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陳逸飛之后,馮碩被瑪洛勃畫廊牢牢鎖定
馮碩的低調取決于他內(nèi)向型的性格,更取決于大隱于市的選擇。北京的藝術家喜歡在798、望京和宋莊扎堆,要么抬轎子要么掐架,但他死死駐扎于市中心,畫室就在中國美術館后面的一條街上,那里差不多成了他對滾滾紅塵的觀察哨。那么,即使在潮聲喧天的藝術圈里,他的名字也不會時不時地閃現(xiàn)在咖啡館或酒吧里,一般民眾對他的作品就更加陌生了。是的,你沒有機會或假裝沒看見他和他的作品,但是你實實在在地生活在他筆下的世界中,你逃不脫他的筆尖追尋。
說起紐約瑪洛勃畫廊,許多人可能聽說過,還有點肅然起敬的味道。這個畫廊創(chuàng)建于1963年,近半個世紀里的運作相當成功,有力推動了當代藝術的發(fā)展,現(xiàn)在已是全球知名的現(xiàn)代和當代藝術畫廊,許多大師級的藝術家都以與瑪洛勃畫廊簽約合作為傲。這個高傲的畫廊曾經(jīng)代理過4位華人藝術家,他們是趙無極、朱德群和陳逸飛,第四位就是馮碩。
事實上,馮碩繪畫的主題的確立時間并不長,在成名之前的將近10年里,他嘗試了很多種不同的繪畫風格。之后在2004年發(fā)生了大改變,通過一個主題而推動全新畫風的完成,他似乎秉承上帝的旨意,創(chuàng)造出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夢境世界,玩偶、動物、男人和女人濟濟一堂,個個冠冕堂皇,卻有聲有色地上演著生活的悲喜劇。
據(jù)說瑪洛勃畫廊的亞洲藝術總監(jiān)菲利普·古獨奇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馮碩的作品資料,立即推掉所有約會來北京與他見面。菲利普在國際藝術界是一個公認的權威,眼光狠毒刁鉆:“他看過的畫不下幾十萬張……在我畫室看了兩個小時之后,覺得沒有人跟我畫的一樣,因此決定跟我聊,繼而決定簽約做展覽?!瘪T碩說。
馮碩與這家著名畫廊的合作持續(xù)了好幾年,借助這個平臺,他的國際名譽得以確立,在畫廊為他舉辦的個展上,他的作品受到國際藏家的好評與追捧。記者在一本上海出版的時尚雜志上看到,編輯用了很大篇幅介紹某法國收藏家的家居環(huán)境,客廳里就放著馮碩的一幅油畫,而其他中國當紅畫家作品則被安排到走廊或餐廳。
這或許是一次偶然,但是記者得知在2008年4月,瑪洛勃畫廊為馮碩舉辦了一個名為《寓言》的個展,他的作品陳列在二樓,底樓則是大名鼎鼎的Paula Rego的個展,這位年逾七旬的老畫家是有著百年歷史的倫敦畫派的后期代表人物。老畫家得知中國畫家辦展,特上樓看了一眼,這一看可不得了,馬上向馮碩請求一張復制的版畫,馮碩表示他的作品從來不印成復制品的,Paula Rego又執(zhí)拗地表示希望得到了一幅素描,馮碩表示也沒有,但為了向畫家表示敬意,可以給一幅小型的油畫。老畫家相當激動,對坐著私人飛機趕到紐約的朋友稱:“這是一個杰出的中國畫家,我向他要了一張畫。你們看了我的作品后,無論如何也要上樓去看看他的畫?!庇谑谴蠹矣肯蚨?,馮碩也非常激動,這是多么大的褒獎啊!
以動物世界影射人間傳奇
坐在記者對面的馮碩似乎是個不修邊幅的北京人,說話時似乎有點靦腆,他三言兩語就給人一種理論素養(yǎng)相當好的感覺。他生于1970年,中央美院附中畢業(yè)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在第三畫室學習,老師中有朱乃正、詹建俊等著名畫家。第三畫室的藝術追求具有歐洲表現(xiàn)主義傾向,他們雖然沒打出旗號,圈內(nèi)人都知道,而且一直有意擺脫50年代流行于中國的蘇聯(lián)教育模式的影響。1994年在美院畢業(yè)后,他去中央戲劇學院任教,并于2003年獲得中央戲劇學院碩士學位,現(xiàn)在是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自2006年起,與舊我訣別的馮碩拿出了最能表達自己思考成果的作品,先后多次在北京、廣州、紐約、上海的畫展中展出。今年5月至7月在上海一個文藝沙龍舉辦了一個馮碩作品展,名為《動物莊園》,作品幾乎全是國內(nèi)某收藏家追索多年在國外購藏的?,F(xiàn)在,莫干山路50號2號樓的M藝術空間正在舉辦他的另一個個展《狂歡》,據(jù)策展人林泓女士介紹,這個展覽跟馮碩商談了至少三個月,終于如愿以償?shù)赝频缴虾S^眾面前。
《狂歡》與《動物莊園》的主題有很大程度的相似,這個展覽里展出了40多幅油畫,畫家所描述的對象大部分是具有人的特征的動物,比如豬、狗、馬、牛、鵝、白鶴、鴕鳥、長頸鹿、兔子、熊貓、老鼠等,都給人似曾相識之感,一種諷嘲與批判的熱量撲面而來,令觀眾難以回避。畫面上雖然也有人影晃動,但已經(jīng)與動物混雜在一起,成了動物世界的居民,那些胸脯特大、腰圍極粗的女人,如歐洲古典主義繪畫中那種服飾華麗、趣味低下、渾身散發(fā)著肉欲情迷的庸俗女人一樣,都是窮奢極欲的代表。經(jīng)過適度夸張變形的那群動物與作為附庸的女人,構成了消費時代最本質的特征:價值觀的扭曲與評判體系的全面崩潰。
馮碩營造的動物世界,是反消費主義的,反古典溫情主義的,更是反好萊塢的,他基本影射人的世界,或者以人間的悲歡故事為依據(jù)。當下的社會,各種矛盾糾纏交集,各個角落充滿了痛苦、不公、仇恨和相互的不信任,權力的專橫和腐化,資本的強悍與暴戾,對許多人造成了傷害與屈辱。人性逐漸泯滅,道德正在潰敗,人類社會中美好的傳統(tǒng)與事物不斷被踐踏,匪夷所思的惡劣事件,一次次擊碎了人們固有的記憶與經(jīng)驗。于是,馮碩不惜在他肥豬王國里,描繪豬的瘋狂與它們的排泄物,豬們毫無顧忌地污染了自然美景和水資源,反映的正是中國經(jīng)濟騰飛之時,環(huán)境所受到的嚴重破壞。馮碩在2006年創(chuàng)作的《最后的晚餐》,表現(xiàn)的是一群擠在桌子邊的貓頭鷹和老鼠,畫面中還有被肢解了的孩子或是布娃娃的部件。這是一個狂歡的世界,在這里正常的社會秩序被徹底顛覆,動物駕馭于人類之上,主子為仆人服務。在縱情狂歡的夜里,人們戴上面具,放歌縱酒,秉燭夜游,通宵達旦。而當黎明到來一切恢復正常的時候,人們精神飽滿,高高興興地去做他們平時該做的事情。
馮碩的畫筆,就像鋒利的投槍,射中了世俗陰暗面的靶心。馮碩熱愛世人、熱愛世界,唯其如此,人間的悲哀讓他的心中充滿痛苦。這痛苦,就灑遍他的畫布。
對“批判的武器”的
奢華消費
馮碩的作品,有著明確的指向性,這是大多數(shù)觀眾進入畫展后獲得的第一印象,并有一種心領神會的快感。而馮碩則對記者強調,他不希望被人看出過于直白的意圖:“我不排斥敘事性,希望敘事性與繪畫性能較好地結合起來。也不希望以文字來圖解作品本身,如果文字能解釋的話,繪畫本身的涵義就會大大降低,畫家的存在意義就值得懷疑了?!?/p>
中國當代藝術分為兩條發(fā)展主線:一條觀念性、社會性較強,另一條則以繪畫性、試驗性為主要特征。而在馮碩看來,這之間并沒有矛盾。在多年的探索中,他一直希望找到最豐滿有力的綜合性語言,完成一種核爆炸般的“聚合效應”。他承認:“我對傳統(tǒng)有著深深的迷戀,對抽象有著真誠的崇尚。”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具體的對象看似草率而凌亂,其實是用精準的藝術語言表達的,而且每一筆看似快捷輕率,其實有著成熟的思考,落筆非??隙?,每一筆里都有豐富的色彩與變化的可能性。而這,也可能是表現(xiàn)主義繪畫的基本形態(tài)。
馮碩自稱在學校里深受倫勃朗和塞尚的影響。倫勃朗是現(xiàn)實主義先驅,塞尚是后印象派代表人物。今天在馮碩的作品中還可以看出一點倫勃朗和塞尚的影子,但他已經(jīng)確立了自己的格調,他講究技法,卻不為所束縛。
馮碩把創(chuàng)作看作是一個將理念與方法、觀念與手段凝聚的過程。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時代。通常看似對立的命題其實并不存在,有才華的人難道不可以同時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只不過這樣的人可能會活得很累?!钡撬⒉幌M蕾囄淖謧鬟f某種意思,依靠藝術經(jīng)驗,普通人也能理解作品的涵義,就可能使作品獲得覆蓋面更廣的觀眾,突破地域與民族的界限。他認為,動物敘事的模式在歐洲已經(jīng)流行了上千年,他們有這個解讀的習慣與模式,人與動物是平等的觀照,有時還是平等的角色置換。而在中國,人一直處于居高臨下的位置,只有在哲學大師的作品中,才賦予動物以宏大的象征性?,F(xiàn)在是我們可以用動物作為鏡像的時候了,因為在今天崇尚金錢與消費行為的社會中,人的動物性空前地暴露并強化了。
托尼(Tony Godfrey ,中文名字為高逸遠) 是英國Plymouth 大學藝術教授,倫敦蘇富比藝術學院當代藝術碩士學位課程創(chuàng)辦人,英國藝壇資深藝評人,出版大量藝術著作。他的著作如《觀念藝術》是西方觀念藝術研究領域的專著。托尼現(xiàn)居新加坡,專研東南亞和亞洲地區(qū)的當代藝術。他在一篇論文中這樣評價馮碩:“不同藝術家用不同的方式,馮碩顯然是個塑造模型的藝術家,他的畫面表層像被泥水包漿過又被重塑的,對于一個雕工來說,作品的完成是關鍵。而對一個造模型的人,制造本身是給作品注入生命的過程。在馮碩筆下,當中心形象有了足夠的生命力時,他就不再理會清理作品的周邊和角落,所有那些圍繞著中心形象的邊角都是對在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家的干擾,這也就是為什么馮碩的作品中每一個筆刷都清清白白?!?/p>
很有意思的一幕正好被記者看到,展廳里有個觀眾指著墻上一幅作品對策展人林泓說:“這只狗的形象很有趣,它狂妄自大,斜視眾生,但內(nèi)心卻相當空虛,而且緊張,它讓我想起一個人,我們公司的董事長……”
馮碩的作品承載著沉甸甸的批判意識和懷疑精神,在文化環(huán)境日益寬松的今天,可以陳列在公共空間,但能否進入私人空間呢?這是記者的疑問。而馮碩告訴記者,許多買家拿回去后其實都是掛在家里的。他認為現(xiàn)在國外的收藏家或投資人已經(jīng)成熟了,或者說他有了直視“自我族群”的底氣。在中國,這樣的收藏家也開始出現(xiàn)。他告訴記者,他在美國見到一位南美畫家,作品以美國士兵在伊拉客戰(zhàn)爭中虐囚事件為題材,結果受到美國收藏家的追捧,他拿這個題材拿了許多畫,價格高得令人咋舌。為什么拿美國的恥辱做文章的作品能夠受到好評和收藏呢?這是美國的成熟,也是藝術觀念的成熟?!坝幸淮我晃皇詹丶覇栁?,你畫這個豬是比喻哪種人?我回答:這頭豬就是為富不仁的有錢人。他聽了啞口無語,一臉窘相?!?/p>
同樣,記者看到有不少藝術家以自我嘲諷為訴求的作品進入了高檔的賓館和會所,盡管這些作品可能讓富人看了會有不舒服,但它們順利地進入消費場,或被資本巧妙地挪移,至少也說明中國社會的開放與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