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穎
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里提供了兩種歷史小說的寫法:一是“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二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1]可以看出,在《故事新編》的寫作中,作者對這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有意的兼容:“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是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不免有油滑之處。”[2]早在1936年,林穆發(fā)表了《讀了〈故事新編〉以后》,從藝術(shù)直覺出發(fā),談道:“在《故事新編》之中,后期的作品較前期的作品更有刺激性,更有意義,使我們讀了以后,在我們的腦子里更能留下新鮮的印象?!盵3]這種新鮮的印象應(yīng)該主要來自于“油滑”手法在后五篇中的廣泛運用所達到的效果,原生態(tài)的閱讀體驗恰好契合了魯迅的原意:“給了他們生命”,“沒有將古人寫死”。雖然魯迅一方面自認“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另一方面則延續(xù)著反諷的筆觸和戲謔的“油滑”,表示“此后也想保持此種油腔滑調(diào)”,歷十三年之久而不改。在筆者看來,這種為“學術(shù)界”備受爭議的“油滑”手法,不僅僅是作為某種表現(xiàn)手法或敘事手段而存在的,也不僅僅是性質(zhì)之爭、題材之爭的由頭,盡管很多討論是沉溺于此的。應(yīng)該看到,以“油滑”手法處理“故事”并加以新編的確是魯迅獨創(chuàng)的“符合他夢想的苛求”的形式,在服從于作家的藝術(shù)表達的同時,自由嫻熟地調(diào)動他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出入古今,往來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在穿越歷史時空的精神相遇中顯現(xiàn)著時代和個人的氣息。最講禮讓的伯夷、叔齊被“恭行天搜”、孔子仕途不順時會焦躁不安、莊子被漢子糾纏不清時求告于巡士,無聊又無為的老子像根木頭……而這些主要得力于“油滑”手法的運用,即“油滑”的敘事,助推著魯迅形成一種新版的“故事新編”。
“古今混融”、“中西并存”原本就是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社會最大的現(xiàn)實,而“油滑”手法更是盛行其中,成了魯迅敘事的對象。無論是畫報上、電影中還是上海人的面相上都多少帶有著幾分“油滑”:
時裝人物的臉,只要見過清朝光緒年間上海的吳友如的《畫報》的,便會覺得神態(tài)非常相像?!懂媹蟆匪嫷拇蟮植皇橇髅ゲ鹕?,便是妓女吃醋,所以臉相都狡猾。這精神似乎至今不變,國產(chǎn)影片中的人物,雖是作者以為善人杰士者,眉宇間也總帶些上海洋場式的狡猾。[4]
現(xiàn)在的中國電影,還在很受著這“才子+流氓”式的影響,里面的英雄,作為“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頭油腦的,和一些住慣了上海,曉得怎樣“拆梢”、“揩油”、“吊膀子”的滑頭少年一樣??戳酥?,令人覺得現(xiàn)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5]
滑頭少年的“拆梢”、“揩油”、“吊膀子”是一種“油滑”,那些跟著潮流跑,“翻著筋斗”,鬧著“突變”、先反抗黑暗而后偕同黑暗、退隱實為“噉飯”、“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頹廢得快”的行為大都可以歸于這一類。如果說“無物之陣”、“鐵屋子”、“無詞的言語”、“彷徨于無地”等詞語是魯迅對“噬人性”的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總結(jié),那么,頻繁出現(xiàn)在魯迅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油滑”,則是魯迅對“侍主性”文化和殖民文化茍合狀態(tài)的上海文化的獨有發(fā)現(xiàn)。那些受到都市文化浸染,又備受統(tǒng)治文化禁錮,素乏人格獨立的人們大都會有些“油滑”之相和“油滑”之心?!暗啦恍?,乘桴浮于?!?,多少是蘊涵著一些隨機性和投機性的,油滑亦是。
30年代的上海一度興起了“復古”熱潮,國民黨政府推行“文化統(tǒng)制”政策,強令小學生尊孔讀經(jīng),大興文言,“禮讓治國”。1934年,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教授汪懋祖發(fā)文《禁習文言和強令讀經(jīng)》,在理論上予以應(yīng)和。上海文人更是各顯身手,大興小品文,提倡“幽默”、“閑適”,復活晚明,競相談?wù)撛欣?。建議青年人閱讀《莊子》、《文選》,“從中去找活詞匯”。在這個過程中,魯迅全面而深入地參與了這場“復古熱”的反批評,與施蟄存之間展開了長達半年的論爭。先后撰寫了以七論《文人相輕》為代表的大量的雜文,將這場復古思潮的來龍去脈進行了深入的闡述和剖析。在魯迅的視閾里,這種向時而動、利益所趨的行為實質(zhì)上正是一種無特操的“油滑”,它流行于上海,寄生于善人杰士和“好人”英雄身上,既使用“好的故事”加以包裝,也隨時都會自動剝落掉重重的偽飾,露出生命的本相。這種以外在的“滑頭滑腦”而以內(nèi)里的“無特操”為特征的“油滑”,不僅顯現(xiàn)著魯迅對上海文壇以及上海社會人生世相的獨有理解,也深刻地遇合著魯迅對歷史的觀察,在古人和今人的精神對話中滲透其精神的拷問和文化的質(zhì)詢。在遍覽人世變遷和人生世相之余,在“沉于歷史,沉于古代”之后,那些始終團簇于他心中的人事和物象會以“召魂”的方式得以還原,搭建歷史與現(xiàn)實會通的橋梁,以虛構(gòu)的“古人”、“古事”,建立與都市上海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和美學聯(lián)系。
既然是歷史,就要做到有史實依據(jù);既然是小說,就要允許虛構(gòu)和變異。對現(xiàn)實的憂患和深思,促使作者“在歷史可信性的外觀掩護下突襲了歷史”,[6]目的很明顯,意在這個令人頗為棘手的創(chuàng)作樣式中,張揚著作家的主體認知,滿足著作家回眸歷史、干預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需要。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中,越來越現(xiàn)代化和殖民化的上海,成為魯迅思考中國、反思文明的重要參照,成為魯迅生活和思考中最大的現(xiàn)實。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式微以及西方工業(yè)文明介入的結(jié)合體,都市上海所標識的現(xiàn)代性精神帶有明顯的后發(fā)性和“植入性”特點,它所包含的“現(xiàn)代”素質(zhì)與原有的文化傳統(tǒng)良莠不齊地“雜糅”在一起,形成了古今并存、中西共在的文化模式,造就了都市上海“故事新編”式的同構(gòu)效果。顯然使終篇于三五年的《故事新編》,在“古今混融”的文體格局中,較多地顯現(xiàn)出現(xiàn)實情狀的映射以及都市社會和人生的實寫,形成了新編后的古人與現(xiàn)實中今人接受文化審判的并置效應(yīng)。1935年,魯迅在致信二蕭的信中這樣寫道:“近幾時;者的極力推崇下,這些人物已經(jīng)作為一種正統(tǒng)文化的原型,高居廟堂,俯瞰眾生,接受膜拜,模塑為某種顛撲不破的思想、觀念和秩序,在現(xiàn)代人的知識范疇和認識體系中烙印最深,影響最大?!痹凇豆适滦戮帯分?,魯迅放棄了一慣對圣人“神化”的描寫手段,選擇了“油滑”的筆墨,正視“油滑”的普遍性并加以“油滑”的描述和諷刺,帶著戲謔式的調(diào)侃,姑且“玩玩”的嘲弄,汪洋恣肆的通說,將有關(guān)帝王將相的嚴肅命題俚俗化了,借藝術(shù)的想象重構(gòu)了歷史和歷史中的人物,回應(yīng)了三十年代發(fā)生在上海文壇上的那場“復古熱”,恰如當年對孔子的評價:“‘厄于陳蔡’,卻并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盵7]揭露這些“知識英雄”、“民族英雄”以及周圍群小庸俗、虛無、油滑的一面。
《起死》中塑造了莊子。留在讀者心中的莊子簡直有些滑頭滑腦,為了讓一個空骷髏“起死”,央求司命“隨隨便便,通融一點”,還直言道:“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8]較之老子的描寫,不重描寫莊子的“無為”和“死樣”,相反,卻通過生動的“油滑”,細化了莊子“有為”地“起死”和“無為”地面對“起死”,借此說明了“彼亦無是非,此亦無是非”等空頭理論的“無用”和無力感。其中最精彩的莫過于那場打破了時空的界限,由“今人”的莊子與“五百年前”被“起死”的“古人”——漢子之間的對話。
在這場穿越了時空也并置了時空的對話里,那個逍遙自在、淡泊名利的莊子不見了,出現(xiàn)的是一個愛惜自己名聲的莊子,貪圖小利的莊子,捉襟見肘、狼狽不堪的莊子。在今非昔比的錯亂感中,漢子不僅對“莊周”的名號毫不在意,而且也完全不領(lǐng)會莊子的那一套說教,過了時的、大而無當?shù)睦碚搶鉀Q漢子當下的困境沒有任何幫助,只有爆粗口和揮拳頭才能緩解漢子的煩惱。當漢子催逼莊子歸還“衣服,傘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個圜錢,斤半白糖,二斤南棗”時,他也無計可施,更不愿自剝衣服,面對自己杜撰的“王瓜茄子赤條條”的尷尬處境,手足無措之時,竟然摸出了警笛,狂吹起來,最終還是傍依于代表著權(quán)勢階層的巡士。在莊子那里,“無是非觀”不僅荒唐可笑,而且無效和自相矛盾,在文中受到了魯迅無情的嘲諷。
《出關(guān)》中描寫了老子。魯迅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寫老子的形貌和聲音:“老子毫無動靜地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微微地嘆一口氣,有些頹唐地回答”,老子如“留聲機似的”言語以及“呆木頭”式的講學,這里并不僅僅為了追求與史籍中的老子的形似,更多的蘊涵著某種隱喻:“無為”的思想正如老子那毫無生氣的形體、軀殼、聲音一樣,毫無實存的意義。老子關(guān)于“道”的講學,幾乎成了“夫子”自道的“自言自語”,布道的結(jié)果是云里霧里的不知所云,面面相覷,而且讓聽者深以為苦,懨懨欲睡。老子這個昔日被禮尊為道家的鼻祖先師,最終卻成了看客們賞鑒的對象,成為賬房、書記等無聊閑人們談資的口舌,在伸一伸腰和咂一咂嘴之間,就把老子從思想到私生活一股腦全消解掉了。在這里,魯迅宣告了這個“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的不合時宜,其“無為而無不為”、“以柔為退”的理論不僅會與“實際的人生”分開,而且,死抱著一個毫無實際建樹的理論不放,到底是顢頇可笑的。所以,魯迅在《出關(guān)》里“毫無愛惜”地加以漫畫化,送他出關(guān)。
對老、莊的諷刺和批判,完成的是對單個的“知識英雄”的文化審判,而大面積的文化審判是在對塑造“民族英雄”大禹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独硭菲校髡咭环矫孢x用了極其簡省的筆墨,實寫了“民族脊梁”式的人物大禹;另一方面則把大量的游戲筆墨放在英雄成長的外部環(huán)境上,最為集中地將“油滑”手法在各個領(lǐng)域加以外化,穿插了諸如幼稚園、大學、遺傳學、考據(jù)學、飛車、OK等現(xiàn)代事物和詞匯,實現(xiàn)對“油滑”品行的鄙視。這里虛擬了一個文化山,“文化山”上的眾多學者,整天“古貌林”、“好杜有圖”、“古魯幾哩”、“OK”上下講話,讓人們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暗含著魯迅對上海乃至中國文壇的總體認識和理解。大而無當?shù)目赵?,杜撰無聊的談?wù)Z,還有遺傳學、考據(jù)癖,附庸風雅,水利大員應(yīng)付了事、毫無意義的考察,水利局上下酒色財氣的腐敗作風,成就了奇形怪狀、丑態(tài)百出的群丑圖,展現(xiàn)著都市現(xiàn)代人的精神面貌。
王富仁曾經(jīng)這樣分析:“在魯迅的世界里,則沒有任何一個事物是存在于魯迅心靈世界之外的事物。他所建立的整個文化的世界都是他心靈感受的世界,主體與每一個事物的關(guān)系都不僅僅是理智的認識的關(guān)系,而是飽含著感受、感情、愿望和實踐意義的事物?!盵9]體驗性的思維特質(zhì)以及心系當下的現(xiàn)實情懷,注定了魯迅以“直接性精神義無反顧地直接切入所發(fā)生的事物中”。[10]作為現(xiàn)代中國的縮影,都市上海所包容的一系列政治、經(jīng)濟、文化問題促使魯迅在回望歷史的同時,難以抑制地將“金不換”所造就的凌厲筆峰轉(zhuǎn)向自己置身其間的城市,“新編”古人的思想和素材自然繞不過三十年代上海的現(xiàn)實提供。從而造就了《故事新編》之中“油滑”手法的頻繁使用,經(jīng)由“油滑”之法敘寫的古人和圣人,增生著都市人和現(xiàn)代人所特有的“油滑”之心,從而構(gòu)成了“油滑”敘事的對象。在這里,“油滑”既是一種敘述策略,也是一種審視歷史、觀察現(xiàn)實的基本角度,是魯迅將都市語境介入古代與歷史,建立歷史與現(xiàn)實精神對話的媒介,更是都市生存的本質(zhì)。傾注了魯迅對中國歷史和中國現(xiàn)實的深度理解,是直面黑暗和虛妄的“竦身一搖”,是魯迅累受歷史和現(xiàn)實重壓之后的心靈釋放。
[1][2]魯迅.《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1頁,342頁。
[3]林穆.《讀了〈故事新編〉以后》,《西北文化日報》,1936年3月28日。
[4]魯迅.《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14頁。
[5]魯迅.《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暼》,《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頁。
[6]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頁。
[7]魯迅.《兩地書·第一集·北京》,《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頁。
[8]魯迅.《故事新編·起死》,《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1頁。
[9]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頁。
[10]轉(zhuǎn)引自[德]瓦爾特·本雅明著.張旭東、魏文生譯.《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