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自郭敬明抄襲事件始，經(jīng)汪暉、朱學勤的學界疑云，再到小說界的張翎事件，抄襲，成為中國文壇的一個關鍵詞。具體到張翎的問題，究竟是張翎用他人的作品成就自己的名聲，還是欲加之罪導致的名譽損害？

如果沒有馮小剛那部破5億票房的《唐山大地震》，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電影原著華裔加拿大作家張翎的名字，而她可能也就不會陷入涉嫌抄襲引發(fā)的“地震”中了。

2010年11月16日，網(wǎng)名長江的網(wǎng)友在自己的博客上發(fā)表了揭發(fā)張翎剽竊的第一篇爆料猛文，指責張翎的《金山》:“這部作品的結構、絕大部分情節(jié)、人物塑造，很明顯抄襲剽竊自加拿大一批土生華裔作家的獲獎英文作品?！被ヂ?lián)網(wǎng)和文壇的火藥桶被點燃，引發(fā)驚雷陣陣。

在之后幾十天里，雙方的支持者在“左岸文化網(wǎng)”等論壇上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殺得天昏地暗，一方認為抄襲證據(jù)確鑿，另一方則認為這是“雷同苦難”——從一開始作品本身是否抄襲的論辯，進而發(fā)展到人身攻擊的地步，對雙方當事人都造成了一定的傷害。這連長江自己也始料未及，他在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時說:“我在此呼吁那些支持我的網(wǎng)民，創(chuàng)造一個健康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以理性的方式對待這起抄襲事件，杜絕對任何人的攻擊?！蓖瑫r他也鄭重聲明:“網(wǎng)絡上有那些無聊罵人的帖子，轉貼我的文章時所用的各種網(wǎng)名，完全與本人無關。我希望大家只針對張翎涉嫌抄襲問題的指控進行舉證與研究、分析，與此無關的其他事情再沒必要議論了?！?/p>

自郭敬明抄襲事件始，經(jīng)汪暉、朱學勤的學界疑云，再到小說界的張翎事件，抄襲，成為中國文壇的一個關鍵詞。具體到張翎的問題，究竟是張翎用他人的作品成就自己的名聲，還是欲加之罪導致的名譽損害？霧里看花只能人云亦云，還是需要更理性的分析和比對，讀者也自有公斷。為此，本刊記者聯(lián)系到當事人長江和張翎，為還原事實真相，長江向本刊披露了眾多細節(jié)，但張翎沒有直接接受本刊采訪，而是提供了她接受加拿大當?shù)孛襟w采訪的內(nèi)容。

攪拌式抄襲

長江并非文壇中人，讀到張翎的《金山》也是純屬偶然。

2010年春節(jié)前后，長期定居加拿大的長江回到故鄉(xiāng)長沙，看到張翎的《金山》便買了一本。他說他一直以來對描寫加拿大華裔歷史的小說很有興趣，先后看過太多加拿大華裔作家關于此類題材的英文小說與英文傳紀類作品，此次發(fā)現(xiàn)中文領域也有描寫加拿大華工歷史的小說，好奇心驅使他買了一本一讀為快。

一開始，這本文字功底和文學技巧都不錯的小說深深地吸引了他，用長江自己的說法就是“讓我看得有滋有味”。但是很快，長江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怎么似曾相識？他說:“仿佛我老早就知道了這個故事似的?！?/p>

待他靜靜凝思時，以往看過的那些英文小說中的故事和情節(jié)全都朝他涌來……“我嘴巴張得老大，簡直不敢相信張翎能膽大到那個地步！”為了證實自己的感覺，他花費了起碼4個多月時間一本本找來那些英文書，再次重溫了一遍，反復比對，直到得出一個張翎抄襲的結論。

長江為這種抄襲命名為“攪拌式抄襲”，顧名思義，就是將各種材料綜合起來，歸為一爐，以自己的語言加以重述，使得自己的作品具有一定的隱蔽性。長江所指“被攪拌”的作家作品包括在加拿大頗有聲望的英文華裔作家鄭靄齡(Denise Chong)于1994年出版的自傳體文學作品《妾的兒女》(Concubines Children)、李群英(Sky Lee)于1990年出版的《殘月樓》(Disappearing MoonCafe)、華裔老作家葛逸凡的《金山化工滄桑錄》、華裔音樂家Chan Ka Nin的歌劇《鐵路》等多部英文世界的華工題材作品。

這些中國讀者或許感到非常陌生的名字在加拿大都曾引起過比較大的反響，比如《妾的兒女》，就曾獲得1994年溫哥華圖書獎、1994年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等多個文學獎項。李群英則是加拿大第四代土生華裔女作家，她曾獲得1990年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提名和1990年溫哥華城市圖書獎。

但問題在于，《金山》的書后列了張翎的參考書目，其中就包括長江提到的葛逸凡《金山華工滄桑錄》、鄭靄齡《妾的兒女》、李群英的《殘月樓》等小說或研究性著作，因為不是學術著作，小說情節(jié)、構思、細節(jié)上有雷同的發(fā)生，是否還能判定為抄襲？

長江并不認同這樣的看法，他反駁說:“沒錯，張翎在《金山》一書的最后雖然排列了一些加拿大的文件、檔案、史料的東西，羅列了自己的一些參考書，貌似還有點學術依據(jù)。但實質上是一種對自己的粉飾和抬高，其實完全是虛偽的假象。因為她不會不知道‘參考與‘抄襲的區(qū)別。張翎知道公共的資源，如歷史背景等都是可以分享的；但她也應該知道文學作品(小說以及自傳體小說)中的結構、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是作家想象力帶來的，屬于知識產(chǎn)權保護的范疇。在我揭發(fā)文章出來后，張翎與她的利益者們不斷地以‘大量公共史料‘同一題材‘雷同苦難為借口來掩蓋其真實抄襲別人小說中‘結構‘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p>

為了證明他的觀點，長江向記者提供了獨立評論人成興邦的詳細比對:“張翎的《金山》與鄭靄齡的《妾的兒女》這兩部作品，均為描述跨越太平洋的一個華人家族的四代人，歷盡苦難奮斗拼搏，追求生存與發(fā)展，在時空交錯、情景起伏跌宕這個共同的主題之外，二者在故事敘述方式、結構框架、人物安排等方面的相似、相像、相近以至相同之處實在是不勝枚舉。鄭靄齡《妾的兒女》故事的敘述方式是以一個華裔家族第四代知識女性鄭靄齡(作者本人)在上個世紀80年代歸國尋根，到廣東僑鄉(xiāng)尋找先祖的遺跡和故居開始，在太平洋兩岸跳躍敘述，介紹了百年來現(xiàn)代中國歷史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展開一家?guī)状藘蛇叿蛛x、夫妻無法團聚為縮影的加拿大華工苦難而悲壯的歷史畫卷。張翎《金山》故事的敘述則同樣是以一個華裔家族第四代知識女性艾米，在上個世紀80年代歸國尋根，到廣東僑鄉(xiāng)尋找先祖的遺跡和故居開始，太平洋兩岸跳躍敘述，介紹了現(xiàn)代中國歷史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展開一家?guī)状藘蛇叿蛛x，夫妻無法團聚的華工歷史故事。《妾的兒女》第四代華裔女性名叫鄭靄齡(作家自己的名字)，其同居男友是一位白種人，姓史密斯?！督鹕健返牡谒拇A裔女性名叫艾米，她的姓也是史密斯，其同居男友也是一位白人……”

長江認為，在國際上來看，抄襲剽竊，侵犯知識產(chǎn)權，這是一種違法行為，要承擔法律責任，并應受到嚴厲處罰。但在中國，普遍的觀念，還遠遠沒有上升到這個高度。正因為此，長江做好了被張翎起訴的思想準備:“由于我本身不是那些被抄襲的作家，所以法律上我僅僅作為一個讀者去起訴張翎會比較復雜。而我出來揭發(fā)了張翎，她倒完全可以在加拿大起訴我侵犯名譽權。但她根本不敢起訴我，因為我手中有這么多她抄襲的證據(jù)，她怎敢？”

在表明了自己強硬的立場之后，他也向本刊記者透露了自己不以真實姓名打假的苦衷:“其實你們看到了，證明我不是躲在網(wǎng)絡背后虛假的人就可以了。我無意站出來，是因為我認為我是誰不重要，也不是文學圈的，我本無意成為另一個‘打假英雄方舟子，我有自己成功的事業(yè)，沒必要站在風口浪尖上，我不希望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打破自己平靜的生活，干擾忙碌的工作。如果我將自己暴露在媒體聚光燈下，不少人也許會指責我靠揭露名人丑聞而成名。這才是我不愿意出來的真正理由。只要文壇關注抄襲事件本身就可以了。我再次聲明，我不是文學圈的，揭發(fā)張翎抄襲是出于一個有良知讀者的正義感，我沒有任何功利性?！?/p>

但為了證明自己確有其人，而不是對方猜疑的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孔子學院院長兼東亞系中文教研室主任李彥，并證明自己“所有話屬實”，長江也向本刊記者提供了自己的復旦大學畢業(yè)證書，只是，應他的要求，我們隱去了他的名字和畢業(yè)證號。

張翎高調回應

張翎涉嫌抄襲的指控是否如長江所言百分之百成立？

與郭敬明、汪暉等人的低調處理方式不同，張翎方面的反應非常激烈，她說:“我以人格保證《金山》是我的原創(chuàng)小說?！辈⒅肛熯@次所謂抄襲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攻擊事件”。

張翎沒有答應本刊記者面對面采訪的要求，而是發(fā)給記者她之前接受加拿大華文媒體《環(huán)球華報》記者采訪時的答復，因為“請大家給我一些空間，回歸到我寫作所必需的安靜狀態(tài)。除卻這個采訪，我不會再對此事做其他的回應”。

在這篇訪談中，張翎談到了自己因為抄襲事件而承受的巨大精神壓力:“這幾個月以來，我的個人生活受到了極大的影響，簡直可以用噩夢來形容。一個有著全職工作，只能把業(yè)余時間掰成碎塊一分一分地擠著用的作家，遭受一場幾乎不需全部大腦就可以判斷是完全缺乏文學常識的惡搞。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一路扶持我的文壇師友，連對我的書說過一句好話的作家莫言，都被無辜扯入污泥濁水，我感覺像經(jīng)歷了一場非‘文革時期的‘文革圍剿。”

這段時間，也正是張翎的父親辭世之時，可以想象，雙重的打擊給張翎帶來了怎么樣的夢魘般的日日夜夜，張翎用了一個詞來形容:“可謂心力交瘁?！?/p>

對長江的指控，張翎則嚴詞加以駁斥:“《金山》描述的是一段橫跨一百三十多年的加拿大華工歷史，而歷史題材必定會涉及一些公共史料，這是一般的寫作常識。比如修鐵路，當男傭，由人頭稅和排華法案而造成的家人分離，與印第安族裔的關系，華僑支援中國國內(nèi)抗戰(zhàn)，等等，那都是當時加拿大華工生活中真實發(fā)生的事件。歷史資料不是某一個人或一群人的專利，而是大家的共享資源。如果‘長江的抄襲理論成立，一個作家寫過了抗戰(zhàn)中發(fā)生的燒殺奸劫，別人就再也無法涉足這個題材了。一個人寫過了‘文革中的政治迫害，別的人就再也無法書寫‘文革了。以此推理，很多歷史小說都無從寫起了，作家只能寫自傳，即使是自傳都有可能與別人的生活發(fā)生重疊之處?！?/p>

訪談的最后附了加拿大、美國、歐洲等地的華裔作家和學者劉慧琴、林婷婷、徐學清、嚴歌苓、虹影、宋琳等人聯(lián)名簽署的《譴責網(wǎng)絡暴力，捍衛(wèi)作家權益——海外華文作家學者聲援張翎書》，基本上代表了張翎方面的立場。著名華裔女作家嚴歌苓顯然不認為張翎抄襲理由成立:“張翎千萬不要上暗藏偷襲者的當！她(他)的目的正是想摧毀你的創(chuàng)作力，把你本來應該消耗在創(chuàng)作力的精力和能量無謂地消耗掉。巧的是我在1998年因一個加拿大電影人牽線，險些做了《妾的兒女》的編劇，所以我對這本書很熟。該長江小姐(先生)提到的另一本書《殘月樓》，我也讀過，就拿這兩部長江視為‘重磅武器的作品，我看不到《金山》剽竊了它們什么?！?/p>

另一位加拿大華文作家余曦也站在了張翎一邊:“我認識張翎多年，是相知的朋友。她、陳河與我，經(jīng)常有做文學晚餐的時候。她寫作《金山》的過程，我是了解的。其中搜索資料的艱辛和欣悅，寫作時的疲乏和歡樂，我也時有所聞。再說，她的英文譯本即將問世。到時英文作家們也都可以看到，并做出判斷。要旁人急著跳出來打什么抱不平呢？”

而長江對嚴歌苓等海外華語作家的聯(lián)名信則嗤之以鼻，并不覺得它代表了西方作家的普遍立場，反而覺得不過是汪暉事件的重演而已?！皣栏柢叩茸骷业穆?lián)名信完全不能代表西方作家對此事的普遍立場，”長江言辭激烈地對記者說，“代表的只是海外華人作家中的一個小圈子。50位聯(lián)名聲援讓我感覺好笑。之前汪暉涉嫌抄襲事件不也采用了這種方式？但其實對我這么一個文學圈外的普通讀者，只因偶爾發(fā)現(xiàn)《金山》一書的抄襲而撰寫了博文，有這聲勢浩大的必要嗎？你看看聲援書上那些內(nèi)容，哪一點與張翎的抄襲真正有關？我的新浪博客就在那兒，我寫的每篇文章都是擺事實講道理。什么網(wǎng)絡暴力？什么動用商業(yè)化炒作方式詆毀她家人？讓我太莫名其妙了。別說家人就連張翎本身，我對她都一無所知毫無興趣。這些喧嘩鬧騰的背后正說明了張翎自身的乏力、虛弱和理虧，顯而易見的目的是為了轉移大家對她抄襲事件本身的進一步追究和關注。相反，在這一場網(wǎng)絡紛爭中，我卻看到了張翎們不斷在詆毀一個加拿大學者。這讓我納悶很久。從網(wǎng)絡曝光的消息和她的采訪中我才終于明白，她始終將我看成是著名加拿大雙語作家李彥了——這又是一大搞笑！其實‘抄襲與否，不難有標準衡量，大可不必召集什么50個海外作家聯(lián)名。難道今天這個時代就是所謂名人的天下嗎？有時候真理恰恰就不在他們那里。太低估廣大讀者的智商了?！?/p>

張翎陣營的聯(lián)名信公布后，長江說也有文學界朋友要為他召集100名中外學者作家外企CEO等簽名，以聲援他的“學術打假”，但遭到長江的拒絕。他覺得:“這不是將海外文化界分裂為兩個派別了嗎？更加激化了彼此間的沖突?！?/p>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倘沒有練就火眼金睛，也只能外行看熱鬧。但天地間自有公理在。還是那句老話:“假作真時真亦假?！奔俚恼娌涣?，真的假不了。身陷“抄襲門”的張翎若無愧我心亦不必心力交瘁，長江如不是以攻擊他人為樂也不怕官司纏身以真面目示人。

2010年的冬天，一場“打假”與“反打假”之間的博弈正在熱鬧上演，誰勝誰負，尚無預料，更大的可能，則如汪暉事件一般，熱鬧之后，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