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我是嚴(yán)歌苓的書迷。

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是讀高中，寢室里有一個我挺喜歡的姑娘，叫海寧，海寧常跟我提她的一個女同學(xué)，這女同學(xué)很帥，體育很好又漂亮，后來考上北航，海寧的偶像對她說了，嚴(yán)歌苓寫得特別好，于是我就上圖書館借了《一個女兵的悄悄話》以及《綠血》，抄了很多美麗的句子到本子上——在我的印象里，嚴(yán)筆下的故事就是一個畫面，一個神情嚴(yán)肅極端緊張的大腦門姑娘無望地愛上一個神情嚴(yán)肅不知他心里想什么的男人，然后終有一天這神情嚴(yán)肅不茍言笑的男人突然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一個男人在少女的額頭一吻，這就是嚴(yán)歌苓給我的全部印象。

后來，她出了國，再后來，就有了無窮無盡的小說，再后來，她就成了外交官的太太，再后來，她就成了暢銷書作家。我在郵箱里看到出版社說她出了新小說，趕緊叫新華的人幫我寄書，寄來了趕緊看，看了第一章，就知道以前看過，是她以前一部小說改的，現(xiàn)在這本小說也許改長了一些，但是架子依然沒有變，創(chuàng)作豐富的女作家就是這點好，到實在要出書，改本以前的小說也一樣，不費什么力氣，也還不錯。當(dāng)時看完那個中篇的感覺是，天哪，這也讓出了，政治審查其實還蠻松的嘛。深夜看完書，把被子一掀，下去喝了一大杯涼水——為這個深深黑暗的世界狠狠地喝了一大杯涼水。

《霜降》講的是一個什么故事呢，講的是一個小保姆的故事，霜降是小說女主角的名字，她是一個漂亮的倔強的少女，來到北京一家高干做保姆，目睹這個寵大而混亂的高干家庭，和這個家庭里的三個男人發(fā)生的糾葛，和老司令員，和老六（一個被關(guān)起來的匪類），和老九（一個陽光漂亮的男孩）——從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有一點點像我以前看《步步驚心》，少女穿越到皇宮，所有阿哥都喜歡上了她，深情型的，蠻橫型的，粗暴型的——不是一般的自戀基本不能讓女主有如此幻想……

其實上，這是一個異常猥瑣的故事，而且直指了黑暗現(xiàn)實，但為什么沒有被禁，我想這多半在于描述的技巧與方式。好的技巧讓人關(guān)注角色塑造而忽視“身份禁區(qū)”——我不由檢討自己，省部級的貪官都早已在文學(xué)作品中屢屢出現(xiàn)，一個虛擬的司令員我怎么就會想到“被禁”這個詞呢？打住。我覺得最猥瑣的鏡頭是老司令員猥褻女主一幕，看了半天，不過幾百個字，心中震動，但并無不恥，驚嘆嚴(yán)老師的筆法如此的清潔，再猥褻的事情由她寫來也清潔干凈，毫無惡心之意——用清徹之眼觀罪惡之事，胸中無波瀾，筆底無起伏，心中無審判，這是所有偉大作家的共通點——那也許就是偉大的立足點，那里有對人類命運的深深同情，那種巨大的悲憫與原諒，對整個人類，對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一視同仁，并無二致。

這本書里最動人的還是女主與被剝奪一切權(quán)利的無用之人老六的感情，“原來愛與過活是兩回事，愛一定要過渡到過活才能自然長久地存在下去，過活卻不需要愛，過活自身是獨立和成熟的，因此它自身就能夠自然長久地存在。過活不需要你挺累地將目光弄得曲折，將笑擺得那么巧。過活是大米飯，你餓，它結(jié)實地填飽你的，樸實得讓人感動?！?/p>

“你說你對我也不是真的？這樣下去有希望成真的。小傻孩兒，什么東西都要時間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開始就認定什么是真的，一旦你發(fā)現(xiàn)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是那么當(dāng)它真，發(fā)現(xiàn)了一點真，你就感激不盡。我和你，我今天能發(fā)現(xiàn)一點真，全歸功于我當(dāng)時的不當(dāng)真。哲理到這一步的四星突然問霜降：我芝麻醬調(diào)得對吧？”

“他抱著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任性同時也出自一種頗厚的情分。什么樣的情感呢？似乎不如愛那樣美，卻比愛更根本的情感。他怎能說他愛她或者喜歡她呢？那情感比愛和喜歡沉重得多，復(fù)雜得多，并殘酷。她哪能承得起這感情呢？”

……

小說的好處是拓展你的寬度，它讓你相信這世間各種復(fù)雜感情的存在方式，它讓你不再簡單，不再黑白分明，不再手起刀落。這并不美好，但是非常寬容，闊大，相當(dāng)近似悲欣交加。其實，我非常討厭這本小說，但又無法不把它讀完，我非常討厭在小說里還要我去接觸那黑暗的現(xiàn)世，但是又非常喜歡些文字后面的冷冷光芒，我喜歡在那無比猥瑣的故事后面那些不猥瑣的感情。也許對我們來說，任何不計后果，不講利害，認真的，善意的感情都是值得的，都是不猥瑣的——當(dāng)女作家真好，你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化成細小的霧氣，散布在你的任何一本小說里，看完這本書的最大感受是，我很羨慕這本書的作者，或者說我羨慕一切寫作者。

我想象著那個五十歲還在化妝還在精細地活著的女人，還在愛，并被愛，還有回憶，還有美好，還有感動，還有溫暖，還并沒有讓黑暗統(tǒng)領(lǐng)一切心的領(lǐng)域，還可以在異常冷冽的目光的盡頭有一絲的憐惜。

這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