動手啊。胖胖的廚娘趙嬸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人家鄧老師也是客人呢,這樣太怠慢了喲。我忙說就這樣好。趙嬸不停讓我挑炸木槿花,挑香菇燉雞,挑青椒炒玉米,胡姨在一旁說,哎喲,今天真忙,木槿花都愛吃,就是弄少了。

        一輪忙亂過去,廚房里僅剩下蔥和蒜泥的香氣。小云靠在門枋上看著我說,櫻子姐,你前天晚上還在生氣,有人幫你出氣了呢?

        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小云噼哩叭啦說起來:老鼠(邱珍的男人因為眼睛小,又成天躲在屋里不與人交往,大家都叫他老鼠)的兒子昨天曉得他爸打他媽了,趕回來,兒子問為啥要打媽,有什么不能好好說嗎,老鼠強詞奪理,惹毛了兒子,兒子說,你再歪(兇)我要收拾你,哪曉得老鼠先不依了,操起斧頭要砍兒子,他哪是兒子的對手,兒子將他按在地上奪斧子,他就大聲嚷嚷,說兒子要殺老子了。文王坪的人都見不得他,他喊破嗓子也沒哪個搭理。他兒子哪里會打他呀,人家是鎮(zhèn)上司法所的人,你說他多丟臉啊,丟盡兒子的臉了,兒子把媽接到鎮(zhèn)上去了。嘿嘿,更安逸的還在后頭呢,老鼠今天去打米,米坊老板娘一見是他,扭身進屋,不給他打,米坊老板說還是給他打吧,老板娘說,那號人,要打你給打,我不愛理他!老板出來對老鼠說,耶,你還活著的呀?我當你死了呢!

        胖趙嬸咂咂嘴說,嘖嘖嘖,人活到那份兒上還有啥意思,真不知味,不如跳進牛蹄子坑里淹死算了。

        胡姨剝了幾顆烤得焦糊糊的玉米扔進嘴里,說道,那號人,自找的,邱珍忍了他三四十年,如今兩個兒子都有出息,一個在鎮(zhèn)司法所,一個在成都,孫娃子七八歲了,他還那副德性,小心眼兒,防邱珍跟防賊一樣,老都老了還會做啥呀,再說他自己都不本分,以前跟張寡婦扯不清……他沒一個朋友沒一點人情,可憐邱珍命苦喲。

        我說,邱珍這回就該跟他硬到底,他不認錯不改變,邱珍就別回來,給他點厲害瞧瞧。

        胡姨嘆一口氣,唉,邱珍上街去住也不是辦法,屋里修了一院新房子,又是雞又是豬,她哪放心得下,昨天她一走,今天那狗日的竟然跑出去打麻將,不管豬不管雞,邱珍要是曉得,還不急著跑回來?那狗日的這輩子沒得改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喃喃道,還是應該有人去說說他,不光為他,女人可憐啊。

        胡姨咽下玉米說,等我忙過了找他說說看。

        晚上,秋林去了鎮(zhèn)上媳婦家,他媳婦在夢溪街上做生意,農家樂沒客人的時候,他就上街守媳婦。他一走,歌舞隊少了牽頭人,鄉(xiāng)村的夜便安靜下來。但來了這撥開會的客人,樓上并不安靜,電視聲、麻將聲和嬉笑聲不絕于耳。我早早洗了澡,穿上睡衣躺在床上,看到對面床上一堆書下露出來的《活著》,伸手拿過來翻看。

        胡姨的心事

        半夜時分下雨的時候,那些鏖戰(zhàn)的人才結束戰(zhàn)斗,我在那之后進入睡眠。早上拉開窗簾,雨停了,天空陰沉,被雨洗過的山林莊稼卻格外青翠。

        P市殘聯(lián)的人去了保護區(qū),四周安靜下來,我順利進入寫作,今天收效不錯,從早上到下午寫了六千字。

        晚飯有煮嫩玉米,有黃瓜面皮,這些五谷雜糧撐得我肚皮鼓鼓。走到房前院壩里,見左叔一只腳踩在花臺上,正和對面水渠邊洗農藥桶的杜老板說話。左叔頭上微卷的頭發(fā)稀稀疏疏,像三毛的腦袋。他抱著膀子,俯下身說,……我認為應該站在高處,胸懷寬廣來看待這個問題,隨著發(fā)展,人們不一定要來偷果子,況且客人多了,那點果子的損失算啥,我們這頭有大頭賺,那頭果子只是招徠客人的一點小意思罷了。

        杜老板低頭說,我不那么看,胸懷寬廣只是部份人,很多人得算小賬。像我們那種特色水果,五顏六色的,就有人偷……

        他倆開常委會一樣鄭重。左叔俯視低頭洗東西的杜老板,不以為然地說,那么想就沒法了,等于丟了西瓜保芝麻??h大老爺親自來過問這件事,我看不拆也得拆。

        杜老板仍舊頭也不抬地說,我給縣大老爺還是那句話,拆我同意,不是不配合工作,可拆果園那活兒,磚啊土啊要拉幾車,車又通不到果園,得找人背出來,靠我一個人一年都拆不完——我體力也不行,所以誰來拆,拆了后又怎么管理?都是問題,我認為拆了還得弄上鐵絲圍欄才行。

        鐵絲圍欄能擋住個啥,成心偷水果的人,你就是弄個圍墻照樣攔不?。∽笫宀恍嫉卣f。

        左叔雖然有果園,但今年來他家吃飯住宿的散客多,今天一撥明天一撥,他嘗到農家旅游的甜頭,主張拆掉圍墻,亮出果園,吸引更多游人。杜老板因為培育了許多特色水果,他的散客不多,水果收益更大,他便不愿意拆圍墻。

        我不知道縣委書記何時來過,也不明白村民們又怎么想通了,同意拆掉圍墻。問一旁的秋林,秋林說,不拆咋行啊,省上一位領導下的命令,說農家旅游,就是看莊稼和果樹嘛,把果園圍得嚴嚴實實,春天不能賞花,夏天不能觀果,人家城里人來看些白墻有啥意思?

        我想,是這個理呀。轉念又想,文王坪的果園和莊稼并沒有特色,城里人大老遠來,僅僅看看莊稼果園,在哪里看不到呢?而圍墻上那些手繪畫多獨特啊,夢溪的,文王坪的傳說故事,別的地方有嗎?

        文王坪的小老百姓們把這事當成一件大事?lián)鷳n著,他們并不在乎拆掉圍墻是否少了獨特的文化氛圍,他們更擔心拆掉圍墻會不會拿到足額的補償。

        我見他們關注的和我不一樣,心緒就有些懶懶的。想找胡姨去散步,四處不見她。一個人轉出來,剛走到老鼠家門前,忽然聽見胡姨一腔濃重的文王坪口音說:……也是唯愿你們過好我才來說,是二別個人,心里不安逸你的,巴喜不得你們吵,吵得越兇越好,是不是嘛……人說客走旺家門,你修一大幢新房子,成天卻關門閉戶,人家誰愿意來耍嘛,……幾十年的老夫妻,孫娃子都那么大了,……累了一天,晚上出去看見人家跳舞唱歌,想看看也是正常的,你們倆都去看,散心一樣,啥不好嘛,你咋能把她關在屋里呢……現(xiàn)在這個社會,再不是過去,女人不能出門,你那個觀念要改一改了,明天去鎮(zhèn)上,給她說兩句好話,把她接回來,一家人和和氣氣,有人給你煮飯洗衣,哪點不好嘛,再說吵架打架,你把她打了,還是你的事,劃不來呀……反正說的對你就聽,說的不對,我二天再不進你家門,看你們吵翻天打翻地我都不會管了……

        我站在不遠處,假裝欣賞一片菜園子,卻側耳細聽。菜園里四季豆爬上架,結出彎彎的豆莢,架下匍匐著幾條黃瓜秧子,藤上長出幾根長短不一的土黃瓜,有一條長得拳頭粗,表皮老成了金黃色,另一條翠綠的黃瓜不知什么原因,一頭已經(jīng)完全腐爛,淌出一灘稀屎一樣的膿液。

        正為爛掉的黃瓜惋惜,胡姨從門里走出來,我忙對她說,到處找你呢,走,散步去!

        胡姨半邊臉緋紅,神情卻是完成一樁大事后的神采飛揚,我挽住她的手臂悄聲問,怎么樣?她說,咳,話說了一籮篼,他只曉得咧著一張嘴嘿嘿嘿笑,不說對也不說不對,管他的喲,反正我心意盡到了。

        迎面過來幾個城里打扮的中老年人,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女人蹲在路邊,撩起水渠的水洗手,嬌聲對同伴說:哎呀,好漂亮喲,好清喲,比三水廠的自來水還清,洗衣服才安逸喲!

        聽見別人夸贊,胡姨高興得很,大方地接上話說,是啊,你們城里的自來水不過如此嘛,我們不光洗衣服,淘菜、洗碗、沖拖布,全在溝里洗呢。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皺皺眉頭說,哦喲,那樣子要不得哦,把水搞污染了就可惜了哦。

        胡姨忙說,哪能呢,流水呀,嘩嘩嘩地,啥子烏七八糟的都沖得走。

        沖走了,最終沖到哪里去了?文王坪的生活污水和垃圾究竟是怎么處理的?我心里暗暗納悶。

        攀談中,得知這些人今天剛從成都過來,住在河對面的“蝴蝶山莊”。他們見識了文王坪上好的水和風景,都說早知道就住這邊來了。胡姨見其中兩人背了樂器,忙說,我們這邊每天晚上要開晚會呢,可以跳舞唱歌,你們過來參加嘛。

        啊,是嗎,我們隊友正和村口的老板聯(lián)系這事呢。

        外地客人將開農家樂的一律稱老板,只是這些“老板”聽見別人這樣稱呼時,都會紅著臉自謙一番。

        正往村口走,手機響了,很陌生一個號,接起來才知是同學林嵐,她剛從廣東回來,休假一個月,她要我晚上陪她玩玩。我幽默道:好啊,等會兒我就乘直升飛機回去陪你啊。

        得知我的行蹤后,她哇哇大叫,說最想去的就是這樣的地方,說她恨不得馬上趕過來,又說你真會享受啊,比英國人還懂生活。我讓她趕緊過來,她郁悶地說,哪有閑心啊,正為財產分割的事跟那沒良心的扯皮呢。

        想想她的事就讓人頭痛,我不愿跟她多說,合上手機,竟有一絲慶幸——為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

        村口胖嫂家門前聚集了許多人,胡姨扯扯我的衣袖說,哼,別看胖嫂修了這么多房子,款都貸了十多萬,立了幢空房子起來,哪還有錢往里填,床、被褥、電視,一應東西,隨便哪樣,摸到就要錢,心起得大罷了。不是說的話,文王坪修房子的,哪家沒貸款?只有我們說得起硬話,沒貸一分錢!

        胡姨臉上除了自豪,更多是不安。很顯然,胖嫂帶來了威脅,胖嫂修的房子比她多,又在村口,門前有清澈的夢溪河流過,比水渠的水更具魅力,鎮(zhèn)上不久前還在胖嫂家門前打起水泥地坪的停車場。

        平整的停車場里,城里來的客人跳起廣場健身舞,我也會跳,便忘了搭胡姨的話,加入到場子中間跳開了。幾曲舞蹈下來,找胡姨時,到處不見她人影。

        建文帝迷蹤

        一直想去尋找建文帝當年隱蹕的蹤跡,卻找不到合適的人陪我。這天上午,小云跑來敲開我的房門,氣喘吁吁地說,快收拾一下,鎮(zhèn)上周鎮(zhèn)長要帶人去華嚴庵,你跟他們一起去吧。

        我忙換上旅游鞋,帶了相機,跟他們出發(fā)。我們從文王坪的山根處拐進一條狹長的山谷,走了大約三公里地,爬上一座奇異的山,周鎮(zhèn)長站在中央指點道,你們看,山的形狀像不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周圍21座山峰是不是像蓮花瓣?

        放眼望去,遠山含黛,近峰簇擁,高低不一的山巒果真像蓮花瓣。我們一行有省文物研究所的劉研究員,市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王彬和縣文化局張局長,看見美景,他們都忙不迭舉起相機按快門。

        文王坪的人將華嚴庵稱作老廟子,老廟子坐落的山勢像一把椅子,兩邊相隔一里多路程的陡峭山脊像椅子的扶手,廟后蔭翳蔽日的龍洞巖像椅背。周鎮(zhèn)長將我們帶到廟后,指著一尊近3米高的怪異石塔說,看看這個。

        石塔由大大小小9塊石頭摞成,5圓4方,最上面豎著一塊高帽子一樣的尖石,中間兩道勒出的印痕,像帽的皺褶。說實在的,我看不出石塔的特別之處,劉研究員卻異常驚奇,低聲說,五圓四方……天圓地方……九五之尊,莫非是真的?他又仔細辯識了石與石之間的粘合劑,說,看起來是糯米漿加石灰兌拌而成,明代通興這種材料當粘合劑。文化局張局長說,嗯,同夢溪鎮(zhèn)的明城墻粘合劑毫無二致,看來都是糯米漿加石灰兌拌的。

        張局長將我們帶到一塊高約1米8,寬1米的石碑前,依稀能看見石碑上有立于清康熙八年乙酉孟春月的字跡,上有《鼎建華嚴庵碑志序》:“……有古剎名曰華嚴庵歷稽典籍啟自元時又為明初建文皇上隱蹕之所……”

        王彬興奮地猛按快門,說,有這些東西,說明建文皇帝肯定在這里住過。

        劉研究員搖搖頭,莊嚴地說道,尚不能下定論,目前學界關于建文帝的下落有幾種說法,一說他逃到云南楚雄州武定縣獅山,那里的寺院里有一幅楹聯(lián),上書“僧為帝,帝亦為僧,數(shù)十載衣缽相傳,正覺依然皇覺舊;叔負侄,侄不負叔,八千里芒鞋徒步,獅山更比燕山高?!边@些內容都指向建文帝;一說他去了貴州的高峰寺。目前從夢溪兩處碑文上記載的“建文帝于宣德六年到此”,與《明史紀事本末》中“宣德六年文帝由延安到西安入蜀”的記載相吻合。由此看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此行的意義就非常重大了。

        張局長點點頭說,意義重大是一碼事,如果能給夢溪旅游帶來機遇,也算我這屆文化局長沒有白當。

        我忽然想起那些即將被拆掉的文化墻,知道是文化局的“杰作”,本不打算提說,卻沒有忍住,還是問道,那些文化墻是張局長的創(chuàng)意吧。

        聽我這樣一問,張局長果然有些尷尬,沉默片刻說,豬往前拱,雞往后刨,各使各的招,都是為了將文王坪炒熱,吸引游客的眼球。唉,也怪我們當初沒有及時搞起文化墻,正好讓省上的領導來看見一堵堵白墻,當然該拆了。想想他又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的人不曉得想看啥玩啥,沒有特別的東西就是吸引不住人,我們今天找老皇帝的蹤跡是為啥,說白了,還不是為了把人的眼球吸引過來,發(fā)展經(jīng)濟,賺錢,最終目的還是賺錢!唉,老祖宗在地下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卻要被打擾,說來真是罪過啊。

        他的話讓我隱隱約約想起一些事,最近老有諸如孔子文化節(jié),李白文化節(jié),東坡文化節(jié)在各地開展,美其名曰文化節(jié),事實上有多少人沖“文化”而去,不說別的,在我們周圍,有多少人還保留著閱讀的習慣?丟棄了閱讀習慣,等于丟棄了文化。城里的人,鄉(xiāng)下的人,無一例外地匆匆,無一例外地忙著賺錢,張口閉口皆言“利”,辦文化節(jié)不過是打起老祖宗的旗號,目的是賺眼球,實質是賺錢。

        劉研究員聽了張局長的獨白,解釋道,我可不是為了賺錢才來山溝溝里哈。張局長嘿嘿一笑說,當然,當然,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路邊盛開著一簇簇黃色的剪兒花,好多年前,我們在夢溪河里逮魚,就是用剪兒花枝條穿過魚腮,將剖洗好的魚串成一串,拿回家拌上調料包進菜葉里,放在火上烤熟吃,那滋味,哪里是肯得基麥當勞炸雞腿能比的?

        我屁股一蹲,坐在一塊潔凈的石頭上,山谷里所有的石頭都很干凈,花草樹木一塵不染,讓人仿佛回到亙古時期,看到的是它們剛出世的模樣。我順手掐了一節(jié)草莖放進嘴里嚼,有股甜絲絲的味道。半瞇著眼,看見劉研究員和張局長他們螞蚱一樣在山坡上跳來跳去,忽然感到好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啊。包括我,我為什么要來追尋建文帝的蹤跡?僅僅好奇嗎,不,我的真實目的不外乎想寫一寫那個善良得近乎軟弱,單純得近乎可笑的懦弱君王,寫一寫他想在強權社會實現(xiàn)自己理想化政治抱負的美好卻注定要失敗的愿望。

        這樣一想清楚,我突然心虛,覺得自己和建文帝竟有些相似,卻不明白何處相似。

        后來,當我在某一刻像一片楓香葉飄浮起來的時候,回望整個過程,我恍惚明白過來。逃避之所以為人不恥,是因為逃避注定要和災難,和不幸鏈接在一起,逃避是一切不幸的開始。

        他們被老廟子的守廟人帶到石塔后看一處掩蔽在叢林中的大土堆,又去看巨石壘砌的雙層中空明代石墻,他們需要找到充分的依據(jù)來證明建文帝確實在這里隱蹕過,我不需要那些東西,如果我真要寫建文帝,可以憑借想象將建文帝安排到任何一個地方隱蹕,因為我寫的是小說而不是歷史。

        一旦解除負荷,身體由內而外放松,我像一片沒有羈絆的云,隨心所欲地享受起山林的空曠幽遠。

        掘到金山的人

        自打到了夢溪,藍天白云的日子也多起來。每天太陽懸空,氣溫卻不高。今天太陽也非常好,中午過后,脖子上起了細細的汗珠,想起游泳衣沒排上用場,我便約了小云和苗苗下河游泳。

        河邊鐵索橋下本是不錯的天然游泳池,水從淺到深,水底是綿軟的細沙,可那兒人太多,男人和小孩子都泡在一起,盡管小云在廣東一家大賓館打過工,回到文王坪,仍然在意周圍的眼光,她不想去男人們游泳的地方,我們便順著田埂往上河走,到柳林后邊一處相對僻靜的河段游泳。

        水底的石頭上沾附著青苔,滑滑的。撲進冰涼涼的水中,苗苗和我哇哇驚叫,小云推波助瀾地往我們身上撩水,我索性不顧一切地游,兩個來回后,水漸漸暖和起來。

        公路上忽然開過來許多小汽車,像一串搬家的螞蟻,經(jīng)河上的漫水橋,徑直開進村子。我對小云說,生意來啦,這么多客人,可能會住進你們家吧?

        將整個身子躲在水下像棵水芹的小云望望說,難說,搞不好又是來參觀檢查的。

        游完泳回到家,見胡姨悶悶不樂地坐在客廳里??匆娦≡?,胡姨開口說道,不曉得哪里得罪他了,最近幾次帶人來參觀,都不帶到我們這里來,盡帶到對門子去了,你說是為啥?

        小云礙于我在面前,不耐煩地回答,哎呀,人家是鎮(zhèn)上領導,想帶到哪就帶到哪,你管人家的。況且他就是不帶人來,我們生意照樣好。

        胡姨附合道,就是嘛,要說條件,文王坪沒哪家比得上我們,客人來了自然會挑選的。哼,一定是看到我們搞得好,看到省上的領導都接見過我們,心里不安逸……

        哎呀,人家哪個不安逸你嘛,你一天東想西想,想那么多做什么?小云喝住她媽。胡姨朝我笑笑說,櫻子你不曉得,省長還跟我握過手呢,只可惜當時沒有照下來。

        胡姨一副受傷的樣子。越是善良純樸的人,越容易為一些小事所傷。

        半下午時,我站起來踱到陽臺上舒展身體,院子里開進一輛寶馬一輛本田和一輛相形見絀的桑塔納,寶馬本田上下來三男四女,他們穿著阿迪達斯和耐克,但他們的舉止和言談讓人一眼就看出是暴發(fā)戶。一個圓頭圓臉和兩個黑瘦精悍的人朝桑塔納走去,桑塔納上跳下個黑壯漢,他們一起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拎出兩只大大的水袋,黑壯漢扯開嗓子大喊:左老板,快拿盆子出來!

        左叔和胡姨應聲舉著盆子一陣小跑出來,胡姨邊跑邊說,我說哪個呢,是張兵娃啊——嘿喲,你們又跑到水庫上去整魚了呵,呵呵,巴適得很喲,黃怪頭、棒花魚——這魚也叫你們整到了,好多年都沒看見了——那幾年夢溪河里多得很,大躍進的時候就是這河里的魚救了我們的命,呵呵呵……

        胡姨一改沮喪的模樣,殷勤而體貼。一家子圍著魚和這幫男女忙開了。男人女人上了樓,不到五分鐘,便分坐到兩張麻將桌上“修長城”,我則被“逐”下樓。看見小云蹲在渠邊剖魚,我湊過去。盆子里各色魚都有,我一種也叫不出名字。小云也說不出名字,但她說得出它們來自哪里,這些魚是從夢溪河上游的雁兒壩水庫打來的,因為是野魚,所以有辦法的人想方設法都要打來吃。

        小云說“有辦法的人”指有錢的和當官的。我問她來客是哪里的,她拿剪刀指指文王坪山根處,對我說,這坐山背后,銅礦的。

        哦,開礦的嗦,難怪……

        小云接口說,是啊,有錢得很,打麻將都打1248。

        十塊二十啊?

        小云馬上糾正,哪里喲,一百兩百四百八百。

        人比人比死人啊,我辛辛苦苦寫一篇一萬字的東西,不過掙千兒八百塊,人家一炮就是八百。我脫口說,喲,那么有錢啊。

        是喔,人家就守著我們夢溪發(fā)橫財,哪像我們,撿人家一點毛毛錢。

        小云口氣里有羨慕有嫉妒,我順著話問,怎么呢?

        人家先倒賣熊貓皮起家,后來雁兒壩修電站的時候包了一截工程,前年在山背后探到銅礦了,這下大發(fā)了,車換了,女人也換了。小云壓低聲音,手朝梨花園方向繞繞,對我說,幾個老板在那里買地修了別墅,不,金屋,樓上幾個女人就是他們養(yǎng)的金絲雀子,每隔一陣子,他們就到這里來喂一次雀子。

        小云嘴角浮起曖昧又鄙夷的笑。我想起那天跟胡姨看見的帶紅外線監(jiān)控器的房子,明白了胡姨為什么不愿多說它們。

        抬頭望望文王坪山根處,我不知道這山的名字,看上去它和周圍的山?jīng)]什么兩樣。見我不相信的樣子,小云說,活該我們這號農民受窮,有眼不識泰山,祖祖輩輩住在這里,卻不曉得山背后有寶。你哪天有空了翻過山去看看嘛,兩年時間,一座山都叫他們掏空了,……哎喲!媽那個巴子,吃,吃,好吃嘴,害死老子。

        一條魚背上的刺劃破小云的手,殷紅的血流出來,我慌忙站起來要給她找“邦迪”,她放進嘴里嘬嘬傷口說,不用不用,好吃嘴來一回我傷一回,上輩子欠了他們的,呸。有錢真好,安安心心打麻將,等一會兒吃現(xiàn)成,我們命孬,只有做粗活的命,呸,呸。

        她不滿地朝手中的魚連唾幾口。

        “清溪源”杜老板在水渠邊洗泥腿,見此情景笑著說,“大嘴巴”又來你家改善伙食啦?

        小云忽然皺皺眉頭,尖酸地說,人家吃的是自己的,又沒吃你家的!

        杜老板愣了愣,他眼睛深陷,高鼻梁高顴骨,一張闊嘴咧開說道,自己的?這些魚難道不是從水庫里弄來的?

        是啊,難道水庫是你家的?

        杜老板紅著臉爭辯道,修電站淹了我們的房子,淹了我們的好田好地,把我們羌人從雁兒窩趕到這里來,他們在水庫里打魚,等于是在我家打魚!

        把你趕到這兒來,哼哼,把你從山窩窩里趕到平壩地方來,安逸死你嘍,瞧瞧人家領導多關心你們!

        呸,我稀罕喲,再孬那里是我們住了幾輩人的地方,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你們這些小青年懂啥喲,你們只曉得眼睛朝外看,趕時髦得行!

        那你為啥把你女子送到外頭去讀書呢?

        這……那是另一碼事。杜老板邊說邊往后院走去。

        傍晚,寶馬本田們大腹便便地開向“金屋”。

        太陽朝馬鞍山后落去,將落未落之際,反射出一天霞光,天空的云彩因此絢爛多姿。后來我回想,這些美麗的云彩太具欺騙性了,它們讓你錯誤地以為,它們天天都會向你展露笑容,生活也會如此燦爛美好直到永遠。

        在我生活的城市是看不到美麗云彩的,那里的天空終年都掛著灰色布幔,濃濃地遮住了一切色彩。我興奮地拿出相機追逐彩云,不停拍攝。這當兒,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女人一搖一擺順路走上來,停在“明月居”前跟胡姨秋林說話,她感嘆:嘿,好久沒到這邊來,你們后頭院子又修起樓房了,……嘖嘖,搞得好喲,真能干哦!

        能干啥喲,秋林自謙道,二表嬸,好久沒見你回文王坪了,今天啥子風把你這稀客吹回來了呢?

        嘿嘿,吃了夜飯順便出來走走,來看看我的田嘛。

        望著她一搖一擺走遠,秋林大發(fā)感嘆:嘿,嘿,我們文王坪的地要值錢了!

        我有點吃驚,問他為什么,他朝胖女人背影呶呶嘴說,她也是我們文王坪的人,那幾年見街上好,去街上住,好幾年都沒回來過,她的地都租給別人種,現(xiàn)在看到我們農家樂搞得好,外地來的游客多,就跑來看她的田,她的田就在我們果園上邊,那一大片都是。你說,這不意味著我們文王坪的地要值錢了嗎?

        我聽了隱隱有點著急,這里的土地升值對目前的我來說可不是好事,想買的地八字還沒一撇,地價倒先上去了。

        裝著散步,一個人去到前天看好的一處地邊,這塊地約四分大小,在一個高坎上,之所以相中它,是坎沿有一大一小兩顆核桃樹,和前后兩條綠絲帶一樣清澈的水渠。我想象中的二層小樓,書房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核桃樹,遠一點的地方是菜地和果園,更遠一些的地方是落霞處的馬鞍山。這塊地的主人我也打聽到了,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半拉子老頭,他有意將地賣出。

        正在設想中陶醉時,文友石巖打來電話,問我去不去湖北參加筆會,我告訴他我正在夢溪過田園生活,不想他也跟林嵐一樣在手機里失聲大叫,好哇,當陶公了哈,要是風景真好的話,也幫我相一塊,我做夢都想過過世外桃源的生活呢。

        想不到人人心底都有一個桃源夢,或許每個人在心底都無法抗拒鄉(xiāng)村的誘惑,都有親近土地的欲望。我說好啊,我正愁這兒沒有能談到一起的人,你來就好,最好再動員幾個人一起來。他跟我開玩笑說,要那么多人干啥,就我們倆,一個帥哥一個美女,在那里地老天荒不好嗎?我沖他說,你來試試?這兒可是民風淳厚的地方,要那樣的話,我們早就被口水淹死了,還地老天荒,哼哼。

        說這話時,忽然想起那些安了紅外線防盜裝置的房子。

        我成了告密者

        電閃雷鳴,半夜下起大雨,透過紗窗,雨飄到對面空床上,那上面放了許多書籍資料和我的衣物,我伸手想打開床燈,發(fā)現(xiàn)停電了。我立即恐慌起來。閃電不時將房間照得如同白晝,鄉(xiāng)村雨夜讓想象力豐富的我聯(lián)想到鬼狐神怪,半天不敢動一動,后來擔心電腦,壯著膽子起來,“砰”地將玻璃窗猛關上,跳上床躲進被窩,門和窗發(fā)出嘎嘎的聲響,我疑懼地側耳細聽,半夜都不能入睡??耧L暴雨中,鄉(xiāng)村像幾百年前沉入水底的船只,失卻了來自世界的任何音訊,令人窒息。

        早晨醒來,風和雨暫時停了,一股極臭的氣味飄進鼻孔,是塑料制品燃燒后的氣味,我向來對這味道敏感,它讓人頭暈腦脹。打開門,推開窗,四處尋找臭味源頭,看見小云的丈夫劉勇蹲在樓下露天灶臺前撥拉,一股輕煙從他面前冒出來,歪歪斜斜四處飄蕩。

        我問他燒什么,他笑笑說處理垃圾。他把廢塑料袋、香煙殼子、用過的紙巾紙杯通通放進鐵撮箕里焚燒,灰色的煙霧像從封閉了千年的魔瓶里跳出來的魔鬼,散發(fā)著難聞的臭氣。我問,村里沒有倒垃圾的地方嗎?他撇撇嘴說人家都倒進水渠里,讓水沖走,小云不準往水里倒,說是燒了好些,保護環(huán)境嘛。

        我想對他說,其實焚燒這些東西散發(fā)的臭味對環(huán)境影響更大,卻無法開口,因為我沒有更好的處理垃圾的方式告訴他。我問村上怎么不修建倒垃圾的地方?他鼻孔里哼一聲說,哪個來修?哪里找錢修?都顧自己的農家樂,忙自己的果園莊稼去了,沒哪個顧得上這些芝麻小事。

        早飯后還沒來電,聽說昨晚打雷,將線路燒毀了。我無法寫作,只好在村里閑逛。走到“快樂居”,見路邊圍了好些人,正在挖一條水溝,溝邊放了幾根長長的口徑十厘米大小的塑料水管。那些人見了我,七嘴八舌跟我打招呼:鄧老師,今上午沒寫書?。苦嚴蠋?,走一轉?。?/p>

        在村里,我像大家的客人,他們能記住我一個,我卻記不住村里那么多人。我問他們在做什么,一位大約是“快樂居”女主人模樣的女人興高采烈地說,安下水道呢,把我們客人洗澡的水枧出來。

        我心里一驚,看情形要將洗澡水枧到清澈的水渠里來,我裝著不經(jīng)意地說,啊,洗澡水該接到化糞池里去呢。她仍舊笑嘻嘻地說,哎喲,那多費事喲,再說,我們化糞池修小了,裝不了多少呢。

        我說,這樣的話,水就要被污染了。

        女人有些不高興,說,那一點點水咋得嘛,這是流水,一股就沖過去了。

        也許她說的對。一家的污水并不能給水渠帶來多大污染,但沿水渠而下,那么多農家樂,如果都仿效她,又會怎樣呢?我嘴上不好多說,心里卻無比著急——為那一渠清澈的水,為文王坪的風景。

        怎樣才能阻止他們干這一件蠢事呢?

        一路走到“梨花園”,忽見鎮(zhèn)里上次帶我們去尋找建文帝蹤跡的周鎮(zhèn)長正好在那里指導工作,我猶豫片刻,決定對周鎮(zhèn)長說說這事兒。周鎮(zhèn)長是剛剛提起來的年輕鎮(zhèn)長,對環(huán)保有較深認識,他一聽我的話,馬上說,這可不行,這哪里要得,……嗯,我沒分管環(huán)保這一塊,這樣吧,我回去跟分管的鎮(zhèn)長先說說,你放心,你反映的事我們會重視的。

        有了周鎮(zhèn)長的承諾,心情愉快多了。上午的鄉(xiāng)村很少閑人,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我走了一圈,不到半小時,又回到“明月居”樓上,吃了兩個油桃,盯著沒電的電腦發(fā)了一會兒呆,再次拿起《活著》。我不知道最近怎么老想翻這本已經(jīng)讀過的書。前言中一段話很有意思,“幾乎所有優(yōu)秀的作家都處于和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中,在他們筆下,只有當現(xiàn)實處于遙遠狀態(tài)時,他們作品中的現(xiàn)實才會閃閃發(fā)亮。應該看到,這過去的現(xiàn)實雖然充滿魅力,可它已經(jīng)蒙上一層虛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滿了個人想象和個人理解。真正的現(xiàn)實,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現(xiàn)實,是令人費解和難以相處的。

        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xiàn)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承受,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都在訴說丑惡和陰險,怪就怪在這里,為什么丑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

        這段話本是談作家寫作,我卻忽然覺得好像是一段預言,我的直覺非常敏感,很多事情本沒有出現(xiàn),但我總能預先感知到。我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下午仍然沒電,我決定去鎮(zhèn)上看看周老師。周老師一見到我,忙對我說,咳,正想找你呢。你那事情有點眉目了,有人想賣一塊地,五分大,環(huán)境還不錯,只要三萬,這事可以打擦邊球——不過,你跟管國土的有沒有關系?

        我不置可否,他接著說,要是有關系就好辦一些,或者,你可以跟賣地的達成協(xié)議,讓他先批成宅基地,再賣給你;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把你的戶口遷過來,這一種最名正言順。

        我思忖了一下,三種方式困難都不大,只要我愿意,可以選擇其中任意一種。我忙跟他去看地,一看之下,無比失望,那塊地毫無風景可言。

        一路跟周老師閑談,聽他談古鎮(zhèn)的重建,得知縣上兩次出資近百萬,請了全國著名的設計師為古鎮(zhèn)規(guī)劃,要恢復古鎮(zhèn)東西南北四座城門樓,要將清澈的夢溪水引入古鎮(zhèn),使之像麗江古城一樣滋潤靈性。

        周老師眼里的期待和疑惑將他的臉擠得有點歪斜了,他擔心這事兒到頭來只是一陣空談。

        我們又談起重慶來的黃鶯,美麗的黃鶯。黃鶯能歌善舞,文革后當上教師的她收集了散落于夢溪民間的大量民歌,她想整理它們卻沒機會,改革開放后,國人喜歡起流行歌曲。后來她偏癱了,一輩子再也不能唱不能跳,更不能回重慶去了。周老師還跟我說起另一個美麗女子肖玉蝶,五十年代的時候,她隨英雄丈夫復員后回到丈夫的家鄉(xiāng)夢溪,文革中丈夫被批而死,她在這山旮旯里再次嫁人,被批斗,后來死于此地。周老師感嘆道,一個人的歸宿是有定數(shù)的,她們肯定上輩子與夢溪結了緣,這輩子才來這里還愿,魂歸夢溪。

        我想起建文帝,如果他真是在這里老死的,他也曾結緣于此嗎?據(jù)史料記載,自他逃出皇宮后,就再也沒能回到皇宮。四處流浪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一次次在夜深人靜時,踩著夢的路徑回到過去,回到金碧輝煌的王宮,去追尋去緬懷?而我,一個生活在別人城市里的游子,還能回到這方曾經(jīng)有緣的土地來嗎?我又曾與何方山水何方土地結緣?換言之,我的歸宿在哪里?

        傍晚往回走,半道碰見邱珍,她背了一背篼東西往文王坪趕。我問,怎么,你要回去???她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不回去又咋辦呢,總住兒子家也不是個事兒啊,……聽說老雜種豬都不喂,頭兩場才花三百多塊錢買的仔豬,豬肉這么貴,咋能讓他弄死啊。

        邱珍很愛說話,一路上,給我講了許多她丈夫不似人形的臭德性,還撩起袖子給我看那天被打的傷痕。我試著對她說起離婚,她搖搖頭說,年輕看在娃兒小的份上沒離婚,現(xiàn)在兒大女成人,咋能再丟兒子的臉面,……再說,他昨天來找兒子,讓我回去呢,湊合過吧。

        我了解農村人的顧忌,一旦認定某項行為規(guī)則,別人是不能輕易更改的。好在我來這么久,看見農村人的觀念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老鼠和邱珍的故事畢竟不多見了,而且毫無新意。我不知該對邱珍說點什么,只希望他們后半生能相安無事。

        剛走到“明月居”前,就見“快樂苑”的老板娘站在那里跟人說話,她說,……前腳還沒把管子安好,后腳鎮(zhèn)上就來人了,說我那東西破壞環(huán)境,你們說,有那么嚴重么?哪里有那么大的污染呀,……害人啵,好好的管子不能安了,你們說,洗澡水又往哪里放呀?

        我忽然像一個卑鄙的告密者,心虛得不敢看她,匆匆上樓。

        瞧這一家子

        接連兩天雨讓一切都變了樣,昨天來了電,卻又停了水,大雨使位于村子上面的大堰垮了,不但沒有自來水,門前水渠也斷流了,每天吃水用水要靠秋林和劉勇去井里挑。

        生活的不便僅僅使人有些煩躁,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讓我既驚訝又無奈。

        早上還沒起床,忽然聽見吵鬧聲,秋林媳婦志萍的聲音像一個爆炸的火藥桶,透著逼人的暴烈,直撲耳膜:挺尸啊,害娃啊,這陣子還不起床……

        正疑惑誰是害娃的,一個懶洋洋的貓一樣的男聲說,有你球事,管球老子睡好久!

        聲音不像秋林的,是妹夫劉勇。

        倆人爭吵幾句,聲音小了。我洗臉理床,收拾完畢,正要下樓吃早飯,火藥桶再次炸響:媽的比,老娘看不慣就要管,你莫睡老娘的屋,莫在老娘屋里吃飯老娘就不管,滾啊,滾到你屋里去睡啊……

        “呯”一聲,什么東西摔碎了。我俯在窗口,看見志萍和劉勇扭打在一處,從廚房打到后院。左叔抱著膀子站在院邊,恨恨地盯著他倆,完全沒有平時自作主張的派頭。胡姨急切地左拉右勸,小小的個子根本無法架開兩頭年輕強悍的瘋牛。小云也夾在中間,幾個人推推搡搡,我想起小云身懷有孕,怎么經(jīng)得起,忙下樓沖過去。

        志萍搡了小云幾下,劉勇眼睛瞪得二筒一樣吼道,你是不是要打,老子先把你打個扁扁!志萍有些懼怕,正好看到我,她撒手潑婦一樣喊起來:天啦,一家人合伙欺侮我一個外姓人,都來打我啦,左秋林,粑耳朵!你就眼睜睜看人家欺侮你婆娘???

        胖廚娘趙嬸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兩邊的人勸開。

        吵鬧漸漸告一段落,趙嬸招呼我吃早飯,我看見胡姨一家人東一個西一個哭喪著臉,媳婦還在罵罵咧咧,哪有心情吃早飯?

        對面過來勸架的老板娘拉我去她家吃飯。幾個人都對我說,那媳婦實在了得,太厲害了,她不回來還好,她一回來,一家人就像見了喪門星。有的又說,人是能干人,就是脾氣太壞,加上妹妹修房子占了父母的地,志萍覺得父母偏向妹妹,自己吃了虧,心里本就不安逸,再遇上秋林抱怨幾句,更是點燃火炮子,免不得要大鬧一番。

        吃完飯,我惴惴不安走過去,見打下手的唐小梅解下圍裙往柴堆上一搭回家了,胡姨左叔和小云也不見蹤影。今天他家要接待三十個客人,眼見時間一點點過去,秋林站在門邊束手無策地念叨,咋得了?咋得了?客人馬上就要來了,還這幅田地!他一跺腳蹲到大門外,沮喪地抓扯頭發(fā)。

        志萍瞅瞅男人,像清醒過來的病人,理理亂蓬蓬的頭發(fā),抹抹眼淚,走到灶間升火。聽見女人的動靜,秋林也動了,找來另一個女人打下手,一會兒,左叔和劉勇也來了,他們像沒吵過架一樣,收拾殘局,跑腿打雜,一番忙亂,到中午,安頓了三桌人吃飯。等他們安頓好客人,我乞丐一樣溜到廚房盛了飯,挑了一點菜趕緊端上樓。

        幸好幾桌客人吃完飯就進保護區(qū)了,要不然,又停水又吵架,我都不知他們該怎樣招架。晚飯時,仍不見胡姨和小云下來,劉勇悄悄告訴我說她們在上面老房子里煮飯吃。

        吃過飯,我鼓足勇氣拉了志萍散步。上午見識了她的刁蠻潑悍,心里還真有點虛她。我們并肩走著,我側眼望望她,她看上去五官周正,只是嘴巴和臉盤子大了一號,她說話喜歡打手勢,姿勢卻僵硬,像拍蒼蠅一樣。一路上我盡量小心地措辭跟她交談,但每每我這樣說,她總有道理那樣對,使人生出對牛彈琴的感覺。

        村口幾個女人見了志萍,跟她開起玩笑,一陣嘻嘻哈哈之后,一個說,你龜子,人家懷身大肚的,你打人家做啥嘛。志萍說她也把我的娃打落了。

        人說你的娃在哪里嘛,我看看。說的人笑嘻嘻地動手摸志萍的肚子。志萍說他們一家人欺侮我一個外姓人呢。

        人說你那么歪(厲害),人家哪敢欺侮你呀!又說,你再那么歪,跑到我們文王坪來稱王稱霸,我們就把你打出去。

        志萍對道,你們上街來,我也要把你們打得不敢來。但她的話語像失卻牽引的風箏,飄浮無力。

        人又說,你龜子和我們在一起活潑得很,為啥就跟他們搞不到一起嘛,那一家人還是好處的,都要忍讓一點呀。

        一陣插科打諢,澆滅了志萍上午盡情揮灑的囂張。公道自在人心,這是鄉(xiāng)村人的處世方式。她們這種直白樸實的勸說譴責比我委婉講道理更奏效,志萍作為秋林的媳婦,將來會回文王坪生活,她可以不在乎我一個外地人的看法,但她不能不在意左鄰右舍的態(tài)度,不能不在意一種無聲的秩序與規(guī)則。

        村口響起音樂聲,所有人都往村口涌。我剛來時,秋林熱衷擺放音響電視,門前院子里好一通熱鬧景象,過了幾天便不見動靜了,問秋林怎么回事,秋林搖搖頭說,算了,不當出頭鳥,不然河對岸“蝴蝶山莊”還以為我們跟他們搶客人,人家是有“臂膀”的人,犯不著結下梁子。想想又說,天天晚上又是電視又是音響,一個月下來,那家伙,電費不是筆小數(shù)目呢,既費馬達又費電,懶球得勞神!

        這里的人說話喜歡暴粗口,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表現(xiàn)他們的耿直爽快。

        村口胖嫂家門前,城里來的人旁若無人地跳起舞,站在一旁的村里人想進去跳又沒人教,只好看,看上一陣,就有村民說,走球,看這些猴跳圈,不如回家看電視,電視里跳得還好些!

        村民三三倆倆走了,志萍早已不知去向,我踏著清朗的夜色,呼吸著路邊秧苗和玉米散發(fā)的清香,抬頭望著雨后澄澈的天空,尋找著北斗星的位置,高一腳低一腳往回走。

        前院黑脧脧的,我摸黑上樓,見后院小云的新房子里亮著燈,窗口映出他們一家人的身影,一會兒這個站起來,一會兒那個又站起來,手舞足蹈,像發(fā)表演說。我默想,千萬千萬別再打起來啊。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樓下忽然傳來一陣中氣不足的歌聲,像胡姨的聲音,細細一聽,真是她在唱歌,我掀開窗簾,后院果然沒燈沒人了。這一家子!看來這一波算過去了。

        從哪來回哪去

        志萍忙著上街賣貨去了,她一走,胡姨和小云又像回到水里的魚,重新有了生機。

        安靜下來之后,我才感到?jīng)]水的不便,想吃桃子得下樓去廚房,拿起油膩膩的水瓢舀水洗,廁所沒水沖,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蚊子和蒼蠅伺機而動,四處找機會。我問秋林何時能來水,秋林說,唉喲,那可說不準,一直晴下去就快,要再下雨,既沒法修堰,就算修起干不了也等于零,我們也盼早點來水啊,比你還心急呢。

        中午,來了幾輛車,一些客人來問左叔農家樂的價格,左叔報了價,那些人都說太高了,左叔說,高啥子喲,今年豬肉都漲到十多元一斤了,啥都漲價,一個月忙下來簡直沒賺頭,沒賺頭我們搞這個干啥,不如耍,是不是嘛?再說我們這里風景……

        他忽然住了嘴。他大概想起門前水渠里少了一道最為自豪的風景,便閉了口。

        客人問可以洗澡不?左叔胡姨忙說可以可以。其實自打堰渠壞后,我都幾天沒洗澡了??腿丝匆妿镉邢丛璧乃\頭,信了。不過他們并不打算長住,而是鬼子進村一樣,到左叔和杜老板的果園里,摘了滿滿幾袋油桃、日本西李和香水梨,鉆進車里揚長而去。

        天氣陰沉,滿天都是烏云,云在很高的天上涌動,不知該飄向何方??匆妬韥硗倪^客,我像被誰拋棄在荒郊野外一般,心情沮喪得要命。

        傍晚,又來一撥人看房子問價,問完這家問那家??磥磉M山避暑的人越來越多了,胡姨對這樣的情形仍不滿,她說去年這個時候早已住滿客人,今年天氣也作怪,七月中旬還不見熱起來!

        我和她繞著村子散步,碰見要賣地那個游手好閑的老頭,他今天見到我,沒有了前幾天的殷勤,反倒做出個傲慢樣子。胡姨沒看出來,哈哈笑著跟他打招呼,問他,呃,你那地到底咋賣呀,早點說定嘛。他矜持地說,不賣了,我問了我女子,她說要回來修,等她修好了,我跟他們住。

        我心里一痛,像失去了最珍愛的東西。雖然那地與我本沒有絲毫關系,卻是我相中的幾塊地風景最好的一塊。

        看來我無法圓上藏在心底的那個夢想了。

        一路悶悶的,水渠的水更給煩悶的心添了一層堵。斷堰后,渠底一股細細的水流下來,在村口被一塊石板擋住,積成一汪,順水而下的還有菜梗飯渣,像醉漢吐的穢物,令人作嘔。我厭惡地皺著眉,胡姨搖搖頭嘆口氣,將石板拉開,淤積的殘渣“嘩啦”一下竄進草叢里。

        路旁閃起車燈,是寶馬和本田,尾隨其后的仍是那輛仆人一樣的桑塔納。車子心急火燎地開向梨花園,一副餓極了的樣子。今天不是周末吧?不過,有錢人可以隨時安排自己度周末。

        回到“明月居”,我們坐在前院乘涼。起風了,一人多高的玉米苗前俯后仰,我不由抱住雙臂。風里隱隱夾雜著一股廢金屬的氣味,好像從寶馬本田身上飄來的,又好像是從山后的銅礦飄來的。

        胡姨大聲說,鬼風,又要把我樹上的果子吹落好多喲。左叔忽然說有人想買他的果園,給八萬塊。胡姨不屑地說,那還不如賣給櫻子。

        我卻在這一刻沒有了買地的愿望。

        小云不高興地沖左叔說:修新房子才占了我們最好的谷子田,你又想打果園的主意,笨人才賣地,那么大一塊地幾萬塊就賣了,將來吃啥?

        左叔說賣地的錢可以加大農家樂投入,只要農家樂搞好了,將來何愁沒吃的?

        小云瞪他幾眼說,農家樂,農家樂,我看是農家落喲,落哦!

        小云的話不幸成為一句讖語。

        回到樓上,仍沒水洗漱,我再次迫切生出逃跑的念頭,看來我是一個羸弱的人,一遇事便想逃避。拿起電話打給勝平,我還沒說想回去,勝平卻先噼哩叭啦說開了,說幺叔幺嬸狀況不斷,先是他倆將自己反鎖在屋里,怎么也打不開防盜鎖;后來上街時,幺嬸又被車撞了,多虧車剎得及時,她摔了個跟頭,僅僅擦破膝蓋頭。雖然有驚無險,幺叔幺嬸卻受驚不淺。過了兩天,兩人去市場買菜,幺叔裝在褲包里的三百元錢不翼而飛。勝平給娟子找了幾樁事情,開始幺叔幺嬸嫌棄,沒讓娟子去,最后不得不在一家餐廳當服務員,哪知上班第一天,碰上一桌喝醉酒的客人,其中一個見娟子長得漂亮,非要拉她喝一杯交杯酒。在娟子心里,交杯酒是只能跟未來的丈夫喝的,驚慌而又倔強的娟子端起酒朝客人潑去,鬧到經(jīng)理那里,客人不說喝交杯酒的事,卻污賴娟子服務態(tài)度惡劣。幸好經(jīng)理跟勝平是朋友,雖然沒炒娟子魷魚,卻當著客人狠狠批評了娟子一通。娟子回家哭訴,幺叔幺嬸氣憤不已,要帶娟子回鄉(xiāng)下。

        聽到這兒,我沖口說,要回就讓他們回吧,別強留……

        剛說到這兒,窗前閃過一道藍光,嚇得我一激靈,我對勝平說,哎呀,扯火閃了,又快下雨了,好煩喲,……停水幾天了,不管怎樣,明天我都要回來……

        勝平在電話中呻吟,那你就快點回來嘛,我都餓了這么久了,老婆……我想你……

        合上電話,回家的喜悅升上心頭,我喜滋滋地收拾東西。就在此時,空中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音,悶悶的,似雷聲又似飛機的轟鳴,接著,房子似乎被什么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發(fā)起抖,一會兒左右搖擺,一會兒又像遇上氣流,顛簸不已,門和窗,還有結實的墻晃動不已,房屋就像一個不經(jīng)事的紙盒子,馬上要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給撕裂。我驚恐地尖叫幾聲,四周毫無回應,只有可怕的撕裂聲還在繼續(xù)。我明白過來,是地震了!我跳起來往外跑,門已經(jīng)扭得變了形,我拉開一條縫隙,一弓腰竄出去,頭頂“卡嚓”一聲響,嚇得我抱住頭啊啊驚叫,“哐當”,一塊巨大的預制板掉下來,在腳邊摔成兩截,一股灰塵轟然而起,我被其中一截一撞,彈出一米遠,血順著小腿流下來。屋側一堵墻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倒向另一面。房子馬上要坍塌了,必須馬上跑出去!忍住劇痛,我像一只皮球,連滾帶爬剛跌到樓下門邊,電燈熄了。

        四周一團漆黑,我努力睜大眼睛,心想,這就是地獄嗎,地獄就是這副模樣嗎?我拼了最后一點力氣摸索著拉開門,沖了出去,房子在身后訇然垮成一團。

        水泥路上晃動著許多人影,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們是誰,聽到的全是含混驚恐的語句。

        ……媽呀,流血了??!

        苗苗,苗苗出來沒有?

        天啊……毀了,毀完了。

        ……新房子啊,……貸了十萬塊沒還哪……

        啊,啊,媽在哪里?我的腳喲……

        小云!

        一片混亂中,我終于聽出劉勇的聲音,我不敢想象小云怎么樣了,不敢去問他,只覺得自己雙腿毫無力氣,正一點點軟下去。我萎坐在地,屁股下是涼涼的水泥路。

        就在此時,一陣驚恐的聲音尖利地響起:

        天啦——,天啦——,全埋底下了……

        啊——,山垮啦——

        借著兩團火把的光亮,我看見身邊的人跌跌撞撞朝文王坪山根處跑去,我也爬起來跟著跑,但很快大家都停了下來,潮水一樣往后退。眼前不再有熟悉的道路和房屋,“梨花園”不復存在,“U”形公路也不復存在,一大堆土和山石橫亙在前面,上面的樹歪斜匍匐,土石下隱約可見露出一角的屋檐瓦片。

        人們在呆愣之后,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呼號。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意識中斷了數(shù)十秒,接著冒出的念頭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上天要降此大難,這太恐怖了!

        呼號的人們沖向巨大的土堆,張開雙手刨挖。我抬起沉重的雙腿,也想去幫著挖開那一堆堆殘渣瓦礫,我的腿卻不聽使喚。

        剛掙扎著站起來,猛然聽見遠處再次響起撕心裂肺的呼嚎:啊——啊——快跑啊——雁兒壩垮啦——

        正聚在土堆前的人“轟”一下四散逃開,拼命往高處跑去:啊——水庫垮啦——水來啦水來啦——

        我被一只手拖了一把,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快跑!等著淹死你嗎!

        我跟著人流努力狂奔,腳下卻鉆心地疼痛,我不得不停下來,一塊碎瓷磚片戧在腳底,我伸手咬牙拔出來,鮮血長流,痛徹心肺。殷紅的血讓我虛脫,我像一輛熄火的車,再也打不燃了。我看見火光中的人影都像長了翅膀,他們在飛,飛向山坡,飛向所有盡可能高的地方?;仡^望去,一片暗藍色的東西喘著粗氣奔涌而來,涼涼的水頃刻間包圍了我,我像一片楓香葉,不由分說被托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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