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瑤
眼看著天邊一點一點地扯白了,母親就嘟噥了,她嫌父親拉屎太久了。
母親向著屋后的茅廁喊,你掉進糞坑了嗎?
茅廁里傳來父親的咳嗽聲算是回答。
母親又說,馬上日頭都曬屁股了,你們是去趕街還是去幫人家收攤的?
不一會兒,父親一邊扎著褲帶,一邊來到家里的堂屋了。父親的嘴上還叼著自卷的喇叭筒煙。
貨都裝好了,有什么急的。父親說,路上我們走快一點就行了。
母親先對我說,滿兒,走熱了也不要亂脫衣,容易感冒的。走不動了你就上車去坐。
然后母親對四哥說,老四,你要聽話,要給弟弟做個好榜樣,不能再讓我們操心生氣了。
母親最后對父親說,你看黃龍鎮(zhèn)有茨菰賣的話就買些回來,我們這里的茨菰澀澀的,不好吃。
父親一邊應(yīng)和一邊丟掉煙頭,然后將套著膠管的板車把的繩子挎在自己的肩頭上,說,我們走吧。
父親稍稍蹲下身子,一邁腿,車就走了。
母親依舊在身后叮囑著我們。
四哥和我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推著車子。車上的貨雖然不是很重,但捆得嚴嚴實實的,遇上不是很平坦的路面,車和貨就碰得很響。
天空陰沉沉的,還有風(fēng),很冷。
畢竟再過幾天就是年關(guān)了。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黃龍鎮(zhèn),與我們白龍鎮(zhèn)相隔二十多里,由一條細布條一樣的鄉(xiāng)村泥路連接著。
父親在前面邊走邊哼起桂劇來,我們在后面只是象征性地推著車子,除非是上坡,否則還得小跑才能跟上。
走了一段,我對父親說要試拉一下板車。父親爽快地答應(yīng)了??晌艺嬉嚂r,卻拉不動,加上兩邊的車把又寬,差一點還被后面的貨物抬了起來。
父親讓四哥來試一下。
四哥也是勉勉強強地走了一段路,還急出了幾個響屁,就走不動了。四哥的頭上冒著熱氣,他敞開衣襟,停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喘氣。
父親說,四兒,你不像弟弟能念書。你初中都沒有念完,你到底能干什么呢?
四哥沒有做聲,因為他去年還差一個學(xué)期初中畢業(yè)就被勒令退學(xué)回家了。
父親邊走邊說,讓你跟補鍋的唐師傅學(xué)補鍋,不到兩個月你就不干了。讓你跟彈棉花的陳師傅學(xué)彈棉,你也只干了三個月。
四哥低著頭悶走,一聲不吭。
父親還說,我們讓你學(xué)我們家的祖?zhèn)魇炙囎鎏枪?,你也不干,你到底想干什么呢?/p>
停了一下,父親又說,你如果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以后就后悔莫及了。再過兩年你就滿十八歲了,到時候,我們想管也管不了!
四哥對父親說,我想學(xué)裁縫,我喜歡當(dāng)裁縫。
父親說,好吧,回去了,我就對裁縫莫師傅說,讓他收你做徒弟吧。學(xué)個兩三年,有一門手藝,你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
我們這里是三天一圩,今天是幾個鄉(xiāng)鎮(zhèn)成圩,明天是幾個鄉(xiāng)鎮(zhèn)成圩,后天又是另外幾個鄉(xiāng)鎮(zhèn)成圩。到鎮(zhèn)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交易買賣或者去洗洗眼睛看看熱鬧,我們都叫趕街。越是臨近年關(guān),集市上趕街的人就愈發(fā)顯得熱鬧。父親一般是在我們小鎮(zhèn)上擺攤趕街的,只有臨近年關(guān)這個把月了,才到與我們相鄰的黃龍鎮(zhèn)擺攤趕街。因為要把庫存的貨賣完,好多賺些錢過年。
我們家有個小作坊,是加工糖果的。父親的祖?zhèn)魇炙囀亲龈鞣N各樣的糖果,有米花糖、薄荷糖、鳥仔糖、辣椒糖、花生糖、芝麻糖、云片糕、蘭花根等,成品出來后我們家就自己去銷售。平時在家門口擺攤就行了,但過年過節(jié)就到集市上去擺攤。加工幾天的糖果,可以賣上個把月。年底時,我們家就沒日沒夜地加工各類糖果,然后就可以一心一意地賣糖果了。前些年,父親是用籮筐裝糖挑去賣的,我很想跟父親去黃龍鎮(zhèn)趕街,可母親說我年紀還小,怕我走不動,就不讓去。父親也不讓去,總是說,等明年吧。就這樣一年一年地拖下來了。今年,父親配了一輛板車,不用像過去那樣用肩挑了,我想跟父親去,他就答應(yīng)了。只是母親還是不太放心,說是年關(guān)到了,集市上人多事雜,容易出亂子,我又沒有出過遠門??晌艺f我都上初中一年級了,母親就沒有再說什么,也就是默許了。
車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走著,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我們都走得熱氣騰騰。也許是這一段路況不好,板車的右邊輪子一下子漏氣了。四哥和我急得不知所措。
父親說,不用急,我們的車上有個備胎,不過,可要耽誤時間了。我們先把車上的貨卸下來吧。
換過輪胎,我們重新把貨裝上車時,就看見毛頭哥他們幾個來到跟前了。
毛頭哥和四哥是好朋友,都是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的,現(xiàn)在在街上浪蕩,口碑很不好。不過,毛頭哥對父親很敬重,也很有禮貌。
毛頭哥看見我們就急忙趕上來對父親說,陳叔,車子壞了吧,我們來幫一下吧。毛頭哥一聲令下,他的幾個同伙就幫助我們一起裝車。
父親對毛頭哥說,你們也去黃龍鎮(zhèn)趕街?
毛頭哥回答了父親。
父親有點開玩笑地說,毛頭,你們不會是去做“鉗工”的吧?
做“鉗工”就是做扒手,我們街上都是這樣說的。
毛頭哥說,陳叔,我已經(jīng)改正了。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
父親笑著說,我問他們等于不問。是吧?父親對著另外幾個說。
他們都笑了起來。
毛頭哥說,陳叔,真的。我不會騙你的。我們只是去黃龍鎮(zhèn)玩玩而已。
不做就好。父親說,那種事情怎么能做一輩子呀。還是學(xué)一門手藝吧。好歹以后可以養(yǎng)活自己。
我看見毛頭哥不斷向四哥使眼色。
四哥裝出有點難受的樣子對父親說,我去解手,你們先走一步,待會我會追上的。說著就向路邊不遠的叢林跑去。
毛頭哥也說,見人拉屎屁眼兒癢,我也要去解手。
他們幾個同伙也一起跟著去解手了。
父親卷了一支喇叭筒煙,猛抽了好幾口,還未見他們來,就說,真不知又去搞什么名堂。一會兒又說,我們走吧。
盡管四哥不在身旁,可父親一邊走一邊教育起四哥來,好像是說給我聽一樣。父親先用我們街上那些外出工作風(fēng)光無限的人做例子,后用我們街上那些反復(fù)坐牢的人做例子,舉一反三,好說歹說。說明一個道理,做人要勤謹老實,不能好吃懶做。
其實父親為四哥的事頭痛不已,因為四哥經(jīng)常不上課,只要老師到家里告狀,四哥一進家門就被父親狠狠地揍一頓。有時打得父親自己都哭了。四哥曾被父親捆過一天一夜;也被父親餓過兩天兩夜;還有一次被父親趕出家門十幾天,可過后依然如故。父親真拿四哥沒辦法了。后來我聽人說,四哥被趕出家門的那段日子,他和毛頭哥他們一伙像電影《流浪者》里的拉茲一樣,在天堂與地獄的日子里生活。有時扒竊得手就在飯店里大吃大喝,有時身無分文就到飯店里揀些殘羹剩飯。他們睡在車站里、碼頭邊,像群要飯的叫化子。后來被一個熟人老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就把他們遣送回來。所以現(xiàn)在被勒令退學(xué)的四哥成了父親最大的心頭之患。
大約沒走出一里路,四哥和毛頭哥他們趕上來了,就一起幫父親推車。四哥來到了父親眼前,父親反而什么也不說了。倒是毛頭哥他們幾個顯得興高采烈的樣子,好像揀得了金子一樣。
沒過多久,黃龍鎮(zhèn)就真的像條龍一樣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了。
走到黃龍鎮(zhèn)的街口,毛頭哥把四哥拉到一邊咬著耳朵說了一陣子,又和父親打了招呼,然后他們就去逛街了。
我們到了集市上,看見到處是從四面八方來趕街的人,五花八門吃的、穿的、用的攤點,把市場周圍的空地都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仿佛成了一個八卦陣,父親很快就搶占到了攤位,我們把車上的幾塊木板拿出來架在車上,把貨放在木板上分類整齊地碼好,就算擺好攤了。
整理攤面完畢,父親拍了拍手,穿好大棉衣,說,好了。就拉出一張木條凳,坐下抽煙。又對四哥說,趁現(xiàn)在還未成圩,你帶弟弟去吃碗黃龍鎮(zhèn)的大頭米粉吧。順便打一碗回來給我?;貋砗竽銈兙涂梢詫P目磾偭?。
四哥帶著我在八卦陣里穿行,我看到一行行的甘蔗、馬蹄、茨菰、白菜、蘿卜、角薯、芹菜和蒜苗,還有很多我說不出名字和說不清楚的東西,都分行擺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仿佛迷宮一樣,我們幾乎出不去。四哥和我就從兩籃白菜的中間跨過去,差不多要把人家的白菜掛倒,總算來到了大頭米粉行,好幾排都是米粉攤。
我們找一攤好吃的。四哥說,我以前來過這里。你不要告訴爸。
穿過擁擠的人流,找到攤位坐下后,我們等攤主做粉。攤主是位少婦,在齊腰的灶臺邊扭動著腰身搓熟漿膏,鍋里浮出來的水蒸氣包裹著她,好像仙女一樣。
大頭米粉是我們黃龍鎮(zhèn)和白龍鎮(zhèn)的特色米粉,一小鍋一小鍋地在灶臺邊做,現(xiàn)做現(xiàn)吃。我們鎮(zhèn)上的人大多會做。母親在家里經(jīng)常做給我們吃,我對這種米粉再熟悉不過了。先是把米浸泡一陣時間,再打成漿后放在布袋里濾干成團,揉碎后再搓成團,放進鍋里煮個半熟。然后把一團熟漿膏放在搓衣板一樣大小的木板上,木板的中間鑲著一塊鐵片,鐵片上均勻地布滿筷頭一樣大小的眼子,把木板架在鍋上,把半熟的漿膏用手搓在板面,熟漿膏被擠到眼子下面,形成一根根頭大身細的米粉掉進沸水鍋里,下面又是猛火攻煮,不一會兒,一小鍋的大頭米粉就煮熟起鍋了。撈進碗里,澆上豆腐乳鹵、鮮肉末、頭菜、蔥花、辣椒粉,一碗碗香噴噴的大頭米粉就可以吃了。這種味道即使過了幾十年,依然在我們的味覺里鮮活著,成為黃龍鎮(zhèn)與白龍鎮(zhèn)人揮之不去的故鄉(xiāng)的記憶。
也許我是第一次吃黃龍鎮(zhèn)的大頭米粉吧,感覺比我們白龍鎮(zhèn)的更好吃一點。
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到中午的時候人氣最旺,真可謂到處都是人山人海。由于天氣寒冷,人們在攤前生柴火取暖冒出的煙氣懸浮在空中停留不走,與低沉的云層似乎連在一起,籠罩著集市,仿佛一個巨大的蜂巢,有點亂轟轟的樣子。我們的攤前不斷地擠過人流,四哥和我各站在攤的左右,免得人多擠倒我們的攤點,父親則在熟練地為顧客包扎糖果。
看著人群漸漸松動了,車上的糖果可以見底了。
父親松下來,抽了口煙,說,今天真是好賣,我們可以空車回去了。
我說,回去我走不動了,我要坐車回去。
父親說,你們兩個都可以坐車上。
這時,毛頭哥他們幾個也來到我們的攤前了。
毛頭哥說,陳叔,我去打碗米粉給你吃晌午吧。
父親才記起剛才只顧忙著賣糖,還一直沒有吃晌午呢。
父親說,不用你去打,我叫老四去打就行了。說罷就拿三塊錢給四哥,叫他先吃一碗,然后再打兩碗回來讓我們吃。
四哥和毛頭哥他們一走,攤前又擁擠起來了。好像是大家都要清倉一樣,賣貨的都拼命甩賣,買貨的都急著瘋買。待到人群稀疏下來,冬日陰沉的天色好像開始晚了。
這時,父親突然想起四哥去打米粉這么久了還沒有回來,就感覺有點奇怪。
父親說,這個鬼老四,又跑去哪里這么久了?又對我說,滿兒,你餓就吃一點糖吧。
突然,一個人竄到攤前說,陳師傅,剛才那邊打死了一個人,他們說是賣糖陳師傅的兒子。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的兒子。
周圍的人圍上來聽那人說話,那人就繪聲繪色給大家解釋發(fā)生的事情。
父親的臉?biāo)查g變得像天空一樣陰沉,瞪著混濁的眼睛對我說,滿兒,收攤,滿兒,收攤,我們?nèi)タ纯础?/p>
父親和我手忙腳亂地把攤胡亂一卷,讓鄰攤的人幫忙照看,就拉著我往前跑去。
集市雖說漸漸不那么熱鬧了,但攤點還在,人還是很多。我們還是像走在八卦陣一樣,父親顧不上那么多了,帶著我跨過人家的攤點。攤主本來想罵,可看到父親鐵青著臉,還有點殺氣的樣子,就不吭聲了。
父親抓住一個人便問,看見我兒子了嗎?
人家說,我怎么認識你兒子。
父親又抓住一個人問,哪里打死了一個人?
那人搖了搖頭。
父親就在前面跑,我也跟著他跑。
父親又問了一個人。那人用手一指,我們就朝著那人手指的方向奔去。
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見我們父子,先是在市場里跑,又從市場里跑向四周,從四周跑到了下面街,然后從下面街跑上了拱橋頭,父親一邊跑一邊又問了好幾個人,終于跑到了水碾溝。我們看見三三兩兩的人一邊手舞足蹈地議論,一邊興奮地往回走。
我們朝著還有人圍觀的地方跑去。那里臨近河邊,有好幾個人還在那里指指點點。
父親問了一下,就有人認出父親來了。他們都退到了一邊,只戒備地看著我們,什么話也不說了。
我們看見一個人在水里飄浮著,被一蓬竹蔸攔住了。從衣服看,顯然與四哥穿的一模一樣。
父親喊了一聲,四兒!——
過后毛頭哥的一個同伙把四哥出事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
父親讓四哥去買米粉時,毛頭哥他們一伙也去了。他們先是每人都吃一碗米粉,吃完米粉就打算回家了的。毛頭哥為這次空手而歸有點遺憾,因為他們此行目的是很明確的,就是想弄些錢回去過年。誰知那天都沒有下手的好機會。就在他們吃粉結(jié)束時,機會來了。一個賣完豬肉的人也去吃粉,不但坐在毛頭哥的旁邊,還把一包錢放在上衣的外口袋。
毛頭哥下手了。
賣粉的攤主看見了,他沒敢說,而是在遞粉給那人時又不放手,那人也是不開竅,說,怎么不給我粉呢?
攤主說,你還沒給錢呢!
那人說,胡說,剛剛我不是給你錢了嗎?
攤主說,沒有,你哪里給我了?
那人重復(fù)了剛剛自己是怎么給錢的動作,他摸了上衣口袋,才發(fā)現(xiàn)那包錢不見了。他看了攤主一下,攤主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順著眼色一看,毛頭哥他們已走出十米開外了。
那人大喊一聲,抓扒手!就沖了過去。
大家對扒手是恨之入骨的,只要有人出面抓了,就會一下子有很多人跟著起哄了。毛頭哥和兩個同伙一下子就被抓住了。這一來,拳打腳踢,棍棒交加是免不了的了。打到半死,人群才審問毛頭哥。毛頭哥說自己沒有偷,不信可以搜身。大家就搜他們幾個的身,還真搜不出什么證據(jù)。
原來毛頭哥在慌亂中已將那包錢遞給跟在身后的四哥了。如果四哥當(dāng)時一走了之,他就不會出事了。可四哥也是個講義氣的哥們。他在旁邊看著毛頭哥他們幾個被打,看看自己能不能助一臂之力。那些人搜不出東西就打算不了了之了??捎幸粋€人大聲說毛頭哥肯定還有同伙的。這一來,大家就向圍觀的人看了。
毛頭哥叫了聲,還不快跑!
四哥和另外兩個沒有被抓到的同伙一下子就四散逃開了。人群分成幾撥將他們追趕。四哥為了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把那包錢向空中一撒。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像傳單一樣在空中飄零。很多人就去搶錢,當(dāng)時街上一下子就亂成一鍋漿了??煽偸怯行┎粸殄X所動的人,死命地追趕四哥,四哥先是在四周轉(zhuǎn),但追的人越來越多,他就往下面街跑??赡切┤艘廊粩f著。四哥就跑到了拱橋頭,然后岔往水碾溝的方向。那里是條河。他看看無法退回去了,就跳下河游過去??砂渡系娜擞檬^向四哥開火。四哥沒有逃出石頭的追趕,被石頭擊中了。岸上的人都發(fā)瘋了,盡管四哥都不會動了,可石頭還是像雨點一樣的飛向他。他沒有知覺了,隨水飄著,被一蓬竹蔸攔在了那里。
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就三三兩兩地一邊議論一邊往回走了。
我和父親就是在那時遇上那些回來的人的。
父親脫掉棉衣,就下到水里,把飄浮在河面的四哥撈上了岸邊。我看到四哥的雙眼緊閉,臉是烏青的,鼻梁邊、頭腦殼都開了幾個窟窿,又漸漸地冒出血水來了。
父親啞著嗓子叫著,四兒!四兒!
我也跟著叫四哥,四哥!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父親又叫,四兒,我是你爸,你睜開眼睛看我一下!
天色漸漸晚了,父親還在叫著四兒,四兒!
四哥果真睜開眼睛了。
父親激動異常,急忙用棉衣包裹著四哥背起就跑。
父親邊跑邊喊,我兒子還活著!我兒子還活著!
父親背著四哥跑上了拱橋頭,又從下面街跑上市場。
父親一邊跑一邊說,我兒子還有氣!我兒子還有氣的!
他一面問人家醫(yī)院在哪里,得到指引后就朝著醫(yī)院的方向跑,我在后面跟著。父親背上背著的仿佛不是四哥,而是一床棉被一樣。
我們跑到了醫(yī)院,一個掃地的老頭說,醫(yī)院下班了。值班的王醫(yī)生回家煮飯了。
父親對那老頭說,老人家,你能不能幫我去叫醫(yī)生來看一下,我的兒子還有氣的。
父親一邊把四哥放在醫(yī)院大廳的長凳上,一邊不停地叫著四哥。不一會兒,一個滿臉麻子的人來了。老頭說那人是王醫(yī)生。
王醫(yī)生走進值班室,穿上污漬斑斑的白大褂,一邊戴上聽筒,一邊問父親,他是你什么人?
父親說,他是我兒子。
王醫(yī)生又問,他做什么了?
父親說,他被人家打了。
王醫(yī)生哦了一聲,就用聽筒聽四哥的胸口,又翻了四哥的眼睛看了一下。又指著我問,這個又是誰呢?
也是我兒子。父親說。
你有幾個兒子?王醫(yī)生又問。
父親說,老大老二是女兒,都嫁人了,老三是兒子去了農(nóng)場。這個是第四個,父親指著四哥。最小的是他,父親又指著我說。
王醫(yī)生說,哦,你還有兒子嘛!
父親一聽就有些打抖了。
王醫(yī)生壓了壓四哥的胸膛,又用聽筒聽一下,說,沒有辦法了,你們來得晚了。
父親幾乎哭著說,他剛才還有氣的,王醫(yī)生,我求求你了,你要救救我的兒子?。∥医o你下跪了。
王醫(yī)生說,你就是給觀音菩薩下跪也沒有用了。你還是拉回去吧。說完就走了。
父親又在那里猛喊著四哥,可四哥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我摸了摸四哥的手,冷得我?guī)缀鯂樍艘惶?/p>
天開始黑下來了。
父親又背著四哥回到集市上,趕街的人大都散盡了,還剩一些人開始掌燈在那里收攤而已。
我們的車攤還在那里,還像剛才我們擺放的樣子。
父親把四哥放在地上,遠遠的有一些人圍在那里議論,有一些人好奇地圍上來了。
但一會兒就聽見有人說,咦,這不是今天那個偷錢被打死的人嗎?
接著又是一些嘰嘰喳喳的私語。他們像看街頭的雜耍表演一樣地看著我們,就差沒有丟下一些硬幣了。
父親和我都沒有說什么。
父親把四哥放在板車上整理好了,就找了一截竹筒,到一個商店灌滿了煤油,又用一球破布塞好,就放在車上了。
父親將套著膠管的車把的繩子挎在自己的肩頭上,說,我們走吧。
父親稍稍蹲下身子,一邁腿,車就走了。
走出黃龍鎮(zhèn)的街口,天就完全黑下來了。風(fēng)也好像一下子猛起來了。
父親把剛剛做的油筒點燃,讓我在前面拿著照路。走上那條像細布條一樣的鄉(xiāng)村泥路時,父親開始哭了,那種哭又不是大哭,而是邊哭邊說的哭。
父親說,老四呀,你太不爭氣了。你怎么又去干那種事呢?你不是說改正了嗎?你真是糊涂呀!
前面的路,時高時低,我走在父親的身旁,也默默地流淚。
父親說,老四呀,你不是說想當(dāng)裁縫嗎?我答應(yīng)回去給你找?guī)煾盗说难?,你怎么就沒能等到回家呢?
父親有點像喝過酒一樣,走路有點搖搖晃晃的。四周很黑,油筒的火光只能照見面前的一小圈路。
父親說,四兒呀,我回去怎么向你媽說呢?
我看見父親的臉完全變形了。
父親向著黑黑的夜、冷冷的風(fēng)喊,四兒?。 丶野?!——同年同伴回家呀!——
父親反復(fù)地喊著。
冷冷的風(fēng),把父親的話吹散在黑黑的、遠遠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