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東［樂山師范學院教務(wù)處， 四川 樂山 614004］

漢樂府民歌《陌上?！吩娨庑陆?/p>

⊙張遠東［樂山師范學院教務(wù)處， 四川 樂山 614004］

本文通過對《陌上?！吩娨獾闹匦陆庾x，認為詩歌主旨是“嘲笑和鞭撻了上層人物的荒淫與無恥”的傳統(tǒng)觀點是錯誤的；使君并非荒淫無恥，秦羅敷的夸夫之辭其實是民間謎語；通過對第三解的重新解讀，發(fā)現(xiàn)并肯定了羅敷對勞動的熱愛之情，更進一步地突出了作品深刻的主題思想。

漢樂府 夸夫之辭 民間謎語

漢樂府民歌《陌上桑》以其奇特的風格和高度成熟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備受學者的關(guān)注。他們就作品的本事、主題、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以及藝術(shù)技巧，做了許多有益的研究工作，比較一致的說法是“他敘述了一個民間美女羅敷在城南采桑，遭到使君調(diào)戲，她嚴厲而機智地拒絕了這一無恥要求的故事”①，“嘲笑和鞭撻了上層人物的荒淫與無恥，歌頌了人民維護自己愛情與家庭生活的凜然正氣”②。游國恩先生甚至認為他“充分體現(xiàn)了人民反壓迫，反剝削的斗爭精神”③。這些結(jié)論固然反映出作品的人民性和斗爭性，然而，細讀作品尤其是歷代爭議頗大的第三解，筆者發(fā)現(xiàn)諸多與上述結(jié)論相矛盾且違背原詩本意之處，特提出自己的粗陋看法，以求正方家。

一、使君并非荒淫無恥

據(jù)《漢書》《后漢書》《通典》記載：漢世有太守春日巡行屬下各縣，以勸農(nóng)桑之制。由于政治日趨腐敗，不法官僚借巡行之機侵擾吏民之事時有發(fā)生。一些學者據(jù)此便認為《陌上桑》中的使君即屬此類。然而細讀作品第二解，筆者認為，使君非但不是荒淫無恥之徒，反而還是一位彬彬有禮的君子。

在封建社會，婦女是沒有社會地位的，有錢有勢的統(tǒng)治階級可以隨意霸占婦女，特別是民間有姿色的婦女。梁節(jié)王暢有小妻三十七人④；樂成靖王黨霸占民間章初的妻子，還賂人殺死章初。⑤《后漢書·單超傳》記載，下邳令徐宣“暴虐尤甚”，“先是求故汝南太守下邳李皓女，不能得，及到縣，遂將吏卒到皓家，載其女歸，戲射殺之”。朝廷官吏的女兒尚且被虜而“戲射殺之”，民間女子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這些豪強對美女采取的措施都是“將吏卒到家”，用武力強搶霸占。

而“使君從南來”，見到羅敷后，“五馬立踟躕”，有學者便以為“這種借代和含蓄的手法既寫出了使君的權(quán)勢，又揭示了他一見羅敷就垂涎三尺的丑態(tài)”。⑥“五馬”確實寫出了使君的權(quán)勢。“踟躕”乃有猶豫不決徘徊不前之意，據(jù)此怎能“想象”出使君“垂涎三尺”的丑態(tài)？如果“踟躕”是丑態(tài)，那么，第一解中“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殹北闶巧啵弧吧倌暌娏_敷，脫帽著 頭”便是色膽包天，蠢蠢欲動；“耕者忘其鋤”更是想入非非的“意淫”。這顯然講不通。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羅敷的美貌可以讓行者、少年、耕者、鋤者欣賞，難道就不允許使君“五馬立踟躕”？連孔子這樣的大圣人，見到漂亮的采桑女都要發(fā)出“南枝窈窕北枝長”的調(diào)笑語，孔子是不是也荒淫無恥呢？何況一個平凡的漢使君？

斷定使君是否荒淫無恥，不能只憑其身份，而應(yīng)該觀其行、察其言，否則會陷入“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荒謬的成分論泥淖中。

“使君遣吏往”目的僅是“問是誰家姝”，并不是派吏去強搶?！傲_敷年幾何？”使君這一問很值得玩味。面對如此動人的美女，荒淫無恥的豪強絕不會“問是誰家姝”，官吏的女兒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戲射殺之”，何況一個民間的采桑女子？他們必然是先調(diào)戲再搶回府中。而使君并沒有動武，只是問“羅敷年幾何？”我們可以猜想，使君之所以問羅敷年齡，是想從年齡中判斷羅敷是否已有夫婿。小吏回答“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使君據(jù)此推斷羅敷尚未婚配，于是便“謝羅敷”，含蓄而又委婉地提出“寧可共載否”的要求。他并沒有專橫武斷地脅迫羅敷，而是以協(xié)商的口吻，讓羅敷在可與否之間自己選擇。在豪強勢力強搶民女司空見慣的時代，官位顯赫的使君因愛慕羅敷的美貌而向她求婚，這和荒淫無恥的上層階級是不能等同的。如果使君真是荒淫無恥之徒，羅敷哪有機會“前置辭”，恐怕早已是呼天搶地的哭罵了。

既然使君并非荒淫無恥之徒，那么，這篇作品“嘲笑和鞭撻了上層人物的荒淫與無恥”的結(jié)論很顯然是站不住腳的。筆者認為，使君在這個民間傳唱的故事當中，只是一個榮華富貴的象征，他并不代表荒淫無恥的上層階級。

二、夸夫之辭乃是謎語

《樂府古題要解》卷上稱：“羅敷盛夸其夫為侍中郎以拒之?！标愳衩髟谄洹恫奢奶迷娺x》中也發(fā)現(xiàn)：“羅敷致辭，截然嚴正，但二語已足，此詩意可便竟。然后解又極寫一段，傲使君耳?！舴谴朔蛐?，幾無以謝使君者然。”自此以后，學者都認為，作品第三解羅敷夸夫是“急中生智，以夸耀夫婿的辦法給使君以很沉重的打擊，使他有所顧忌而不敢進逼”，“更顯示出民間女子的聰明機智，更突出這首詩的‘人民性’來”。⑦可見羅敷夫婿是作品藝術(shù)虛構(gòu)的人物。藝術(shù)虛構(gòu)雖然不能等同于生活現(xiàn)實，但它也應(yīng)該符合生活邏輯。然而筆者卻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虛構(gòu)人物，其矛盾之處是不符合人物虛構(gòu)原則的。

其一，前半部分，夫婿似乎是一位領(lǐng)兵打仗、馳騁疆場的將軍，威風凜凜；后半部分卻是一位從基層干起、飽讀詩書的儒雅文官。也許羅敷想象其夫婿應(yīng)該是文武雙全。然而從“十五府小吏”到“四十專城居”，并未見攻城略地的戰(zhàn)績。且前后判若兩人，反差極大。

其二，“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闭l見過帶領(lǐng)著千余騎的將軍，騎在白色的高頭駿馬之上，后面卻跟著純墨色的小馬駒這種場面？

其三，從“十五府小史”可以看出這位虛構(gòu)的夫婿并非出自豪強名門。《漢書·翟方進傳》中說“方進年十二三，失父，孤學。給事太守府，為小史。號遲鈍不及事，數(shù)為掾史所詈辱”。從年齡、地位來看，“小史”的地位是很卑下的，大約相當于后世官衙中的門子之類。在靠世襲與舉薦做官的漢代，一個沒有背景的小史在五年之中就爬到“朝大夫”的位置，是根本不符合歷史現(xiàn)實和生活邏輯的。

其四，羅敷夸夫從政經(jīng)歷，應(yīng)該是從低位不斷向高位爬升，以此表明其夫官運亨通，飛黃騰達。然而其夫三十歲時已是加封侍中郎的朝廷大夫了，官職遠在“專城居”的太守之上。文選五臣注“專，擅也，謂擅一城也，謂守宰之屬”?？v使州郡再大，其守宰也是地方官，權(quán)勢難以同皇帝近臣的朝廷大夫相比。也就是說羅敷夫婿四十歲時被貶為地方官，這與其步步高升飛黃騰達相矛盾。

其五，“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的采桑女子。其丈夫乃是做過皇帝近臣的一城之主。也就是說，一個在二十歲時就能做到朝廷大臣的四十歲的政府高官，其原配妻子卻是一個尚不足二十歲的民間采桑女。這也是不符合邏輯的。

羅敷描述的夫婿當然是子虛烏有，“因為羅敷懂得，封建官僚們一般都有著小官怕大官，遠臣怕近臣的病態(tài)心理，所以她就采用夸夫的妙計來壓倒對方”⑧。蕭滌非先生也說：“因為作者必須如此夸誕，才能使羅敷揚眉吐氣，壓倒對方?！雹?/p>

身居官場中的使君果真會被羅敷這一通破綻百出的“置辭”所震懾壓倒嗎？她的夫婿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和他同級別的沒有豪強勢力撐腰的太守，并且是處于走下坡路的別處地方的官員而已。

羅敷以想象中的“飛黃騰達”的丈夫來拒絕使君，并不能得出“歌頌了人民維護自己愛情生活與家庭生活的凜然正氣”的結(jié)論。相反，我們可以說使君官職太小，未達到羅敷的“理想要求”而遭拒絕。如果“從南來”的不是使君而是“二十朝大夫”的另一個高官，采用以官壓官“妙計”的羅敷該不會抬出皇帝來拒絕吧？這很顯然不符合民間傳唱羅敷故事的本意。

由此可見，羅敷“置辭”中那虛構(gòu)的并不是一個人。細讀羅敷“置辭”，凡有過養(yǎng)蠶經(jīng)歷的人都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采桑美女虛構(gòu)的夫婿乃是同她朝夕相伴、關(guān)系極為密切的蠶。

“東方千余騎”言蠶之多；“白馬從驪駒”，巧妙地把黑色的蟻蠶比喻成純墨色的小馬駒?！扒嘟z系馬尾”，蠶沙（即蠶屎）是墨綠色的，好像系著的馬尾巴；“黃金絡(luò)馬頭”，蠶的眼形是金黃色的?！把修A轤劍”，形象地描繪出蠶一節(jié)一節(jié)的軀體。接著羅敷用人從政的經(jīng)歷比喻蠶子的生長過程?！笆甯∈贰?，十五天的時候，蠶子當然很小很??；“二十朝大夫”，二十天的時候已經(jīng)長成了大蠶；“三十侍中郎”，三十天的時候是養(yǎng)蠶的關(guān)鍵時期，這時的蠶即將做繭，食量特大，又容易患病，養(yǎng)蠶人侍候蠶子就像侍候皇帝一樣的謹慎，否則，一月的辛勞將化為烏有?！八氖畬Ｓ蚓印保氖旌?，蠶吐絲做繭，當然是“專城居”了。緊接著，羅敷再次強調(diào)其夫婿“為人潔白皙”，這不是在暗示我們，她的夫婿不是人而是像人一樣皮膚潔白嗎？“ 頗有須”，蠶子黑色的口足正像人的胡須。而“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不正形象地寫出蠶子蠕行時的動作嗎？

這樣，前文所述之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聰慧過人的羅敷以其機智的“置辭”，給人們留下一個千年未解的謎語，這謎底正是“喜蠶?！钡牧_敷用手用心關(guān)愛的“夫婿”——蠶。

三、羅敷形象及主題

正如詩歌第一解中所描繪的，羅敷是一個有著絕世美貌的民間采桑女（勞動婦女）。她不僅有美麗的服飾外貌，更有一顆美麗閃光的心靈。面對權(quán)勢并重、風度翩翩的使君（這使君可謂當時之“新好男人”）的求婚，羅敷絲毫不為之所動，她沒有用自己絕世的美貌去換取一生的榮華富貴，而是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了使君，并含蓄巧妙地表達了自己對勞動生活的熱愛，決心用勞動去獲取自己的幸福生活。一個美麗、聰明、勤勞的勞動婦女的形象躍然紙上。

我們否定了《陌上?！返亩窢幮?，并沒有降低作品高度的思想成就。相反，通過對第三解的重新解讀，發(fā)現(xiàn)并肯定了羅敷對勞動的熱愛之情，更進一步地突出了作品深刻的主題思想。

產(chǎn)生于民間，并在民間廣泛傳唱的《陌上?！?，其女主人公羅敷是廣大勞動人民理想與愿望的化身，在她身上匯集著廣大勞動人民的所有優(yōu)點，寄托著勞動人民純樸高尚的思想感情。她的藝術(shù)生命力根植在勞動中，而歷代封建文人脫離生產(chǎn)勞動，去考證羅敷故事的本事所據(jù)，去猜測羅敷何門所出，去臆斷羅敷夫婿其人。這些做法，在勤勞智慧的勞動人民面前，又顯得多么渺小與可笑?！赌吧仙！返墓适赂嬖V我們，只有勞動才是幸福之源，只有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美！

① 萬光治、徐安懷：《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② 郭預(yù)衡：《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秦漢魏晉南北朝），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③⑥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④ 見《后漢書·梁節(jié)王暢傳》，中華書局1998年版。

⑤ 見《后漢書·樂成靖王黨傳》，中華書局1998年版。

⑦ 談鳳梁：《樂府詩的一朵奇葩——〈陌上?！怠罚姟豆诺湮膶W名篇賞析》，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年版。

⑧ 任哲維：《關(guān)于陌上桑的人物的討論》，見《樂府詩研究論文集》，作家出版1957年版。

⑨ 《樂府的詼諧性》，見《國文月刊》第36期。

作 者：張遠東，碩士，樂山師范學院講師。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