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樂韻
“街上有遇難者的殘骸……”一個留著山羊胡的男人回憶。
“我們當時站在窗口,明顯感到熱氣從外面襲來?!泵娌繃乐責齻呐苏f。
“我記得自己在顫抖,雙腿真的在抖?!备咧猩泻⒀壑袧M是痛苦……
這是紀錄片《重生》(Rebirth)的開場。五個人,思緒重回那個時空,生命不堪承受之痛,仿佛要把鏡頭穿透。他們是那場災難的幸存者和遇難者親朋——失去母親的青少年,嚴重燒傷的女人,失去戰(zhàn)友的消防員,痛失未婚夫的女人,失去手足的建筑工人——2002年到2009年,每逢“9·11”紀念日,他們便坐在攝像機前,陳述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
從巨大的悲憤中涅槃,十年不算長。導演吉姆·惠特克(Jim Whitaker)說,“這部紀錄片記錄的是‘9·11發(fā)生之后的事,關于前進和希望,以及人們應有的達觀?!?/p>
五個人的重生之路
“9·11”之后,涌現(xiàn)了大量以此為主題的劇作、紀錄片、小說等文學影視作品。有再現(xiàn)事發(fā)場景的《93號航班》、《世貿中心》,有剖析事件的《華氏9·11》、《9·11事件簿》,也有后“9·11”時代紀念和反思的電影,刻畫主人公如何試圖走出陰霾,如《空城》。
《重生》的視角也是后“9·11”時代,和文藝創(chuàng)作不同,這是一部關于傷痛愈合的真實寫照,沒有旁白,沒有生動的畫面或專家意見,只是以人類深沉的情感之詩記下那些涅槃者的心聲。
“我現(xiàn)在越來越少想起媽媽?!蹦峁爬埂た茽査梗∟icholas Chirls)的母親曾在世貿中心的雷曼公司上班,恐怖襲擊當天不幸遇難。當時仍年幼的他,在成長過程中,只能通過別的渠道盡量了解、還原母親的印象,還和父親出現(xiàn)了隔閡。如今已是高中生的尼古拉斯立志大學畢業(yè)后,循著母親的事業(yè)足跡,到華爾街工作。
華裔女性楊玲(Ling Young)疤痕累累。飛機撞擊世貿中心時,她正在78樓的紐約州財稅部上班。事后鑒定,她臉上和身上遭受了2級和3級燒傷。之后的幾年里,楊玲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痛苦的修復手術。不過相比之下,她卻是五個受訪者中最為積極樂觀的,“災難發(fā)生了,但我還活著?!?/p>
塔尼婭·維拉努埃瓦·泰珀(Tanya Villanueva Tepper)在“9·11”事件中失去了她的未婚夫,一名紐約市消防員。起初她的生活被悲傷包圍,以淚洗面,不能自拔。后來,她終于決定接納新的愛,開始約會,并且結婚。然而幸福來臨的時候,她卻深感內疚。直到第一個孩子出世后,她才發(fā)現(xiàn),家里還放著已逝愛人的照片,感覺有點奇怪。有一天,看著那些照片,她對自己說:“是該放下了,我必須摘下這些照片,讓自己走出來。”
蒂姆·布朗(Tim Brown)也是一名消防員。事故當天,他沖進大樓參與救援。喧囂過后,他面對鏡頭講述這一切,而他最好的消防員朋友和其他許多同事卻再也回不來了。根據(jù)紐約市消防部門提供的名單,在那個悲劇性的日子里,一共有343位消防隊員犧牲在了世貿中心的殘瓦碎礫之間。
建筑工布萊恩·里昂(Brian Lyons)同樣經歷了痛苦的心理修復過程。他最小的弟弟也是一名犧牲的消防員。里昂不僅出現(xiàn)了創(chuàng)傷后心理壓力綜合征,還因參與救援而導致健康受損?,F(xiàn)在,他是遺址重建工作中的一分子。
伴著美國作曲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的背景音樂,鏡頭在不同受訪人之間來回切換?!耙驗闆]有預設這部片子會拍成什么樣子,也沒有假設每個人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結局,所以拍攝起來有一定的自由度?!?3歲的惠特克說,“只要能捕捉到他們的真實情緒,本身就是富有戲劇性的?!睂а萦幸庠谟捌┪膊殴际茉L者的名字:“我想移除所有影響觀眾觀影的障礙。我想讓觀眾覺得,其中至少有一個是他們自己的故事?!?/p>
惠特克曾是想象娛樂公司(Imagine Entertainment)的電影會長,擔任過《八英里》、《換子疑云》等片的執(zhí)行制片人。如今他是惠特克娛樂公司(Whitaker Entertainment)的主席,為迪士尼制作故事片。
“9·11”發(fā)生后不久,他前往世貿中心遺址,看到大量的救援人員和支援者在現(xiàn)場忙碌,人們臉上悲痛但堅毅的表情讓他震撼。他覺得,應該記錄下這樣的過程——不僅是家園的重建,還有心靈的修復。
通過新聞媒體和口口相傳,惠特克團隊找到了10名“9·11”親歷者,希望他們參與到這樣一個歷時8年的拍攝計劃中,敞開心路歷程。其間,有一個人退出計劃,九個人堅持下來。鏡頭跟著他們走進婚禮現(xiàn)場,走進手術室,走進追悼會……從數(shù)百小時訪談中,惠特克最終選取了五個人的經歷,凝成一部“重生”。
一些受訪者覺得,參與拍攝對他們的恢復多有裨益。49歲的布朗已從消防崗位退役,至今依然單身。參與《重生》的拍攝并不容易,他有時會后悔曝光了一些家庭隱私,但他相信這部影片會幫助其他人理解創(chuàng)痛和復原。
“我們應該把這些告訴我們的后代?!辈祭收f,“我跟吉姆見面談拍攝合作時,發(fā)現(xiàn)他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們來說,他幾乎就是醫(yī)生。他一點不會對你評頭論足,就讓你放開了講?!?/p>
泰珀說,她愿意參與拍攝是因為害怕人們在“9·11”之后就忘了這一切?,F(xiàn)在,她最大的驚喜就是獲得了一個幸福的結局:離開傷心地紐約,43歲的她和丈夫以及兩個女兒生活在邁阿密。當她觀看《重生》的時候,也被其他人遭受的各種苦難以及各自度過難關的方式所觸動?!拔腋杏X,自己幾乎可以應付任何事情了?!?/p>
在影片的結尾,受訪者說,對于仍然擁有的一切,他們心懷感激。
隨著“9·11”十周年紀念的臨近,《重生》已在洛杉磯、波士頓等地陸續(xù)公映,9月11日當天還會在Showtime頻道播放?;萏乜说墓ぷ鳑]有隨著紀錄片的完成而結束,非營利組織“重生計劃”是這部片子的衍生品,惠特克希望籌集捐款,用于災難應急隊伍的預備培訓、災后心理建設服務等。
另一群人的痛苦
每年“9·11”紀念日,人們悼念無辜受害者的時候,有一部分人的感受卻被忽略了。據(jù)美國-伊斯蘭關系委員會統(tǒng)計,“9·11”事件中,共有32名穆斯林遇難,他們的家人不僅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還要面對美國社會對他們信仰的誤解和攻擊。最近,這些穆斯林家庭決定向公眾講述自己的遭遇,并勇敢地向其他宗教的民眾介紹真正的伊斯蘭教。
Farqad的照片被姐姐Fahina小心地剪下,貼在父親的相片旁,這樣看來就好像父子倆站在一起照的——雖然他們從未謀面。15歲的Fahina至少還有短暫的時光是與父親一起度過的,而10歲的Farqad什么也沒有。
Fahina記得父親帶她去游樂園玩旋轉木馬,記得趴在他的腿上一起看電視上播的籃球比賽,記得在她還沒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開車帶她去哈佛大學轉悠,于是小姑娘從小夢想進入長春藤盟校讀書,好讓父親驕傲。
2001年9月11日早上,F(xiàn)ahina起得特別早。父母做完晨禱后,她親了親父親,與他道別。兩天后,弟弟Farqad出世了,但是父親Mohammad Salahuddin Chowdhury再也無法體會為人父的喜悅——這個從孟加拉移民到美國、在世貿中心北塔高層上班的中年男人不幸在飛機撞擊大樓后蒙難,永遠離開了妻女和新生的幼子。
“總有一天,弟弟會上網(wǎng)搜查有關的一切,我得幫助他慢慢理解。”Fahina強忍著淚水,表現(xiàn)出超乎年齡的責任感,她總覺得自己虧欠弟弟。她不想與人訴說自己的悲傷,但是又不得不說些什么,因為她的宗教信仰正遭人誤解?!巴馊藷o法理解遭遇災難的穆斯林家庭的感受。極端主義者利用宗教作幌子,做出了可怕的事情。人們更容易遷怒于整個群體,而不是了解他們?!?/p>
兄妹倆的母親Baraheen Ashrafi回憶起與丈夫的甜蜜時光,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Chowdhury教她愛與寬容,待她的父母如自己的雙親;婚后半年初到紐約時,不習慣西方烹飪的Ashrafi在廚房里手足無措,Chowdhury卻會為她一丁點的廚藝進步大加贊賞;她喜歡在他睡著的時候惡作劇,給他涂口紅;兩個人比賽盯著對方看而不眨眼睛……
然而當噩耗傳來,Ashrafi惶恐不已:“他是非常怕火的呀?!盋howdhury的手上有被水蒸汽燙傷的疤痕。世貿中心著火的時候,丈夫是什么狀況?“9·11”過后幾周,消防員告訴Ashrafi,她的丈夫死于濃煙窒息,沒有感受到火燒的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對Ashrafi和孩子來說,是雙重的痛苦。她看到周圍有的穆斯林男人剃掉了大胡子,女人摘除頭巾,以免在當時特殊環(huán)境下顯得突兀。Ashrafi的反應卻相反,從前她不在公眾場合戴頭巾的,丈夫去世后兩周,她決定重新戴起頭巾,以示堅定信仰。
陌生人向這位寡婦投來的目光難免異樣?!?·11”后數(shù)月,Ashrafi領著懵懂的女兒走在曼哈頓大街上時,一群男孩朝她大叫“圣戰(zhàn)分子!”當向女兒解釋“9·11”的時候,Ashrafi遇到了新的問題:Fahina想知道,為什么電視里說是穆斯林害死了她爸爸和其他人。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從紐約搬到俄克拉何馬州的Ashrafi突然成為聚焦點,接到了世界各地的電話。一個英國紀錄片攝制組想來拜訪他們;阿聯(lián)酋阿布扎比的記者希望來采訪她;澳大利亞電視臺也計劃來錄制節(jié)目。
突如其來的關注讓Farqad有點不知所措。他是幾年前才聽說爸爸死于一場事故,“我爸爸當時在工作,然后飛機撞進來了,起了大火,然后爸爸死了,后來我出生了,我出生在紐約?!彼肋@一切是誰干的嗎?“一個壞人干的?!盕arqad盯著媽媽看。媽媽問他:“你知道多少人像你爸爸一樣死了?”“很多。大概20個?”事實上,截至2002年1月9日,據(jù)官方統(tǒng)計,紐約市世貿中心共有2893人遇難。
Farqad小時候,看到相冊里父親抱著別人小孩,常以為是自己。長大些后,他翻到母親收藏的父親衣服,于是放了學回到家,他就會把一件大大的深紅色T恤套在自己身上。再后來,母親偶爾會看到,孩子在臨睡前對著父親的相片說晚安。
“他在我心里,看著我,教我要學好?!盕arqad說。
“如果有人苛待你,你會怎么說?媽媽怎么教你的?”Ashrafi問。Farqad看著她聳聳肩。
“要待人客氣啊?!弊瞿赣H的教導。
“我不想對苛刻的人客氣?!?/p>
“你善待別人,別人也學會善待你。爸爸也希望你這樣。”Ashrafi希望自己也像丈夫一樣寬容。有一次在超市結賬處,有個排在她后面的男人說著穆斯林壞話,她沒有畏懼;對于經常用飲料罐頭砸她車的那些男孩,她為他們感到難過;在蔬果店,她曾想幫助一位輪椅上的女士拿商品,但是被對方粗魯?shù)鼐芙^了。
在這些受辱Ashrafi都忍受了,唯一讓她難過的只有喪夫之痛。“9·11”之后,她辭去了銀行的工作,幾乎不外出與人社交,全心全意撫養(yǎng)兩個孩子。39歲的她無意再嫁。她的母親卻其為自己做點打算,她只說等兒子進了大學,或許她也會再去學校讀書。
今年的“9·11”紀念日,Ashrafi和孩子不會到紐約去參加悼念活動。對他們來說,平時的每一天都是悼念,而且他們會繼續(xù)以自己的方式緬懷親人。在正式的紀念日,F(xiàn)ahina會加倍地為父親禱告——Fahina從很小就堅定自己的宗教信仰,虔誠地遵守著基本教義和生活準則。同時她也是一個思想開放的女孩,和不同背景的孩子交朋友。
Farqad趴在沙發(fā)里,玩著掌上游戲。Fahina和母親在一旁翻閱一本粉紅色封面的老相冊,里面是攝于20年前的結婚照,和他們到紐約后的新生活?!岸嗬寺?!”Fahina笑著對母親說。
相冊的后半部分是空白的,本來要等Farqad出生后照全家福的,結局卻不是“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誰想得到這相冊再也填不滿了呢?!盇shrafi惆悵地說。
聽到母親的話,F(xiàn)ahina眼眶再次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