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眱簳r,父親吟誦這句詩時,我并不知道它的意思。只知道父親這么一吟,大年夜隨之就到了,大塊的紅燒肉隨之便在鍋里咕咚咚地唱歌了。
這年的大年夜,我們家發(fā)生了一件挺讓人意外的事。一家人各司其職,忙著為年夜飯做準(zhǔn)備,突然,從一間教室后面?zhèn)鱽砦掖蠼愕募饨新暋?/p>
當(dāng)時,我們家住在一所學(xué)校里。放寒假了,一間教室后面堆著柴火,我大姐去抱柴火時,看見柴火堆上坐著一個人。
風(fēng)雪,昏暗,一個陌生人,這是讓我大姐驚恐的原因。這個人坐在柴堆里,顯然是為了取暖。當(dāng)我父親手持菜刀和火鉗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不停地道歉。這人戴著很厚的眼鏡,看起來不像壞人。父親一生心地和善,不僅沒有怪他,反而把他接回家里。
來人說,他要回家,可是家還很遠(yuǎn),大雪阻道,他又冷又餓,于是來這里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天快黑了,雪大路滑,父親說:“算了,明天再回吧,今夜就留下來一起過年。”母親雖然有點(diǎn)不樂意,但她知道父親說出來的話是從不收回的,所以也不阻攔。
這樣一個陌生人,坐在我家跟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他除了說一些感激的話外,其他話不說。父親唯恐怠慢了客人,于是話說個不停,酒喝個不停??煽腿说痛怪酆煟偸窃挼阶爝呌杂种?。遠(yuǎn)處的鞭炮聲、歡叫聲、吵鬧聲傳來,可他始終是靜默的。
突然,他將手伸進(jìn)棉衣里,在貼胸的口袋里掏著什么。他的舉動讓全家人都很緊張。終于,他掏出一張磨損得很厲害的五毛錢,一家人松了一口氣。他說,這錢是給我當(dāng)壓歲錢的。
夜里,父母在一間教室給他臨時搭了一張鋪。這一夜我們?nèi)胰硕家蓱]重重,父母嘀咕了半夜,也找不到答案。這人看起來不像壞人,可是……
第二天早晨,去教室看,那人已經(jīng)離開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被單上留下了一張煙盒內(nèi)的錫紙。錫紙的背面寫著兩行字:“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父親說,他是個在外漂泊的人,他心里多想回家過年?。?/p>
正月十五,我們?nèi)胰说郊猩峡椿?,無意中看到通緝令上的一張照片,父母同時一驚,謎團(tuán)也由此解開:通緝令上的人正是大年夜去我家的人。他是一個“政治犯”。在那個年代,“政治犯”是很多的。除夕那天他趁看守疏忽逃了出來,大概是想回家過年,因風(fēng)雪受阻,才流落至我們這里。
母親小聲說:“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壞人呢。”父親說:“萬里未歸人??!”
(賈時遠(yuǎn)摘自《三門峽日報》2011年1月18日,何保全、于泉瀅圖)