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蠡
【即夢】
蘇州城南隅,有橋名曰“即夢”。即夢橋旁邊有棵參天古槐,據(jù)說百年前就通了靈。因此方圓十里的善男信女們常去祭拜,靈幡愿符掛了滿枝。那神仙也不知是否真有,只這古槐臨運河而生,孤高清凈,倒是個打發(fā)失意的好去處。日子長了,三教九流的人都在附近徘徊,逐漸成了些小街小坊的氣候。
這日街上來了一頂華貴的鑾轎,轎子還沒進(jìn)街口就被路邊攤擋住,只得悠悠停下。眾人圍過去觀望,卻見簾子一掀,從里面出來的竟是個天仙般的美人。有人眼尖,認(rèn)出那是蘇州太守家的二千金白綺。白二小姐在家丁護衛(wèi)下穿過市集,停在了那棵槐樹跟前。樹下,一個醉酒的男子不耐煩地翻了個身。
白綺皺眉,向身邊人低聲吩咐幾句,一眾家丁便向那男子走了過去。大家以為是要攆人的,卻見他們把男子恭敬地扶起,口中勸著:“侯爺,您趕緊回去吧,這樣實在有些不像話。”
誰會相信,眼前這般頹廢的男子,竟然是圣上親封的“泊名侯”,昔日馳騁疆場的三軍統(tǒng)帥,穆塵。
“混賬東西,”穆塵踉蹌地推開他們,“幾時輪到你們來教訓(xùn)我!”掙扎之間,一件物什從穆塵懷中跌落出來。旁邊有人順手撿起,原來是一方絲絹。
那人摩挲著絹上的刺繡圖案,其針法縝密細(xì)膩,如輕煙掠指:“我的天,這可是價值連城的東西?!?/p>
此繡品有正反雙面,皆以同一名絕色女子入圖。正面白衣似雪,氣質(zhì)淡雅,宛若靜放幽谷的蘭花;反面紅衣如火,眼神妖嬈,舞動的身姿仿佛呼之欲出。這脫俗與邪魅的強烈反差,正出自數(shù)年前驚艷問世的“雙面三異繡”工藝。
其中用針的精髓、藏線的奧義,整個蘇州府,曾經(jīng)也只一人懂得。那就是蘇州太守家的薄命千金,白綺的姐姐——白絳。
穆塵見絲絹被人撿去,急忙想要拿回,卻被白綺搶先一步捏到了手里。
“難道你這般作踐自己,姐姐就能還魂嗎?”白綺盯著穆塵。后者表情麻木,去奪她手中的絲絹,“不關(guān)你的事?!?/p>
白綺避開他,咬咬唇,跑到即夢橋上,將絲絹扔進(jìn)了運河里。
“你這個瘋女人!”穆塵追過去搶,卻晚了一步。眼見著絲絹沉沒不見蹤影,他回頭沖著白綺吼,“她是你姐姐!”那氣勢嚇得白綺眼淚掉了出來。
“她不是我姐姐,我姐姐不會傷害任何人!”白綺哭著說完這句,轉(zhuǎn)身跑掉了。
“小姐,小姐!”侍從們攆走圍觀人群,趕緊去追白綺。穆塵倚橋坐到地上,此刻只想來一壺烈酒解脫。
【還魂】
“做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樂消遙,縱酒放歌睡大覺……”穆塵被歌謠唱得煩亂,一睜眼,卻見到一張湊得很近的老臉。
“年輕人,有沒興趣算一算?!?/p>
穆塵左右看看,方想起自己在橋上睡了一夜。他站起來,推開跟前的算命老先生:“我現(xiàn)在身上連半分酒錢都湊不出,你去找別人吧。”
“貧道算命不要錢。”老神棍笑著,“他們叫我槐大仙,專程為人排憂解難?!?/p>
穆塵打量他:“你知我何憂?”
“不難猜到。”槐大仙指指橋下,“你一定是有東西掉進(jìn)河里了,才會在橋上苦守一夜?!?/p>
穆塵不置可否:“那你說,該怎么解?”
“有個簡單的方法?!被贝笙擅?,“放下。”
穆塵冷笑:“是白小姐叫你來的吧?!?/p>
“這你都知道,”槐大仙點頭,“老衲確是受白小姐所托而來?!?/p>
穆塵覺得今天這頭腦真是該死地清醒,看來得多灌些酒才可以:“你告訴她,不要在我這將死之人身上白費心機了,”穆塵轉(zhuǎn)身下橋,“她大好青春,還是另覓良人吧?!?/p>
“喂,兄弟——”槐大仙叫住他,“如果你不喜歡那個簡單的方法,貧道還有個復(fù)雜點的方法,你可愿一試?”槐大仙見穆塵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知道他對這個辦法有興趣,接著道,“貧道可以幫你把掉進(jìn)河里的東西撿回來,但你要有承擔(dān)一切后果的思想準(zhǔn)備?!?/p>
“你一把年紀(jì),要下水幫我撈東西?”
“不,不用下水?!被贝笙筛呱钅獪y地指著河岸,“你沿岸走到第十一株柳樹那兒,自然就看到你想要的東西了?!?/p>
穆塵看了看前面,人來人往并無什么異樣,再回頭時,卻發(fā)現(xiàn)橋上空無一人,那個什么槐大仙,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還說自己清醒,原來宿醉未消?!蹦聣m搖搖頭,準(zhǔn)備先回泊名府取今日的酒錢,于是沿著河岸慢慢走去。剛走沒多久,便聽前方有凌亂的人聲。似乎有人落水了,又被救起,片刻便圍住了大片的人。本來這一切早與穆塵無關(guān),他麻木地準(zhǔn)備繞過人群,卻聽有人詫異地喊出來:“這……這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嗎?”
穆塵停住。
人們嘈雜地爭論許久,不知誰帶頭叫了聲“鬼呀”,男女老少便四散開來,逃得慌不擇路。穆塵被人撞退了幾步,卻遲遲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到他看到了前方柳樹下,那個伏在地上咳嗽的白衣女子,魂竅瞬間被牽引般,一步步走了過去。
女子渾身濕透了,顯然剛從水里被撈起。她聽到腳步身,緩緩抬頭,面色清透如雪。
“穆塵,”她微微笑著,“我回來了?!?/p>
是白絳!
穆塵還來不及消化這莫大的驚喜,便突然想到了什么?;仡^一數(shù),眼前這株柳樹,不多不少,正好是第十一株。
【前緣】
五年前,江南下著纏綿的雨。穆塵以欽差身份初到蘇州,沿著運河之畔的青石街道,踱步沉思。彼時春柳抽絲,歲月靜好??伤K究放不下,千里之外,建昌城關(guān),尸橫遍野的凄涼。
守城的敵將決炎,乃西南第一勇士,從小在狼群中長大,出了名的冷酷無常。穆塵與其僵持?jǐn)?shù)載已失三萬兵馬,再等,便是白頭。
終于有個精明的細(xì)作,拼死傳出至關(guān)重要的訊息——決炎心如堅冰,滴水不漏,唯一的弱點,卻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他的寵姬剛剛病死,正是向他身邊安插我方細(xì)作的絕佳良機。穆塵與決炎長戰(zhàn)而相知,料定他不會為尋常女子所動。要想打動決炎,這個女子,至少要能打動他穆塵。于是穆塵連夜返程,從中原到江南,親自采選了四位絕代佳人。四女容貌皆為一品,性情上各有長短,卻都欠缺一些說不分明的靈氣。這最后一站,便是蘇州。
不知不覺走到即夢橋頭。古槐郁郁而立,透出寧靜清肅之意,槐下的青銅大鼎之中燃著百姓供奉的香火。雨細(xì)細(xì)的,從天而來,化出朦朧霧氣,同香燭燃燒的青煙糾纏縈回。
“姐姐到底許的什么愿?”一個小姑娘嬉笑著從樹后走出,與她姐姐同撐一傘,那傘面繡了大朵蘭花,剛巧遮住旁邊女子面容,只能見月白色的裙擺。
“你我生來衣食無憂,豈可再做妄求?!迸勇曇羧彳泤s沉定,一聽便出自智慧廣袤的心靈,“唯愿西南干戈早日平息,少些百姓受苦?!?/p>
穆塵走過去:“想要天下太平,又有何難?!?/p>
白絳聞言從傘下露出臉來:“公子的意思是……”
“如果小姐愿意,必能息戰(zhàn)安民,施福澤于天下?!蹦聣m看著眼前女子的姿容,仿若看到了決炎的敗局。
從那一天起,白絳不再是白絳,而改名胭脂。她也不再穿一身月白,終日換著鮮艷的舞裙,和另外四名女子一起,接受與任務(wù)相關(guān)的各種訓(xùn)練。白絳是個見識不凡的女子,她懂得舍棄小善去成就大善。她也很聰明,很快就出落成一名精明的習(xí)作。偶爾她會恢復(fù)原裝,安靜乖巧,一顰一笑都如藝術(shù)。穆塵去見她的次數(shù)越發(fā)多了,以各種名目,查看訓(xùn)練進(jìn)度、講解前線形勢……無論紅衣還是白衣,白絳總有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吸引力。
一年之后,他們在建昌城外分別,白絳終于還是有些擔(dān)心。
“我能夠征服決炎,完成使命嗎?”
“能的?!?/p>
“為什么?”
“因為你已經(jīng)征服了我?!彼巧纤拇?,而她并沒抗拒。然后他看著她的眼睛,“為了天下黎民,我別無選擇。可是你要相信,我會用盡一生來等你回到我身邊。”
彼時穆塵并沒想到,這諾言是何其的沉重。
【惶惶】
城東的泊名府,是蘇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園子,但似乎從一開始,它就沒有繁榮過。當(dāng)年穆塵從戰(zhàn)場凱旋,原本是天大的功勛,卻只向朝廷討了個“泊名侯”的虛銜。泊名泊名,淡泊名利。有人說他急流勇退,是怕功高震主;也有人說他是為了女人。自從遷到蘇州,他終日只是消沉,院中一天比一天冷清。直到人們已忘記這里住著個圣上親封的異姓侯,忘記他曾經(jīng)為何來了又走,又為何拋棄功名故里,于此苦等終老……他便連那最后的敷衍也省了,三天兩頭醉倒街頭。
“哎,白綺小姐也是個絕好的人,可惜一番心事不得善果。”仆人差不多散光,只剩從小為穆塵牽馬的忠仆永年,一邊嘆息一邊打掃著空曠庭院。突然有人敲門,永年心想定是白小姐把他家侯爺勸回來了,趕緊去開。他見到穆塵,先是一喜,叫了聲“侯爺”,后又看到披著斗篷的白絳,臉色立即就變了。
“白……白小姐?!笔前仔〗銢]錯,可為什么不是白綺而是白絳,早已不在人世的白絳!
穆塵并沒有解釋什么,只是吩咐他燒點熱水。那眼中的神采,不再有這些日子的晦暗沉淪,卻讓永年不知是喜是憂。永年在想,也許這只是一個長得像白絳的女子吧。
次日,坊間已開始風(fēng)傳白小姐回魂的事,聽得永年心驚膽戰(zhàn)。然而回到府里,卻見白絳在陽光下行走自如,又和穆塵談笑風(fēng)生,不僅不恐怖,還非常溫暖。他幾乎懷疑白絳根本沒有死過——但,這是不可能的。
穆塵帶兵收復(fù)建昌城的那天,她就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紅衣如火。十萬大軍都看到了,看到她何等傾國傾城,看到她被同行的細(xì)作揭發(fā),死在了決炎劍下……
“你們不問我是人是鬼?”吃飯的時候,白絳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同桌的兩人都頓了一下。永年無辜地看著他家侯爺,穆塵則氣定神閑往白絳碗里夾了些菜:“是鬼還用吃飯嗎?”
白絳輕輕推開碗:“所以我是想說,其實不用為我準(zhǔn)備膳食的。”
永年被一粒米嗆住,咳得死去活來。那局促模樣把穆塵逗樂了,輕拍他肩安慰道:“是鬼也沒關(guān)系,絳兒不會傷害我們的?!甭犅劥嗽?,白絳在一旁靦腆地笑,那淡然出塵的氣質(zhì),卻讓穆塵心中莫名酸楚。
大好的年景,卻因為白絳的歸來搞得整個蘇州城人心惶惶。連白絳生父——蘇州太守白巖臣都上侯府來親眼求證。穆塵一概給了否定的答案,沒有白絳,更沒有什么鬼邪之說,他帶回家的,只是新看上的一位歌妓。
大家都釋然了,除了一個人,白綺。穆塵眼中的神采讓她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上龔膩矶紱]有立場過問這位泊名侯任何事,從頭到尾都只是她一廂情愿。
白絳回魂事件剛剛平息不久,又有百姓說見了鬼怪。說半夜起身,看見白小姐飄在對面房檐上,一身紅衣像在燃燒一般,連目光也映得赤紅。后來又陸續(xù)有些夜行的街坊,迷迷糊糊暈了,醒時左腕一道深深的口子,身上竟失去大半血氣。從此城中各家,關(guān)門閉戶,貼滿靈符。唯城南泊名府,一切如常。
這些怪事穆塵不是沒聽見,但他相信白絳。這些日子,他們雖沒有日夜溫存,卻也是形影不離。很快樂,無他。
“為什么要為我做到這個地步?!卑捉{偶爾會問他,“因為愧,還是情?”
穆塵靜默許久,卻并沒有思量,回答:“不知道,也許都有吧?!?/p>
【變數(shù)】
“為了你,我把決戰(zhàn)提前了三年。決炎在西南根基太深,那場仗只是險勝?!蹦聣m輕輕握住白絳的手,徹骨的冰涼,“可我沒有想到會出那樣的變數(shù),我知道決炎不會舍得殺你,以那時的情勢,哪怕我暫且停戰(zhàn)換你性命也好,你何苦要自己往劍上撞呢?”
白絳雙手一縮,正要開口,卻聞窗戶一裂,闖進(jìn)一團火紅的光。穆塵把白絳護在身后,慢慢往放劍的地方退。紅光落地,幻演出一個妖嬈女子,她杏眼一飛,看著穆塵咯咯笑起來。
穆塵驚訝:“絳……兒?”
“是胭脂?!奔t衣女子翩然一轉(zhuǎn),“穆帥不要認(rèn)錯人哦?!?/p>
穆塵回身看著白絳,卻見她面色蒼白,直直盯著胭脂:“你來干什么?”
“本來我也不想打擾你們的郎情妾意?!彪僦瑹o奈道,“可現(xiàn)在全城都貼滿符紙,只有此處來得。我餓得發(fā)緊,便饑不擇食咯……”說這話時,她瞟了瞟穆塵,笑得十分多情。白絳站出來:“你不能傷害他。”
“他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彪僦环澳銢]聽他剛才說嗎?對我們既有情,又有愧。有情那是對你,有愧自然是對我。”她轉(zhuǎn)向穆塵,“你說,你愿不愿意還了對我的愧呢?”
穆塵身形一晃,便欲上前,卻被白絳拉?。骸安唬皇悄阆氲哪菢?,你別聽她胡說。”
穆塵停在那里,看著胭脂:“坊間說的吸血女鬼,是你嗎?”
胭脂悠閑坐下:“沒錯,她沒告訴你嗎?”她指指白絳,“我們現(xiàn)在都是半魄之身,必須要飲生人血,才不會神形俱散……哦,對了,這丫頭心善,嫌這種事臟。其實又不傷人命,用幾升血有那么大驚小怪嗎?!?/p>
穆塵有些明白過來,他想起,那天繡絹掉進(jìn)蘇州河,白絳便從那里被救起。原來暗中,還有另一個白絳也回到了蘇州——那個他親手調(diào)教出的,懂得偽裝,并不擇手段的禍水“胭脂”。他從認(rèn)識白絳起就知道,那樣的智慧一旦離了約束,就是無往不利的心機。
穆塵站到書房的窗邊,看著跟前一紅一白兩個身影,分明就是絲絹上的光景。“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等你來討債?!彼粗捉{,“你回來了,確如往日那般善良,讓我既歡喜又愧疚。我知道,你素來清高,是我以蒼生眾任逼得你沾染下塵。如今,她替你來討,也好?!闭f罷,他挽起袖子,舉劍便要割腕。
“不可以!”白絳攔住他,“你若讓她飲血,我便自吞符水,玉石俱焚?!?/p>
“哇,你也太狠了吧?!彪僦辜保皳蔚骄珰夂谋M,你我同樣是死?!?/p>
“你我早已不存于世,糾纏也是枉然?!卑捉{此話,聽進(jìn)穆塵耳中,別有一番深意。
“姐……姐?”門口突然出現(xiàn)一個聲音,竟是白綺,她試探著叫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侯爺,白小姐硬要闖進(jìn)來,我攔不住她……”永年尾隨著白綺,愣頭愣腦就直接闖了進(jìn)來。若非曾跟主子在沙場長過些見識,眼前的光景定會把他嚇到昏厥。“你……你們到底何方妖孽,想對侯爺怎樣?”
胭脂正愁沒法對穆塵下手,一個閃身就抓住了白綺。
“我這妹妹出落得如此可人,想必血味也十分鮮美?!闭f完紅光一耀,連同白綺一起不見了蹤影。
穆塵追出去,哪里還找得到方向。白絳安慰道:“你別著急,我知道她會去哪兒?!?/p>
“你剛才不該攔著我……”穆塵心煩意亂,轉(zhuǎn)過身卻見白絳氣息越來越弱,不支倒在了地上。
“絳兒,”他扶起她,“你怎么了?”
“正如胭脂所說,”白絳勉力支撐著,“我精氣即將耗盡,支持不了多久,我們立刻出發(fā)吧?!?/p>
“往哪邊?”
“建昌城?!?/p>
【不愛】
一去三千里,這條路,他們第二次走。
車馬兼程,仍需三個月的光景。穆塵不顧白絳反對,一直要用自己的血給她續(xù)命。直到以營救白綺為理由,白絳才略有妥協(xié),但每日只肯用一小口,終究是副病怏怏的樣子。有時在車?yán)镒α耍捉{會像當(dāng)年一樣,給穆塵講些書上看到的故事。講那些拼盡功德也不得圓滿的遺憾。”
“你懂嗎?”白絳緊握穆塵的手,“有些事命中注定,終究求不得的?!?/p>
穆塵默默聽她講完,沒有看她,突然問:“那個槐大仙,其實是你找來的吧?”白絳微笑:“果然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你。”
“所以這就是所謂‘復(fù)雜的辦法——讓你回魂來親自勸我?!?/p>
“不,不是的?!卑捉{嘆口氣,“我回來,是想告訴你真相。到了那里你就知道,這些年的執(zhí)著是多么的不值得。
找到胭脂,是在決炎的墓旁。她彼時還沒有傷害白綺,只是在墳前哭得肝腸寸斷。
“我回來看你了?!彪僦稳ツ贡系幕牟?,“你在下面是否很孤單,不要怕,我不久就來伴你長眠?!?/p>
白絳望著穆塵僵直的背影,嘆息:“你不是一直問我,為什么要選擇死。這就是真相了……”她停了片刻,“如你所見,那時的我,已經(jīng)愛上了決炎?!?/p>
決炎的確是個曠古爍今的大英雄,也是白絳從未見過的癡情人。當(dāng)時她們五個細(xì)作,以流民身份混入建昌,任務(wù)卻并不順利。決炎還沉浸在對上一段感情的懷念中,不可自拔。除了越發(fā)狠決地馳騁沙場,他根本不會多看任何女子一眼。白絳聰慧過人,憑借打點,在決炎舊情人的陵園里做了個掃墓人。每當(dāng)決炎到來,她便躲在暗處吹塤,其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很快得到了決炎的注意。然而整整兩個月,她都在躲避決炎的找尋,使決炎越發(fā)好奇。接下來,她開始留一些東西在決炎傷情之地,或詩信或丹青,都有寬慰開解之意。那些點化世人的智慧言辭,出自白絳善良的本心,自然字字動人。決炎不在時,白絳夜夜身著紅裙,在月下舞蹈,被附近百姓所見,傳到了決炎那里。終于有一天,他星夜而來,看到了那驚艷的一幕,一切便水到渠成。
“當(dāng)時年輕氣盛,為達(dá)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卻不知在這細(xì)膩纏綿的布置中,反而賠上了自己的真心?!彪僦仡^看著穆塵,“那個男人用整個生命在愛我,我卻一次又一次出賣他的信任,向你傳達(dá)他的作戰(zhàn)機密。我每天都活在愧疚中,所以當(dāng)決炎發(fā)現(xiàn)我的真實身份那天,我除了一死,別無選擇。”
“不,不可能!”穆塵打斷胭脂,上前拉起她,“你難道忘了我們的誓言嗎?”
胭脂掙開他:“那不過是你的一相情愿。你把我從蘇州帶到這里,你為天下蒼生別無選擇,我敬仰你順從你,卻從來沒有愛過你。”
“你說……什么?”
“對不起?!卑捉{在一旁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她與胭脂站到一起,看著穆塵一字一頓道,“我不愛你?!?/p>
穆塵搖頭,覺得一切太過可笑,他一直以來這般生不如死到底是為了什么?
白絳幫旁邊妹妹松了綁,白綺不敢相信地望著她:“你知道你有多殘忍嗎?你知道他這兩年因為你做了多少傻事嗎?
“做傻事的又何止他一個,”白絳把妹妹交到穆塵手里,“希望這場錯誤沒有浪費你們太多寶貴的時光……珍惜眼前人吧?!?/p>
“永別了,穆塵?!眱傻拦饷⑸v而起,白絳和胭脂都不見了,只見一張絲絹從風(fēng)中飄來,雙面繡色一紅一白,在日照之下流光溢彩。絲絹旋轉(zhuǎn)飛舞,輕輕覆到穆塵和白綺牽著的手上。兩人彼此靜默著,指間的力度由遲疑變得慎重。
【尾聲】
泊名侯大婚,江南一帶的士紳都來赴宴,局面熱鬧非常。白太守穿著大紅袍,接受著各方的道賀,心情喜悅,但想到大女兒以身殉國,二女兒白綺婚后就要隨夫遷回京城,自己獨守蘇州,心中不免有些感嘆。
宮里來賀喜的公公卻又傳來一道賞諭,白太守因教女有方,治下升平,已經(jīng)調(diào)任為長安府尹,可以跟女兒女婿一起進(jìn)京。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白太守接過圣旨,如今事情盡皆圓滿了。迎親的隊伍刻意繞了大半個蘇州城,讓百姓們都出來看熱鬧。在禮樂鞭炮之聲中,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悄悄落到了即心橋上。
“不后悔嗎?”胭脂開口,“當(dāng)初為了不阻礙他戰(zhàn)勝決炎,你主動求死。如今因為那句‘我不愛你,他可能會真的忘了你。”
“那不正是我所求么?”白絳微笑,“我所能為我愛之人做的一切,我已經(jīng)做完。這都要多謝槐仙大人的成全?!?/p>
“好說好說,”“胭脂”長袖一揮,現(xiàn)出槐仙真身,“你生前常來本仙座下打掃,又頗積功德,這點小事何須言謝。如今心愿已了,你自應(yīng)走該走之路?!?/p>
白絳恭敬作揖,復(fù)又望了眼遠(yuǎn)處的新郎倌的背影,轉(zhuǎn)身化作青煙尋正道而去。
“做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樂消遙……”老神仙邊走邊唱起歌來,“為他煩心為他惱,是對是錯誰知道……”
天上突然飄起紛紛揚揚的雨,落到穆塵的冠帽之上,飄到白綺的喜轎之前,江南旖旎,又是多少樓臺煙雨中。穆塵回望身后的槐樹,捏緊了手中的絲絹,眼中氤氳一片。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你因為太愛,所以不再說愛。
我因為太愛,注定此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