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九
1
蕭雨晴撐著把油紙傘漫無目的地在街道行走。自從胡人打進來,蒼國就人心惶惶,蕭雨晴倒不在乎,她是個連家都沒有的人,更何況是國。只是世事不平,連生意也不好做,人命越發(fā)低賤。蕭雨晴做的就是殺人見血的買賣。一年前,她叛出浮生閣,老閣主氣得破口大罵,說養(yǎng)了只忘恩負義的白眼狼。蕭雨晴恭恭敬敬回道:“先生,您養(yǎng)我十年,我為您殺一百人,到底誰虧一些?買賣不成情義在,以后有生意還請多多關(guān)照?!?/p>
道上議論紛紛,浮生閣失去第一殺手,如失一翼。蕭雨晴卻不愛別人說她是殺手,她自稱生意人。后來同門師弟莫之來找她,勸她回去,無非是些情義誠信之類的,她撥著金算盤:“你和用人命做買賣,用血稱輕重的生意人談什么誠信?”把莫之氣得甩袖離去,蕭雨晴叫住他,施施然道:“把這茶水錢給付了。”莫之剛有點喜色的俊臉立馬黑了,不料她又扔下一句:“念在我們還有點姐弟愛的分上,這次就算了,下次約我,可得收見面費的?!薄拔覀冞@么多年交情,還比不上一個呆子!”莫之憤憤扔下一錠銀子。本來不能比的東西,偏要放在同一個秤砣來稱重。蕭雨晴搖頭,細心地把銀子收進懷里,又舒心地喝了幾口茶,忍不住嫌棄莫之。也不想想,這銀子染了多少人的血才換來的。真是浮生閣養(yǎng)出的敗家子,不知輕重。
2
她說莫之不知輕重,浮生閣那邊也回了她同樣的話,用盡手段封殺蕭雨晴。想來蕭雨晴是個出色的殺手,生意卻做得不怎樣,吃點苦頭就回去了。不料蕭雨晴落魄是落魄了,卻扔撐著把破傘,在雨天也能露出個大笑容,自得其樂。別看她笑得挺陽光,眼睛烏溜溜轉(zhuǎn)著,不懷好意地盯著行人,打算撈只有油水的來劫富濟貧。可惜戰(zhàn)火將至,胡人來勢洶洶,京都富貴的當(dāng)官的都跑了,街上走的都是些神色慌張的普通百姓。蕭雨晴眼睛溜一圈,就停在不遠處亭子桌上。壘成一堆,用塊精致的黑布蓋著,不知道是什么。
蕭雨晴抽抽鼻子,兩眼放光,啊,多可愛多感人的氣息,親愛的金子,我來了!她直直奔到那堆東西面前,就要抱走,一把折扇止住她,是個須發(fā)皆白笑呤呤的老人,蕭雨晴不高興了?!袄项^,你故意放在這兒,不就是要給我嗎?”“確實是給姑娘的,不過在這之前得先見個人。”“老人家,我很貴的?!薄肮媚镎埛判?,我家主人買得起你。”老人拉開黑布,露出金光閃閃的一角??纯?,這大款的范兒,蕭雨睛立馬沒出息地跟人走了。就算被黑布蒙上眼睛,也阻擋不了她一頭撞死在金子上的決心。
3
到了,解開黑布,眼前是座雕梁畫棟的庭院,瓊樓玉宇,奢華中又不失高雅,美得就像一幅畫,連綿不絕的雨更是給添了幾分春色和濕意。蕭雨晴打量了四周的環(huán)境,貌似看風(fēng)景,其實是尋找出逃路線。她笑道:“老人家,這餌也放了,魚兒也上勾了,再不拿點誠意,就不厚道了哦?!薄安焕⑹鞘捰昵?,”老人笑著撕掉人皮面具,露出一張英俊的臉,是個很精神的年輕人,五官張揚而霸氣,眼睛炯炯有神,稱贊道,“蕭姑娘好眼力?!笔捰昵鐓s不領(lǐng)情:“奉承就免了,談錢比較實在。”“在下宮南天。”逍遙王宮南天,蕭雨晴眉一皺,輕身就走,被不動聲色擋住去路,他仍是一臉和氣:“這是為何?”“江湖人不管屆堂事,朝野爭亂,蕭雨晴碰不起。”“那如果是為千機樓主呢?”
千機樓是近五十年崛起的一個江湖門派,作風(fēng)神秘,行事卻很磊落,這幾年插手各派紛爭,做了幾件讓人服心的事,儼然一派江湖霸主的風(fēng)范。蕭雨晴看了看宮南天,他不說話,已是默認,想不到千機樓竟是朝延耳目。蒼國已經(jīng)朝不保夕,竟還有閑心插手江湖,蕭雨晴暗諷道:“王爺這個逍遙王當(dāng)?shù)每烧媸?,嘖嘖,金湯銀水喂出來的大魚偏跑到小江小湖蹦跶,不怕丟了你們皇家的體統(tǒng)?”“你——”宮南天一時啞言。身后傳來清朗的笑聲,回眸,是個明眸皓齒的風(fēng)雅公子,一身青色的長衫,眉間一粒殷紅的痣,抿嘴淺笑,風(fēng)流盡顯。蕭雨晴一時呆了,走上幾步,仔細一看,長得雖好,卻坐輪椅上,臉色也有些蒼白。見她看過來,那人微微點頭:“謝青塵見過蕭姑娘?!薄笆捰昃σ灿卸Y了,”她回過神來,見到宮南天正戲謔看著自己,回擊道,“想來逍遙王也是愛美之人,一屋子如花美眷,連這位謝公子也是楚楚動人,惹人愛憐?!眲傔€盯著人家,眼珠子都快掉來,這一會兒就調(diào)戲上了。宮南天哈哈大笑:“那蕭姑娘可要憐香惜玉,把我們謝公子含在口中,捧在心里,莫傷了?!?/p>
4
宮南天請蕭雨晴,就是來保護謝青塵。所謂物極必反,白虎王朝繁華五百年,日漸衰落,到順帝這代,更是內(nèi)憂外患。這頭震驚東方的白虎終于病入膏肓,垂垂老矣。蒼國走向未日,新生俊杰卻層出不窮,沒有休止。宮南天就要做這天下的王?!巴鯛斒前谆⑼醭娜?,何不殺了順帝,自己稱帝?”“那就是謀朝篡位,本王脆弱得很,經(jīng)不起這罵名!”宮南天想光明正大,被萬人敬仰地登上皇位。他說,就讓胡人滅了這白虎王朝,他再一寸一寸地奪回來。到時坐擁天下,誰敢不從?眼中全是雄雄的凌云壯志,未曾想過這戰(zhàn)火不斷,天下必將生靈涂炭,百姓免不了顛沛流離。
瘋子!蕭雨晴嗤之以鼻,臉上卻露出甜甜的笑:“王爺必將萬古流芳?!泵恳粋€在亂世活下來的人,都有一個能伸能屈的小蠻腰。每一個要爬上皇位的狗皇帝,身后必然有一個聰明絕頂?shù)墓奉^軍師。謝青塵就是這樣的人,別看這位風(fēng)雅俊逸的公子弱柳扶風(fēng),吐痰帶血絲的,但論起來計謀,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遜色于任何人,一手創(chuàng)造了千機變,幫宮南天做足了奪天下的前戲。蕭雨晴從不管這天下姓啥,像她這樣殺人為生的下九流,只要有金子就夠了。謝青塵卻是個風(fēng)雅之人,吹蕭彈琴,逗鳥賞花,無所事事,天天擺著姿勢,把一屋子小丫頭勾得桃花亂飛,小心肝亂撞。原來當(dāng)軍師這么舒服,蕭雨晴收回黏過去的眼睛,看看自己一手的厚繭,認命去練劍。
春來桃花開,府中幾株桃花甚是燦爛。謝青塵鋪了紙,不過隨意幾筆,桃枝綠葉已在紙上拋起媚眼。蕭雨晴轉(zhuǎn)身回劍,幾朵帶著雨露的桃紅點在枝丫上,還帶著春的清新和花的妖媚。“蕭姑娘真是一顆七竊玲瓏心,這一筆,滿紙春意。”蕭雨晴琢磨著,那比干好像就是被挖了心弄死的,她一副敢挖我心就跟你拼命的架勢,嚷嚷道:“那勞什子玲瓏心,俺沒有!”又是一陣清爽的笑聲,坐在煙雨中的俊公子,唇紅齒白眉目如畫,襯上那如血滴的痣,比滿園的桃花還艷麗,活脫脫勾引少女思春。蕭雨晴喃喃道:“可惜了……”若他腿未殘,就不就應(yīng)當(dāng)被局限在這小小的林園,做宮南天的爪牙。似乎感到蕭雨晴的憐憫,謝青塵淺笑道:“人各有命,我命該如此,早已放開。倒是姑娘,”謝青塵望著蕭雨晴,黑琉璃般的眼睛盡是柔情,輕輕嘆道,“倒是姑娘……”可惜了。
5
那一聲長長的嘆息,那欲語還休未說出的一聲“可惜”,輕飄飄鉆進耳洞,纏纏綿綿在心里百轉(zhuǎn)千回,終于如一滴水落到靜如死水的心湖,蕩起一陣陣漣漪。蕭雨晴別過臉,望著連綿不絕的雨。所有人都覺得她應(yīng)當(dāng)是個殺手,天要下雨這般正常。九年前,若沒有被帶進浮生閣,她就要餓死街頭,或者被賣進勾欄妓院。她出道成名,殺人如麻,就算是最親的同門師弟莫之也對她又懼又怕。老閣主教訓(xùn)新人,少不了來一句“學(xué)學(xué)蕭雨晴,那才是殺手的樣子”。沒人知道,她不甘心不情愿不開心,他們只擔(dān)心她會失手,壞了浮生閣的名聲。在最好的年華做最壞的事,也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命該如此,無需多語,蕭雨晴笑了笑,也回了他一句?!叭烁饔忻 薄澳悄銥楹芜€要離開浮生閣?”蕭雨晴眼色一暗,轉(zhuǎn)開話題:“這雨下了十來天了吧,也不知何時會停?”“等雨停了,京都也就破了?!?/p>
6
亂紛紛東逃西竄,鬧哄哄,兵慌馬亂,這就是亂世。胡人勢如破竹,早就攻占了長坊。長坊易守難攻,素有“長坊被破,京都不?!敝f。要不是這淅淅瀝瀝的春雨擋著了,京都早就易主了。京都是王朝的心臟,京都完了,白虎王朝也滅了。“胡人就像頭頂上這片天,高高在上,黑沉沉壓在心頭,讓蒼國人喘不下氣?!敝x青塵抬頭看灰蒙蒙的天,自嘲道,“好一出攻心計,我不動敵先亂,這胡人王者真是將才,胡人稱他龍?zhí)?,也不為過。”“是嗎?”蕭雨晴冷笑,“我不懂兵法,我只知道,我叫雨晴,雨過天晴,卻沒怎么見過睛天。他來了,怕是見到晴天的機會就更少了。”
天色越發(fā)陰暗,頭頂?shù)倪@片天仿佛要塌下來,讓人窒息。
胡人如一只隨時都可出擊的猛豹,撲過來,狠狠咬住病虎的喉嚨,然后撕碎。蒼國人心惶惶,就連總是笑呤呤的逍遙王也神色匆匆,進了府就推著謝青塵去密談,蕭雨晴就在亭子里繼續(xù)待著,聽雨打階梯。后背一重,謝青塵不知何時已出來,把一件長衫蓋在她身上,看不出神情:“姑娘敢不敢進我的房?” “啊?”蕭雨晴一楞,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潔白的牙齒,似乎在笑,臉不自覺一陣發(fā)熱,她靠過去,吐氣如蘭,“公子想如何?”美人相邀,哪有不會之理?兩人會心一笑,太煩了,找個相伴。燈沒點,就這樣在黑暗中,你一杯,我一杯飲著酒,酒是最好的酒,卻喝出苦澀。黑暗中,偶爾去抓酒壺,碰到彼此的手,觸電般又分開,如此幾次,謝青塵就沒放開她的手,細細摸娑她指間的厚繭。
“蕭姑娘的手是殺人的手,我的手也是殺人的手,這樣說來,我們相配得很?!敝x青塵低低笑了,又問:“若我無這一身殘疾,姑娘可肯嫁我?”說者無心,聽者留心。兵荒馬亂,這份長夜對飲的默契來得又溫馨又可貴,有什么隨著酒香一起發(fā)酵蕩漾,似乎有些不同了,有人心動,有人情迷,但誰也沒點破,那句嫁不嫁也無人回答。一夜聽雨到天明,醒來時,身上披著謝青塵的長衫,依稀有他氣息,他坐在窗前,捧著杯熱茶,淡淡道:“京都快不保了,王爺要出城,蕭姑娘也準備一下吧,總有些放不下的?!薄肮幽??”“我?”謝青塵低頭品茗,輕煙模糊了他的神情,只聽到幽幽的聲音?!皬膩?,我都是一個人?!?/p>
7
一個人?蕭雨晴望著他的背影,不似往日的挺拔,還帶著幾分落寞。手不自覺伸過去,在空氣中輕輕顫抖,終于頹廢放下。就算再孤單相似,也不知怎么安慰。我們這種人,行影單只慣了,怕是到老也如此。蕭雨晴轉(zhuǎn)身離開,想了想,還是決定出府一趟。她一身白衣,撐著把素色的傘,一路從昔日繁華迷亂的花街走到近郊的墳場,走到那小小的冢前。細長的木碑寫著簡單的幾個字,風(fēng)吹日曬早已模糊不清,依稀能辨得四個字。無涯之墓。蕭雨晴跪下來,輕輕摸娑,原來你叫這個名字呀,無涯,無涯……
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呆頭呆腦的書生就在書塾里念著“吾生有涯而學(xué)無涯”,那聲音清脆而毫無雜質(zhì),充滿著向上的力量。蕭雨晴就躲在書塾前那棵樹干大榕樹上面,借著郁郁蔥蔥的樹葉,貪婪地看著那張帶著傻氣的臉。也不是多好看的人,可是怎么入眼,怎么舒服,永遠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臉,清清亮亮的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來的都是腐朽的禮義廉恥,真是又笨又呆的書生。那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到他走到樹下,故意拿石子丟他,又馬上躲起來,看他一臉茫然,想不通的傻樣,連煩人的鳥叫聲也悅耳起來,陰郁的心情莫名地開朗了。蕭雨晴躺在樹上,咬著根草,透過綠葉看湛藍的天,啊,這才算晴天。名字家世全部一無所知,偶爾與他迎面走來,擦肩而過,心怦怦跑得異常快,蕭雨晴回頭看他的背影,就這樣,不能說喜歡吧,但,是不一樣的人,亦或,是一聲甜蜜的嘆息。唉,呆子。
雨打濕了蕭雨晴的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不是淚吧,殺手從來都是只流血不流淚。莫之消無聲息站在背后,為她撐傘,蕭雨晴站起來,頭也不回離開。莫之丟了傘,站在雨中,撕吼道:“蕭雨晴,說到底你還是恨我的!”“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我只是恨我,恨我自己。”一雙殺人的手卻妄想去碰他。
8
雨仍無休止地下著。蕭雨晴漫無目的走著,在死寂的京都游蕩著,很快碰到熟人。宮南天推著謝青塵漫步在街頭,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攔住他們,跪下來,抓著謝青塵的輪椅不放,急急地說著什么。謝青塵一點一點弄開老人的手,兩人揚長而去??諘绲慕值溃挥欣先松n老的聲音——“不甘寂寞!不甘寂寞!”一聲長嘆,他朝柱子撞去,倒在風(fēng)雨中,血染紅了雨水,蕭雨晴走過,白帕蓋住老人的臉。宮南天正在前方和謝青塵喝酒,見到她興奮招著手。三人各自飲酒,誰也沒提起那個自殺在街頭的老人??茨枪俜?,是丞相吧,大概是想請宮南天出手抗胡。可惜了一片忠心,就他算死一百次在宮南天面前,這里也沒有人會動容的。
一個野心勃勃,一心要改朝換代。一個殺人如麻,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還有一個笑若春風(fēng),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八f得對,本王就是不甘寂寞。難不成這天下就得是順帝,就不能是我宮南天,亡國就亡國,哪一個朝代不是毀滅前朝而建起的?什么五百年基業(yè),什么族親,與我何關(guān)?”宮南天已有幾分醉意,繼續(xù)灌著酒,跑到雨中,朝天大喊:“本王,舍得!”謝青塵一杯一杯喝著酒,蕭雨晴看著幕天煙雨,問:“公子甘于寂寞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千秋萬世,萬民膜拜,大概沒有男人會舍得。謝青塵沒有回答,只是送到口中的酒滯了一下,黑眸如墨,深沉如淵。蕭雨晴又灌了一杯酒,道:“公子不是問我為什么離開浮生閣嗎?因為我想得到幸福,我再也不想在意的人在我面前死去?!?/p>
9
她中了魔障般去看無涯,以為別人毫不知情。卻不知浮生閣上層早已不安,情之一字,毀了多少人,從來,殺手不能有情。蕭雨晴與莫之去執(zhí)行任務(wù),那人剛死,傻傻的書生就跑進小巷,看到血淋淋的現(xiàn)場,望向蕭雨晴的目光全是恐懼。殺手一向是行動快于思維,等蕭雨晴回過神來,莫之已手起刀落,無涯倒在血泊中?!澳銡⒘怂??”“誰叫他這么倒霉!”浮生閣從小教育他們,為了自身安全,是不能讓人看到真面目,這樣做,是必然。蕭雨晴顫顫巍巍地去摸他,指間還沒觸到,就被莫之拉走,從頭到尾,她連摸過他一次都沒有,混混沌沌,直到再次走到那條小巷。位置太偏,如果沒人引過來,他是不會看到,世間哪有這么巧的事?
蕭雨晴恍然醒悟。她不能怪莫之,也不能為無涯復(fù)仇,以自己一人之力,根本對抗不了浮生閣。她就是這樣又自私又清醒的人,只能打聽他埋在哪里,偷偷去看他。唯一做的事,就是離開浮生閣,可也不是為他。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我呢,以為離開浮生閣,一切就好了,結(jié)果呢,吃飯要錢,住宿要錢,什么都要錢,”她舉起自己的手,與常人無異,“偏偏我這雙手,就只會殺人?!薄熬退氵@樣,我也想幸福。男人啊,想江山想天下,而我,只想找一個不會讓我再染血的人,”仿佛她也醉了,拉著謝青塵,嘮嘮叨叨,“你聽過南蠻嗎,這里亂了,南方還沒亂,我想找一個人,一個甘于寂寞的人,一起南渡,守著一畝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薄疤煜卵?,才不管你幸福不幸?!闭f到最后,蕭雨晴醉眼惺忪,趴在桌上醉過去。唯有謝青塵握著一杯酒,望著遠方,食指在桌上寫著什么,滑著輪椅走開。
10
天地寂靜,漫天煙雨。謝青塵走到老丞相面前,為他撐傘。您是忠誠之人,可是這亂世,活下去的大多是亂臣賊子。宮南天如此,我亦如此。不遠處的亭子,傳來幾聲慘叫。謝青塵手一揚,早已武裝好的暗士紛紛現(xiàn)身,把人包圍住。蕭雨晴拿著染血的劍,身邊是死去的宮南天,劍在宮南天身上擦了幾下,她直直望著謝青塵,雨越來越大了,他與她,很近又很遠,唯有眉間那紅痣,依然鮮明。那晚,兩人沉默地喝著酒,謝青塵握著蕭雨晴的手:“如果可以來過,姑娘還會當(dāng)殺手嗎?”蕭雨晴搖頭,黑暗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過,謝青塵仿佛也只是想找個說話,自顧自說:“如果讓我選,我不會是現(xiàn)在的謝青塵。”
或許是個縱馬長歌任飛揚的謝青塵。不若這今天錦衣華服,八珍玉食,但起碼四肢健全。當(dāng)年謝青塵自視才華絕代,投入逍遙王門下,卻始終得不到重視?!盀槭裁??”“青卿,虧你這般聰明,這點道理都不明白,你看你,美貌少兒郎,活潑愛跳,不知道多招人喜歡,要是哪天跟人跑了,本王不是要傷心死。”比才能更重要的是忠心,宮南天要的是會做事的狗,不是會展翅的孔雀。他羽翼華美,他就剪了他的翅膀。他擔(dān)心他活潑愛跳,宮南天就挑了他的腳筋。“那時,我以為我不后悔,但每當(dāng)像這樣的下雨天,腿腳酸痛,我,我還是后悔了,榮華富貴,再怎么也換不回我……我能行走天下的雙腿。”
蕭雨晴問他想不想離開,謝青塵笑道:“你以為王爺會放我離開嗎?”“那我就殺了他,我什么也不會,殺人卻從沒失過手。”剛才他在桌上寫了兩個字,行動?,F(xiàn)在,宮南天死了,蕭雨晴望著謝青塵:“你自由了?!敝x青塵點頭,蕭雨晴又問:“我要南渡,你跟不跟我走?”他搖頭,她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丟下劍離開,身邊有人搭弓箭,箭破弦而出,穿過蕭雨晴的后背,她倒在地上,血染紅了雨水。她見到很多人的血,唯獨沒有見過自己的血,原來和常人一樣,紅得發(fā)黑,被水一沖也散了。鮮血不斷涌出身體,蕭雨晴依然平靜,死亡也不過如此,真不知道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人在害怕什么。謝青塵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睛還是如波紋不動,萬年不變的沉靜。“為什么?”“那個因你而死的書生是我弟弟?!?/p>
哦,原來是這樣。蕭雨晴笑了笑:“難怪第一次見面就覺得那么像,果真如此……”視線越來越模糊,一會兒是那透過茂密綠葉的晴天,一會兒是那如血滴的眉心紅痣,要死了嗎,這樣也好,起碼也帶走這滿身的罪。她用力拔開箭,血噴射而出,像一朵綻放的血花,又像一朵落在宣紙上的桃花,蕭雨晴閉上眼睛,天地中,只有她輕輕的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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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春雨終于停了。胡人破城,京都淪陷,傳出逍遙王戰(zhàn)死沙場,為國捐軀的消息。昔日威鎮(zhèn)諸國的白虎王朝終于在一聲驚雷炸響之下,轟然倒塌。自此,兵燹再起,戰(zhàn)禍不斷,后人稱之——白虎劫。這自是后話,京都破城那天,謝青塵抱著一個陶瓷罐出城,他坐在轎子里,看不到前方的路,但路在何方,他早已算好,宮南天死了,蕭雨晴死了,他還活著,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算錯過一步。
人人都愛盛世。他卻獨愛亂世,盛世太平,亂世風(fēng)華。物之反常者為妖,國之不平,妖孽盡出。他這樣的妖孽在亂世會有新的名字,梟雄,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說的就是亂世。當(dāng)年,他投入逍遙王門下,宮南天不信他,他就自斷雙腳,留在他身邊,成了他的軍師,一手創(chuàng)造千機樓??墒撬粷M足,自己哪一點比不上宮南天,能者居其位,有什么不妥,這天下,謝青塵必要坐擁,誰擋他的道,誰就得死。
是蕭雨晴沒頭沒腦撞過來,送來給自己利用。他知道如何吸引一個滿身傷痕的女人,他無意間流露出的關(guān)心,若有似無的小曖昧,那些甜蜜的謊言,都是處心積慮織網(wǎng),就是想讓她一頭撞上。她總是樂在其中,眼睛卻又黑白分明,計劃行刺逍遙王的那一晚,她離開時,忽然又回頭,輕輕摸他的臉?!肮?,我有沒有說過,你很像一個人?”“什么人?”“一個讓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的人。”原來自己做的,她早已看透,或許她第一次見面,會失神地看自己,大概就猜出自己是無涯的至親,所以留下來。就算到最后,為了更順利接手宮南天的勢力,殺了她,她也那么平靜地接受了。
她就那樣坦然地流淚:“不要誤會,我只是想摸摸你,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碰過他?!睆膩恚吹降牟皇侵x青塵,她是透過這張相似的臉,思念另外一人。也對,像無涯那樣單純的人才會留住她的眼神,身處血污的人最愛的往往是潔凈。“我還沒這么被無視過?!敝x青塵抱著陶瓷罐,喃喃道,里面是蕭雨晴的骨灰,暗士要拉她隨處埋了,他說“燒了吧”,這樣走到哪兒就可以帶到哪兒。
她邀他一起走的時候,有一剎那的心動,不過只是,一閃而過。心動早涅滅在野心中,幻滅在仇恨里。謝青塵的心太大,容得下整個天下,卻放不下一個小小的蕭雨睛,他要么不要,要么就要全部。蕭雨睛的心很小,卻妄想放下兩個人。沒有什么愛不愛,利用和背叛,各得所需,我們誰也別騙誰。像我們這些滿身血污的人還能擁有什么幸福?所以,他送她去地獄,她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