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啟
約2001年,在廣西師大文科基地班就讀的林季杉面臨著保送兩所高校讀碩士的機會,在云南大學和湖南師大之間,我建議她選后者,理由是后者有岳麓山,后者有一般人所認為的“文化底蘊”。隨著事情進展的順利,我的人生從此與長沙發(fā)生了深深的連接,我的生命在這里得到了新的開始。
在此前,長沙對我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是一座我只能在火車上瞭望的城市,在多年從安慶溯水至武漢、從武漢至桂林的旅途中,長沙頂多是我的透氣孔,行車至此,下來走走,還不大敢買東西,怕換到了假幣,而已。事實上即使我后來因林季杉在此讀書,我從桂林來過幾次,仍然對長沙無甚了解。有一次在去長沙的途中,我與臥鋪對面的小伙子感嘆:長沙怎么沒有什么好吃的啊。令人意外的是,那位兄弟接下來就不再與我說話,一路長吁短嘆至下車。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對長沙的無知是多么驚人。
2003年初春,恐怕許多中國人難以忘卻。當時我在北京讀博士,開始的時候,手機里還能收到一些輕松的短信:“春節(jié)時分,童喜鞭炮,父憂其險,阻之,童泣曰,‘我非(點)典!我非(點)典!’”“曹操遇險,典韋救駕,操曰:‘非典,吾命休矣!’”很快,那些短信的內容就變成了真實,什么今天某某大街運送非典病人,為防止傳染,請勿出門;什么今天某處死了幾個人,請大家珍惜生命云云。各種不知由來的短信變著法兒嚇我們。許多人逃離了京城。我素來對死亡無甚認識,也就無甚懼怕,對那些早早離開學校的同學有些好笑,當然,我也知道他們當中有人是渾水摸魚、趁亂逃學玩自個兒的去了。當宿舍樓里走得沒剩幾人、連旁邊的塔樓里也傳出某某老師因非典故去的消息,這時我們的屁股再也不能那么安定了。一向穩(wěn)重老辣的老楊是我當時的宿友,有一天他是帶著口罩回宿舍的,像一個特務闖了進來,這讓我驚訝萬分,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妙。在老楊離京之后,我也迅速購得一張去桂林的軟臥(硬臥很難買了),也帶上口罩,倉皇逃竄。
火車上,小盒子里四個人,四張只剩下眼睛的臉,笑容和招呼是看不見的,只能通過眼珠的轉動判斷對方是不是愛你。四人互不交流,大約都設想對方就是非典病人。其中一位是女的,當她在駐馬店下車的時候,我們三位男士非親非故,堅持目送她下車,該女士下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脫下口罩撲進男友的懷抱,當她露出面容的那一刻,我們三人不約而同交流了一下心頭的悔恨:那是一張年輕貌美、無比動人的臉。該死的非典!
在火車上,桂林的同事給我發(fā)短信,說這段時間從北京回來的同志們回家后都需隔離半個月,我覺得挺好玩。但此時林季杉對我的掛念卻完全不同。
林季杉早在桂林的時候就已經受洗,來到長沙后,已在岳麓山下一個大學生團契聚會了一兩年,對《圣經》已經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她發(fā)來的信息開始是《詩篇》91章,這一章主題是“上帝是我們的保護者”,共有16節(jié),對于手機短信而言,比較漫長,我的手機為此滴滴滴滴了很久,讓我不斷地從口袋里掏出來翻閱,使我的形象仿佛一個炫耀手機的小青年。信中曰:“他是我的避難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依靠的。他必救你脫離捕鳥人的網羅和毒害的瘟疫。他必用自己的翎毛遮蔽你,你要投靠在他的翅膀底下。他的誠實是大小的盾牌。你必不怕黑夜的驚駭,或是白日的飛箭;也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間滅人的毒病?!保?-6節(jié))雖然我在2002年的夏天已開始認信耶穌,但我并未有基督徒的生活,更沒有林季杉的信心,所以當時林季杉發(fā)給的那些話我并未太多感動,我感動的是林季杉對我揪心的牽掛。到長沙的時候,我自然地跟著這牽掛下了車。
北京來的人就是不一樣,當時??紤]到許多地方可能就不接待我,林季杉問了她所在的教會,教會表示:愿意接納。我就坦然住到了教會。教會那一塊兒好像叫顏家山。剛歇口氣,很快就有一位曾經在湖大為官的老姊妹來訪,她與我聊了幾句,就弄清了我的來路,當時她沒說什么,卻很快將她的意見反饋至教會的負責人楊伯伯和孫阿姨。但教會還是決定接納我。于是,從此時到這一年的復活節(jié)(4月27日),大約40天之久,我就住在這個家庭教會。我徹底進入了一個新的境地:我的周圍都是神學的和教會的書籍;我的朋友都是教會的弟兄姊妹;除了讀書,我還常常接待來此的一些教會的牧者,他們的言語和生命狀態(tài)給我觸動很大。禮拜天的主日敬拜,我全程在場。別的不說,就是楊伯伯和孫阿姨,我就不住感慨:楊伯伯是數學系教授;孫阿姨曾是國內第一批赴美留學人員、物理學家、系主任、省大人代表、勞?!丝渌菍W校最好的女教授她還不高興,她反問:你為什么不能把那“女”字去掉?但就是這樣的人,卻在人生的中途,放下了驕傲,放下了許多在別人看來寶貴的東西,專心服事教會,在岳麓山下帶領年輕的學生了解一種被世人遺棄的真理。那一年的復活節(jié),是我重生的日子,在楊伯伯家的浴池里,我受了浸禮。
我自己的信仰歷程,是另一個故事,這里按下不表。但在長沙,這個40天的時間,像耶穌在約旦河受洗之后的40天,像保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蒙耶穌光照從猶太教改信基督教之后“往阿拉伯去”的數年,是我人生極為寶貴的曠野時期,我得到的收獲不是知識的增加,而是被帶入了一個光明之境。此前我雖然算是信主,但生命毫無改變。但現在不同了,“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雹?/p>
麓山南路在岳麓山下,湖大里面,我很喜歡走,一是路上有我喜歡吃的常德米粉之類,另一個就是路上有不少舊書店,還有一個我不得不說:長沙高校的女生,容貌整體上是相當標志的,長沙高校的路上風景,是很美的。有一天,我發(fā)現自己走在這條路上,心里無限光明,我當然不是被常德米粉的香辣感動,不是被舊書店的發(fā)霉氣味吸引,不是被美麗的女生和白發(fā)的先生照亮,而是被一種真理照亮,這種真理來自《圣經》,它是上帝的話,它讓我知道什么是良善什么是罪與惡、什么是光明什么是幽暗。我心中的許多想法、許多話語,包括文學話語,突然變得有序,好像混亂中的屋頂上有了一個缺口,陽光照進來。那是我在文學上的一次新生。
長期以來,我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喜歡占有知識。但對我而言,專業(yè)上的知識越增多,尤其是文學藝術哲學之類,心中越迷亂: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對的?越來越不知道了。我的博士方向是新詩研究,在讀博士之前,我關注的是后現代主義文化,尤其是當代中國的先鋒小說,我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命價值取向可想而知。我寫文學批評,是用一種新的文學理論為尺度,來評判一種新的文學現象,過一段時間,又有新的文學理論占據我的心地,我就改弦易轍,在不斷移動的場域中,我沒有安居之所(當然,也有人說:為什么非要有呢),我不知道生命的真知識是什么。在長沙,這個40天的時間里,在《圣經》里,在教會里,我看到我的安居之所,那是上帝的話,上帝的話之道成肉身,上帝的兒子為我們這些罪人所成就的救恩。像燈被打開,黑暗的屋子里有什么、是什么樣子,變得清清楚楚,我重新審視腦海里雜亂無章的生命話語、文學話語。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在說話和寫作上多了一種信心、光明和力量。
在那一段時間,長沙的詩友也給了我許多關懷。遠人、譚克修等詩人,分別接見了我。遠人的詩整飭感傷,極有書卷氣,是我很喜歡的類型。他不僅帶我去識字嶺吃湖南小吃,還帶我去了他那藏書無數的舊屋。滿屋子的外國文學,許多寶貴的譯本版本,使我明白了他的書卷氣何來,他為人的知識分子品性何來,我喜歡這種資產階級的滿腹經綸和溫文爾雅。我們曾經在湖大的一個大排檔里單獨地飲酒,那時的他還未剪去長發(fā),雖是詩人,但已有了對小說的幻想,在清晨在夜晚在風中,在心中為了未來的故事,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八年后,我再見他,已是一位頗為知名的小說家。
我至今不知譚克修如何能找上門來,那時我一名不文,只是一個北京師范學院的小博士生,也許他是個詩人,我算研究詩歌的,僅此而已。譚克修給的印象一個字:帥。他年齡只比我大一點,但真是年輕有為,是個建筑設計師,據說長沙的五一廣場的設計他都有份,那可是長沙的中心,地標式的所在,弄得我每次經過那里,都想和身邊的朋友說:嘖嘖,這可是我一哥兒們設計的。譚克修的詩給我最大的印象:智慧。他的詩對現代生活的看見與描述,頗為幽默動人,有不少小刺、但還是香辣可口,他的詩作應該很有讀者。我那時還是挺沉浸后現代主義等文化理論,他的詩與當代中國社會的關系,很值得談論,所以,當他邀請我為他寫個評論,我?guī)缀鯖]花多少時間就完成了,后來此文刊發(fā)在《芙蓉》上。在寫作中,我感覺自己那時的理論儲備和感受力還是挺豐沛的。也是從那時起,我發(fā)現我可以寫一種叫做詩歌評論的東西。這個時代,人們都喜歡稱“家”論“大師”的,后來我被稱為詩歌批評家,且屬“70后”,我很驚異,但這一切,是從長沙這一段蟄居的時間真正開始的。
譚克修有一件事讓我感動,他和他的香車寶馬,出席了我在長沙簡陋的婚禮。在坐著他的車回到(教會幫我們預備的)新房的路上,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是新郎了!結婚這么可怕的事已經順利地完成了!
我一生中唯一的這次婚禮,是在長沙湖南大學一座食堂里舉行的(現在,也許已經裝潢為豪華的餐廳)。我對長沙印象美好,因為我在這里解決了人生的一個大問題。
長期以來,我對安徽農村老家的婚喪風俗恐懼不已。農村死人的事情是常見的,漫長的喪禮也是常見的,孩子們在夜晚和白天常常為此陷入恐懼。死者該是什么樣的棺材什么樣的衣服哪一個孩子負責什么程序之類,都很有講究,我曾經在參觀完一位爺爺輩的死者的喪禮之后,心中默默禱告:爹媽啊,你們千萬別死,你們死了我這個長子得負責多少事務?。∵@些我都不會……
結婚的事情更加復雜,從介紹到察親到相親到定親到婚禮到回門到逢年過節(jié)不同的禮數,不勝其煩。別的不說,就說婚禮那幾天,就把你累趴下;更別提洞房前夕,那幫長期無聊、精力過剩的同胞們朋友們,會不知想出什么法子來折磨你。小學生的時候,我們去看一個婚禮的熱鬧,那是隔幾里路的一座村莊,我們屋前屋后到處亂竄,突然,竄到屋后一個無人的角落,我發(fā)現滿身紅光的一個人,竟然是我的數學老師王陌生!這個平時十分嚴肅的小白臉,我們是很害怕的,現在他竟然渾身羞怯地躲在角落里!他的形象因被我窺見,顯得更加緊張。結婚,是多么可怕的事啊。結婚給我的印象和死亡一樣,過程冗長、難以承受。
2003年因著非典,我避難于長沙的一個家庭教會。以前我和女友相戀幾年,從來沒有想到要結婚,我也不大敢想,她家里的條件,是我的家庭不能比的。我的年齡也比她大不少。況且,她還是個極為叛逆的女孩,曾經的學校文學社社長,寫的詩遭到學校領導點名批評。年紀輕輕就覺得人自殺是可能的,是有理由的,中文專業(yè)已經讓她不滿足,非得去讀哲學且是宗教哲學才可以。這么不務實的女孩,我們能長久在一起嗎?
以前我們在一起,和世間青年男女一樣,沒什么罪責感,但現在不同了,我們都是新的生命,應當有新的生活。為了繼續(xù)在一起,林季杉先說:我們結婚吧。我很高興,但又擔心。結婚的陰影又籠罩心頭。但奇妙的是,在教會的安排下,婚禮非常順利,家人也比較支持,雙方都有代表前來參加,一切順利。重要的是,這婚禮讓我感覺無比美好,像在云端一樣。一個星期天,教會租了湖大里面的一個餐廳,鮮花、彩帶、氣球,布置了一下,組織了一個我們結婚的感恩禮拜。過程完全是西方教堂里的程式,其中一個細節(jié)讓大家對我印象深刻:在牧師問男方女方“你愿意娶(嫁)給某某某為妻(夫)”的環(huán)節(jié),我不是按通常說的“我愿意(I do)”,而是說了一句“我非常愿意”,顯得急不可待。我知道我的心,對新娘是何等的愛?;槎Y上有詩班的獻詩,牧師的證道,我們的見證?;槎Y結束有我們訂的蛋糕,大家一起分享,干凈、簡單而美好。當這一切結束,我發(fā)現自己竟然是新郎了!結婚的事情就這樣輕松地結束了!真的是,在上帝的懷抱,你的負擔是輕省的。即使是死亡。
“才德的婦人是丈夫的冠冕”《舊約·箴言》12:4、“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獨你超過一切!”(《舊約·箴言》31:29)每當我經過長沙,我都會想起我唯一的婚禮,我的愛人林季杉,你是我的冠冕,你是我身上的光環(huán),是我的榮耀,以你為榮,后來我們的女兒就叫榮以林。惟獨你超過一切?;橐鍪俏业纳畹闹匦麻_始。這個開始是在長沙發(fā)生的。我沒有理由不對長沙這座城市、這里的親友印象深刻。雖然我在這里沒有一個血緣意義上的親戚。
6月23日的婚禮之后,我在長沙又呆了一段時間,從來到暑假期間離開,共有4個月的時間。我熟悉了河西這邊許多地方,岳麓山爬了好多次,岳麓書院瞻仰了又瞻仰,愛晚亭下也歇息了好幾回。最熟悉的地名是溁灣鎮(zhèn),因為它也姓榮;最喜歡吃的地方是新一佳,因為上面有家桂林人(美食城);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墮落街,這條湖南師大和湖大共有的小街,豐富無比,雜亂無比,當時《參考消息》上轉載外國媒體文章,說岳麓山下的大學城,是世界上最混亂的大學城。但是,我愛。就像我愛中國一樣。
那時我還沒有認識路云,認識他是幾年以后的事。這是個才華卓絕的詩人,徹底的詩人,早年打拼下一點財富,就是為了下半輩子養(yǎng)家、讀書、接待詩友、專心寫詩。他的藏書和遠人有的一比,不同的是,遠人的書大都是舊書,路云的書大都是新書;遠人對新書不信任,尤其是新譯的外國文學,路云對舊書如同對待舊人生毫無感情,新書新知識對生命是一種拯救。路云為讀書和詩友,可以慷慨資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一出,他即整套購之,幾千塊吶,又沒有項目經費報銷!在編輯《海子最美的抒情短詩100首》的短短后記中,我忍不住引用了他詩集《出發(fā)》里的幾行詩,一位朋友很驚訝我“為何將路云放在這么高的地位”,我當然沒有資歷將路云放在什么地位,但是他的詩歌,在這個時代,真正有著無人企及的想象力、奇詭、浪漫與激情。他是當代中國,我所看到的,既有湖湘巫覡文化色彩、又極具現代感的一位詩人。他長年在高樓上,對著窗外的望月湖看外國文學、抽中國煙、聽你不懂的CD。這個人太獨特,我對他沒有什么不滿,除了他自己刻苦學習希伯來文一事。這幾年他被《舊約》所動,發(fā)誓要讀懂《創(chuàng)世紀》原文真義。搜羅國內已有的寥寥幾種希伯來語教程,自己用功,欲皓首窮經。
我對他這種倒行逆施極有意見。語言當然重要,我自己也學了一年希伯來文,勉強能借助字典去揣測經文的翻譯是否切近原義,對于解經還是很有幫助的(事實上,中文和合本《圣經》已經非常準確),但《圣經》的原文真義唯有圣靈能告訴我們。不先認識耶穌,要明白《圣經》,正如:我想明白一個人的話,卻不去進入一個人的內心,不常在他里面②《約翰福音》15章4節(jié):“你們要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你們里面”。7節(jié):“你們若常在我里面,我的話也常在你們里面;凡你們所愿意的,祈求就給你們成就。”。只苦學語言,也許能成為學者、語言學家,而因此能明白《圣經》的人恐怕很少。學識和人格均無比令我景仰的陳寅恪先生,通曉22種語言,其中包括希伯來文,但他是否因此讀懂了《創(chuàng)世紀》?我懷疑。
長沙幾年,是我人生的大轉折。2003年春,在從北京到桂林的路上,我的人生軌跡竟然在長沙停頓了三四個月。上帝將我圈在這里,像耶穌和保羅在曠野一樣,我在這里經歷許多,有艱難的試探、有漫長的沉默、有勝利、有欣喜、有大祝福、有大改變。我深知自己的卑微與污穢,更感動于改變與恩寵。隨著林季杉的畢業(yè),接下來我們在北京生活了幾年,后來我們又到了武漢。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無論輾轉何處,我們的目光都能看到長沙,我們感謝在長沙的那一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