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見勇[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四川 內(nèi)江 641112]
論《莊子》書中的帝王形象
⊙李見勇[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四川 內(nèi)江 641112]
《莊子》書中,涉及到古代帝王之處甚多,本文對此做了較為全面的梳理,試圖通過對《莊子》書中帝王形象的研究,進一步了解莊子的政治思想。
《莊子》 帝王 政治思想
《莊子》全書三十三篇,除《刻意》《寓言》《漁父》三篇沒有提到帝王之外,其余三十篇每篇均涉及到了帝王形象??梢娫凇肚f子》一書中,帝王形象是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一組人物。研究這類形象,對于我們進一步了解莊子的政治思想具有重要的意義。
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大變革時代,各種政治黑暗層出不窮。莊子對此極為失望,雖極有才華,也有一套治世主張,卻對統(tǒng)治者采取了極為強烈的不合作態(tài)度。《秋水》: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鼻f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p>
在《莊子》書中,對莊子拒絕為相有不同記載,或曰楚國,或曰齊國,或曰齊、楚二國,然要之皆表明了莊子和統(tǒng)治者不合作的態(tài)度,究其不合作的原因,乃在于莊子深刻地意識到當代君王多是驕奢淫逸、殘暴不仁,視人命如草芥。《人間世》:
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
本段借顏回之口,指出了衛(wèi)君行為專斷、草菅人命、殘暴無道。而此種現(xiàn)象并非特例。《說劍》: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
趙文王作為一國之君,不思治國而好劍士,兼又不惜人命,搞得國家因此衰敗,則君王之德衰矣。《則陽》篇中的一段話更加集中地說明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君王的殘暴不仁:
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災(zāi),子獨先離之。曰‘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后睹所病,貨財聚然后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
欲無至此得乎?……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涂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于誰責而可乎?”柏矩到齊國游歷,見到受刑示眾的尸體,悲憤不已。當是之時,統(tǒng)治者聚斂財富,殘暴無道;百姓力窮智竭,鋌而走險。天下大偽,實自上始,而遭難者卻是百姓。又《胠篋》:
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并與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莊子借田氏竊齊這一事件,深刻揭示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政治道德標準的混亂,所謂仁義只不過是統(tǒng)治者的工具而已。他憤怒地指出:“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闭蛉绱?,莊子對于當時的統(tǒng)治者絲毫不假以辭色,敢于直接斥責這些君王的昏庸無能?!渡侥尽罚?/p>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絜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
莊子衣著破舊,遭到了魏王的嘲笑,而莊子則毫不留情地以“昏上亂相”反駁魏王,表達了自己對這些君王的蔑視。
《莊子》書中的近世君王,也并非完全都是殘暴無道。莊子為了更好地宣揚自己的學(xué)說,又往往將近世君王刻畫成好道者的形象,為其學(xué)說張目?!娥B(yǎng)生主》: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薄兜鲁浞罚?/p>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zhí)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文惠君和魯哀公在這里都被塑造成了好道者的形象,但莊子在這些地方只不過是借寓言來宣揚他的思想而已。我們并不能因為《莊子》書中有這類好道君王的形象,就掩蓋近世君王殘暴無道的現(xiàn)實。
對于莊子來說,近世君王多是殘暴無道,遠非得道者的形象。對于儒家來說,這些君王也不是儒家心目中的圣王形象。故孔子漂泊多年,終無功而返?!睹献印窌袑Ξ敃r君王也多有指責之處。儒家向往的是三皇五帝之治,故孔子、孟子均多次稱頌堯、舜。然而堯、舜這些儒家心目中的圣王,也是莊子要批判的對象。《逍遙游》: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
在儒家看來,堯帝實為萬世君王楷模,但在莊子看來,堯帝距離大道還差得很遠,所以要到藐姑射之山去求見四子。舜也同樣沒有達到道的境界?!吨庇巍罚?/p>
舜問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不明白道,故求教于丞,卻遭到斥責。堯、舜相對于莊子所稱頌的至人、神人,兩者之間的境界簡直判若云泥,故《逍遙游》曰: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是其塵垢 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混同萬物,乃是得道者的形象,他身上的污垢,都能鑄成儒家心目中的圣人堯、舜。不僅如此,就算是黃帝,依舊距離大道很遠?!吨庇巍罚?/p>
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p>
知北游之時,路遇無為謂、狂屈,因問大道,皆不得應(yīng),乃問黃帝。黃帝頗有自知之明,明確地告訴知:“我與汝終不近也?!薄对阱丁菲校嘤杏嘘P(guān)黃帝的記載:
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見之。
黃帝問道于廣成子,廣成子謂黃帝有“佞人之心”,不足以語之大道?!对阱丁菲衷唬?/p>
黃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復(fù)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于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
黃帝經(jīng)過一番認真的準備之后,又去見廣成子,而其態(tài)度則極為恭敬:“順下風膝行而進”,廣成子則是“南首而臥”??梢娫谇f子眼中,儒家的圣王黃帝和堯、舜一樣,都是沒有真正得道的君王。由這樣的人來治理天下,天下能治理得好嗎?因此莊子在很多地方都疾言厲色地批判他們。在莊子看來,儒家所稱頌的三皇五帝,實為亂世之源,是后世社會混亂、道德日下的直接責任者?!陡3罚?/p>
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p>
此段借庚桑楚之口,指責堯、舜之治,必將導(dǎo)致人與人相食的惡果。《繕性》篇曰: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nóng)、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梟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
此段描述了道德日衰的狀況,燧人、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均遭到了莊子的批判?!短爝\》篇更進一步對三皇五帝進行了無情的指責,并直接以“無恥”斥之:
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慘于蠣蠆之尾,鮮規(guī)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
三皇五帝之治,其弊端究竟在于何處?一是以仁義禮樂治國。《馬蹄》:
及至圣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 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 好知,爭歸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過也。
《在宥》:
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于是乎股無,脛無毛,以養(yǎng)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guī)法度?!蚴┘叭醵煜麓篑斠?。
二是尚賢好智,不知賢人之擾亂天下?!缎鞜o鬼》:
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睹l篋》:
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nèi)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jié)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
實行仁義禮樂,尚賢好智,其目的在于好利,遂使天下之民相軋相盜,唯利是圖,迷失本性,而其根源,則是儒家所推崇的圣王,終致天下大亂。《庚桑楚》:
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shù)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yōu)楸I,日中穴 。
莊子在批判近世君王和儒家圣王的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帝王形象,這些形象迥然有別于近世君王的殘暴和儒家圣王的仁義。《應(yīng)帝王》:
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有虞氏就是舜,關(guān)于泰氏,說法不一。成玄英云“:泰氏即太昊伏羲也。三皇之世,其俗淳和;五帝之時,其風澆競?!雹偃磺f子對三皇五帝均持批判態(tài)度,故成玄英說法有誤。司馬彪則解作“上古帝王”,李頤解作“無名之君”②。二人之說可從。所謂泰氏,乃是莊子虛擬的帝王之名,目的在于把他和舜對比,批判儒家所推崇的圣王,宣揚無為治世,不為外物所累的治國觀念?!睹l篋》:
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戲氏、神農(nóng)氏,當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
又《馬蹄》:
夫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
這里所說的容成氏、大庭氏等遠古之君,大多不可考,故林希逸《莊子口義》曰:“十二個氏,只軒轅、伏、神農(nóng)見于經(jīng),自此以上,古書中無之,或得于上古之傳,或出于莊子自撰,亦未可知?!雹鄞颂幩^軒轅、伏、神農(nóng)三者,便如《莊子》中的孔子,具有多重含義,本是莊子要批判的對象,在這里又變成了治世的君王。像這樣的君王,這樣的治理,莊子稱之為明王之治?!稇?yīng)帝王》:
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崩像踉唬骸懊魍踔危汗ιw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
所謂明王之治,即指治國者游心于大道,不有心于教化而萬民自化,功成而不居。在明王之治下,才能達到真正的治世,這與孔子所向往的禮樂治國,孟子所推崇的仁政治國截然不同。這種治世,莊子命之曰“至德之世”“、建德之國”。《馬蹄》: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
《天地》:
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山木》:
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
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莊子的理想社會拋棄仁義禮智忠信,不尚賢能,不用機巧,民心歸于素樸。這種理想,實際是莊子在老子的影響之下,在對現(xiàn)實的深刻失望之下而產(chǎn)生的,雖不能實現(xiàn),卻表現(xiàn)了莊子對理想社會的渴求。而要達到“明王之治”、“至德之世”、“建德之國”,其根本在于無為。《在宥》: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
《天地》:
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
在這里,莊子明確地提出了以無為治天下的觀念,《應(yīng)帝王》更為集中而鮮明地表達了莊子相同的觀點:
無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p>
心游于大道,清靜無為,沒有私意,則天下自然大治。
總的來說,《莊子》書中涉及到了大量的帝王形象,這表明了莊子對現(xiàn)實政治的關(guān)心。他對近世君王和儒家圣王都采取了極為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然而遺憾的是他所推崇的明王之治,也終究只是一種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而已。
① 成玄英:《南華真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0頁。
②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下冊,《莊子音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
③ 周啟成:《莊子鬳齋口義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58頁。
本文為四川省教育廳青年基金項目“明代《莊》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10SB142)階段性成果
作 者:李見勇,先秦文學(xué)碩士,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副教授。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