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劉方喜
真實的父親,會安息嗎?
——評《父親》
/[北京]劉方喜
若按傳統(tǒng)文學理論的說辭,著名社會學家于建嶸的小說《父親》是一篇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佳作,其人物形象的典型性與真實性都非常突出。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真實的“父親”,這個真實的“父親”不是市委辦公室所擬悼詞中的那個“父親”,也不是高姨所曾真實崇拜過的那個“父親”,而是“母親”早已看透了的那個“父親”,是高姨投河自盡前恍然大悟到的那個“父親”……
說得理論化一點,“流氓無產(chǎn)者”具有瓦解社會的巨大破壞力,而有著憂國憂民情懷的作者的這篇作品的旨趣,也就是思考社會長治久安之路——而這首先需要面對真實。真實的東西往往一點也不好玩,很可怕,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你愿意面對真實的話。我覺得這篇小說至少應該讀兩遍,讀完兩遍后,或許你會感覺到某種循環(huán)——宗教上叫輪回,許多民族的宗教傳說都有類似的說法:一個人死后靈魂上天堂則安息,下地獄則至少不會再擾亂人間——可怕的是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而是作為孤魂野鬼依然在人間游蕩,冷不丁地鉆進某個活人的身體內,演繹新一番輪回……
考慮到“父親”為革命和建設做過真實的貢獻,我們懷著真實的崇敬的心情愿“父親”的靈魂早日升上天堂而安息……但是環(huán)顧周遭,我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收賬鬼”陰魂不散,還在我們這個歌舞升平、燈紅酒綠、流光溢彩的世界徘徊、游蕩,放火的沖動仍縈繞著富人貴人們的豪宅……按照宗教同樣迷信的因果報應說,這種毀滅沖動會縈繞作為富人和貴人的“我”的兩個弟弟及其子孫們,而“父親”的魂魄則會鉆進某個窮人草民的身體內……
作為“從事科學研究”的“我”發(fā)現(xiàn)三個女人可以串起“父親”的一生“竟然興奮起來”,顯然是因為由此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真實性的一面及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據(jù)作者說,這篇小說在八年以前就已完成了,現(xiàn)在各種傳媒上一個流行度頗高的詞叫“富二代”,而“父親”顯然是典型的“富二代”——這或許表明“富二代”成為流氓無產(chǎn)者的可能性還是極大的,或許我們今天先富起來的人應該注意到這一點,茲不多論。作者以極具諷刺性的筆調描述了“父親”的行徑,而“父親”的第一個女人顯然最能見證“父親”的這種流氓行徑?!胺呕稹笔录菍Α案赣H”革命動機的真實還原——尤其是相對于“父親”自傳所描述的內容來說。如果說“父親”是無產(chǎn)而流氓者的典型形象的話,那么,“母親”則是無產(chǎn)而不流氓者的典型形象:無產(chǎn)而流氓者發(fā)跡,由“母親”的母親而具有同情心(對于朝龍之死)和骨氣(不吃“父親”提供的食物而餓死)的“母親”則昭示著無產(chǎn)而不流氓者的悲慘命運——這也是一種極其殘酷的歷史真實。
如果說,“父親”的第二個女人見證了流氓無產(chǎn)者被“馴化”的過程,那么“父親和高姨的故事,是那個年代最普通最平常的事情,可以說沒有半點傳奇色彩”,則表明這種馴化具有極高的典型性,而非個案。打下天下的流氓無產(chǎn)者總要也總會被馴化,在高姨的馴化下,“父親”的口頭禪“媽巴子的”很少出現(xiàn)了,但偶爾還會冒出來——可見他老人家是不可能被完全馴化的,但是,雜融了高姨文明而高貴基因的“我”的兩個弟弟身上的流氓基因應該會更少一些——但因此“父親”的流氓魂魄就會消失嗎?與“父親”也與“母親”形象相比,高姨是曾經(jīng)有產(chǎn)而不流氓者的典型形象,這些人擁護革命很大程度上確實是出于理想。當然,高姨這一形象的設置同樣是為了還原“父親”真實性的一面:在自殺之前她才認識到她心目中曾經(jīng)崇拜和想象的那個形象是不真實的。作者無意絕對否定“父親”革命理想的崇高性、真實性,只是揭示和強調這其中夾雜著的生存性、利益性的一面同樣是真實的。
如果非要牽強地說“父親”的第三個女人也見證著什么的話,那么其所見證的當是男女之間一種常態(tài)的真實關系:“父親”有情欲方面的需求,雪姨則有利益方面的需求,當然不能說他們之間沒有真實感情——這對“父親”的真實性的一面也具有還原性。我覺得有意思的是:這種常態(tài)的真實關系恰恰沒有產(chǎn)生實際的“結果”——推測起來:要是產(chǎn)生結果,是會影響“父親”與高姨雜融的血統(tǒng)繼續(xù)向上提升而進一步高貴化、文明化的,再進一步說:“父親”的魂魄大概是不再會鉆進其后代身內了——但其流氓陰魂因此就會從人世間消失嗎?當然,這一部分更主要的內容是講“接班”。與于朝龍后代的沖突,使“父親”近乎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看來是很難完全擺脫流氓無產(chǎn)者的特性了——但是,值得“父親”寬慰的是:自己的成功接班的后代們肯定會越來越擺脫這種無產(chǎn)者特性。
從小說章法上來看,作者以三個女人形象串起“父親”的一生,敘述結構安排得極好,成功地塑造出了具有真實性和典型性的“父親”形象。此外,作為學者的作者,其敘述筆調的文學性如幽默諷刺性等還是比較強的,對理論闡釋還是比較節(jié)制的,篇中的一些理論性的議論大致是比較自然而不生硬的。
當然,“父親”形象的典型性還在于具有深刻的歷史性。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說法,宗教往往是對歷史事實某種曲折的反映,輪回、鬼魂附體等方面的意識和說法,就是對人擺脫不了某種歷史傳統(tǒng)的某種曲折反映。其實“父親”的魂魄早已輪回了不知多少次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父親”極著名的一次吶喊,“彼可取而代之”則是其另一著名想法和說法。我們的史書上早就有“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的記載,但后來我們還是擁有了令我們值得驕傲的二十四史,直到我們的大清皇帝依然相信仰仗暴力和觀念鉗制就可以千秋萬代、一統(tǒng)江湖。在這方面,我對我們古代圣賢們的“史識”實在不太敢恭維,哪朝哪代不嚷嚷著以史為鑒,但這些“鑒”為什么總把我們帶向毀滅?或許可以說我們的“史學”發(fā)達,但恐怕很難說“史識”發(fā)達。沒有哪個執(zhí)政集團及其知識精英不渴望長治久安,問題在于我們?yōu)槭裁纯偛荒荛L治久安——面對王朝更迭、歷史循環(huán),我們古人無可奈何地說:“天下合久比分,分久必合”——這種說辭所暴露的只是缺乏真正“史識”的極度的文化虛弱而已。大清朝就已出現(xiàn)了所謂“黃宗羲定律”,現(xiàn)代中國則有所謂“黃炎培周期律”,皆與擺脫歷史循環(huán)的探討相關。
今天的我們或許應該回到更基本的常識與道理:我們這個星球上各處已有的文明史都告訴我們:財富、權力永遠是流動的——“父親”的財產(chǎn)被于朝龍騙走,然后又被革命剝奪,“我”和“母親”又重搬進祖屋,“我”有錢的弟弟與曾經(jīng)有錢的外公的對話等等,就可見財富無常的流轉。當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吶喊早已揭示了這一歷史事實,而我們的“始皇帝”不相信這一點,直到大清皇帝依然不相信這一點,我們今天的富人貴人們或許也仍然不相信。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流動。抽刀斷水水更流,大禹早就告訴我們對于處置流動的東西“疏”勝于“堵”,疏則風平浪靜,堵則洪水滔天。我們能否進入絕對平均主義社會是個大問題,但歷史上打著絕對平均主義旗號的社會實驗是失敗的,其后果往往是災難性的,用一種極俗套的官話來說:在可預見的未來,社會的等級差異總會存在。若不從道德等方面來考究,解決了生存困擾的富人貴人們不玩金錢、權力游戲還能干嘛?這似乎不是問題,問題在于底層草民的基本生存:“流氓無產(chǎn)者”的要害或許不在“流氓”,而在“無產(chǎn)”,“無產(chǎn)”加“流氓”才會成為瓦解社會的巨大破壞力;如果說“流氓”是瓦解社會的導火索的話,那么“無產(chǎn)”則是炸藥包——你可以抱著啟蒙的理想去用道德等馴化底層草民中一些人的流氓性,或者用暴力機器去壓制這種流氓性,但只要炸藥包存在,只需星星之火……
富貴階層的金錢、權力追逐戰(zhàn),對于社會當然具有破壞力,但比起由生存壓力而生發(fā)出的破壞力顯然要可控制一些:由生存掙扎滋生出的社會破壞力,是法律乃至任何暴力機器所無法控制住的,更不用說道德馴化、觀念控制了。對于社會的穩(wěn)定乃至長治久安來說,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術語來表述,富貴階層乃是“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因此,我對向“下”指向底層的“啟蒙”思路始終有所保留,或許應該有一種向“上”的“反向啟蒙”,提醒今天的富人貴人們:你們不妨玩你們的金錢、權力游戲,但底線是讓底層草民能維持生存而具有一定的安全感,否則游戲是玩不長久的。
“父親”的肉體存在已成為歷史,但其已游蕩了幾千年的靈魂會消散嗎?而“父親”的陰魂能真正安息而不在我們這個社會繼續(xù)游蕩,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父親”的富貴起來的子孫后代們。所以,我個人極希望作者能寫一續(xù)篇《我父親的兒子們》,如果作者還有創(chuàng)作的興趣的話。
作 者:劉方喜,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文學博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